<h3> （一）</h3><h1> 歷數(shù)喝茶，可追溯少年。新疆冬日寒冷，家家買熱性的"茯茶"，用刀撬成小塊泡來喝。用大茶壺泡，講究的人家也熬著喝。她去父母的朋友家吃飯，雪白的大饅頭在盤里壘得小山堆似的，不斷冒著熱氣，一人一雙碗筷之后，旁邊都配一玻璃杯濃釅釅的茶水，茶氣裊裊上升，清香濕潤，像從山上落下來的溫泉。看著誘人，她也討一口嘗嘗，又苦又澀，難以下咽。父母的朋友在一旁笑著說，茶是用來配飯的，消食呢。</h1><h3> </h3><h1> 父母親也喝茶。平時備一套茶壺茶杯，客人來了才用。自己就用一個大白搪瓷杯子，大家都叫"瓷缸子"。杯子帶著把手，空白處紅字寫著"為人民服務(wù)"，大廣口，方便，每次喝完順手一使勁兒就倒了茶渣，用水沖沖，下次喝接著泡。有一次，學(xué)生在離家不遠(yuǎn)處參加挖排堿渠，每人都帶杯子，她順手帶那個大瓷缸子。缸子里面有茶銹很多，沒洗。有個男同學(xué)看著她說：這缸子一定不是出自你家，你家的怎么都應(yīng)白白凈凈，是用來品茶的。她羞愧得一時難以認(rèn)領(lǐng)，收工時偷偷拿回去。問母親，母親苦笑一下：忙得喘氣的功夫都沒有，哪里顧得它！</h1><h3> </h3><h1> 有段時間，她也忙得不亦樂乎。好久不見朋友，便約了來家喝茶。沒想到上次喝茶尚未拾掇，還得朋友忙著清洗茶具。這時她突然想起母親的話來，原來，品茶，是閑情逸致，在火燒火燎的日子里不要提這個"風(fēng)雅"。這就是生活本身，和"品位"無關(guān)。</h1><h3> </h3><h1> 她真正愛上喝茶，大約在十多歲時，去大舅家，跟大舅一邊聊天，一邊喝茶。</h1><h3> </h3><h1> 大舅年輕時有過好日子，是賈家大少爺，后來世道變化，他參加抗美援朝，回來后心疼姥爺來照顧姥爺，而姥爺因為驚恐萬狀，自行找一個農(nóng)村黃土塬藏起來求自保，于是，大舅在高高的塬峁安家。</h1><h3> </h3><h1> 大舅經(jīng)的事情多，對世間繁華衰落看得淡，就多了幾分從容。他找一個小鐵皮罐，用鐵絲擰個圈，剛好卡在罐兒的口上，鐵絲又延伸出來很長，擰好幾股，變得很有強度，能拿放自如。大舅就用它熬茶，他叫這罐罐茶。茯茶經(jīng)過火燒水煮，苦得難以下咽，大舅卻說，提神兒，有勁兒！她喝不得，大舅笑笑，重新找了玻璃杯，杯子洗得透亮，給她倒了一少半兒濃茶，又提起旁邊的大壺，添了大半開水，想想，又拿出自家收的蜂蜜舀一勺進去，笑著說：現(xiàn)在試試。清香里摻著甘甜，一口下去滋心潤肺，她眼睛都亮了。大舅說，好茶要根據(jù)自己口味調(diào)！</h1><h3> </h3><h1> 這以后，她開始自己調(diào)制喝茶，慢慢地，既喝得了甜潤，也咽得下苦澀了。</h1><h3><br></h3><h3> （二）</h3><h1> 現(xiàn)在喝茶講究，紅茶綠茶黃茶黑茶白茶烏龍茶，五彩繽紛……說不清楚有多少種類。那時候不懂那么多。她一直愛喝茶，就是喝得不那么精致，也不懂茶的種類和貴賤。有一次，想給心中感念的友人買點茶葉表達感激之情，進商店時咬咬牙下定決心，要買至少四十元一斤的茶葉，進去一看直發(fā)愣，原來，茶葉有幾千塊錢一斤的呢！賣茶葉的好心告訴她，上萬的也有，她就噤若寒蟬了。</h1><h3> </h3><h1> 她做了母親后，最常喝的是一種叫春尖的茶，家旁邊的小賣部就有賣的，一袋四兩，兩塊錢一袋?？梢院纫粋€月。什么時候喝呢？晚上十點以后，兒子入睡，她就有閑暇和先生聊天了，邊聊天邊喝茶。</h1><h3> </h3><h1> 怎么喝？燒一大暖水瓶開水，放茶幾邊上，一人一只杯子，杯底放一撮茶葉，這時的她可以買自己喜歡一點的口杯：無色，透亮，像水晶般的玻璃，杯口廣而略微收口，杯壁有些圓潤，回緩，留有余地。開水倒進去，沖得葉片跳起來，又慢慢沉下去，眼見得在杯底蜷曲、舒展、闊大，由少變多。葉片上的小絨毛慢慢浮出來，湯色有些渾醇濃釅，香氣四溢了。她和先生的"夜生活"才開始。</h1><h3> </h3><h3> </h3><h1> 日子過得緊巴巴，容易生出抱怨。但是抱怨的東西又都在每天晚上的聊天中泡在茶里軟化掉。喝一杯茶，講一段單位人事，再喝一杯茶，聊聊自己的設(shè)想。前方總有一些光亮照著她，似乎伸手可得，值得伸手。引得她也忙著喝，忙著講，忙著講對工作怎么理解，對生活什么看法，喝著聊著，心里生出"創(chuàng)世紀(jì)"的勇氣，就覺得困難是生活無可避免的，她就是為消滅艱難而生。有時海闊天空地聊，天上地下，書里書外，美的丑的，善的惡的，藝術(shù)的，世俗的，想起什么聊什么，高興了中間再換一泡茶，聊得忘了時間，把電視機聊得跟她拜拜，把一杯渾濁濃郁的茶聊得清淡無色，茶的香味回環(huán)口中，化在心里，這時，夜才如沉底的茶葉般寂靜下來。</h1><h3> </h3><h1> 日日如此，不知消耗多少茶葉。兒子成長起來，她和先生換了幾個城市，定居北京。</h1><h3> </h3><h1> 北京人講究多。單位建一個茶室，幾個文人雅士負(fù)責(zé)，文化氣息濃郁。聽說若進去總有人熱情招待，來點紅茶？綠茶？白茶？是要巖茶？好！水仙？大紅袍？肉桂？她聽聽，有些聽而卻步，覺得自己要再進修一下，方可一起談天論地，否則，拂了別人雅興。又聽說，有一體育老師一天訓(xùn)練完，渾身大汗，口渴難忍，直奔茶室，進去就嚷嚷：聽說這里有一個水站！</h1><h1> 啞然失笑。這老師！可是似乎也沒什么，茶室的人一定會給他茶水喝。</h1><h3><br></h3><h3> （三）</h3><h1> 喝茶要講究茶道。她不懂茶道，但接觸茶道有十來年了。</h1><h3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0, 0, 0, 0);"> </h3><h1> 時光推至零五年吧，北京做什么都領(lǐng)先。教育改革學(xué)校增添校本課程，每位教師都要開設(shè)一門選修課。她和一位同事決定合開一門"茶文化"。這之前對喝茶這件事了解不多，知道有茶道一說，開選修課其實是打著邊學(xué)邊開現(xiàn)炒現(xiàn)賣的主意。</h1><h3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0, 0, 0, 0);"> </h3><h1> 正式開課時，合作那個同事知難而退，她就只能趕鴨子上架。有正式課程，已經(jīng)身心俱疲，又增加這樣一個新任務(wù)，很有一些力不從心。那會兒不像現(xiàn)在，到處都是茶道，隨便進個茶店，和茶老板邊喝邊聊半天，買二兩茶得四兩知識，回課堂也能內(nèi)行般和學(xué)生一起共品人生呢。那時候不知道有沒有這種可能，反正沒接觸過。</h1><h3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0, 0, 0, 0);"> </h3><h1> 她覺得有些窘迫，有些捉襟見肘，有些力不可支。學(xué)生還好，上課忍著，聽她講從網(wǎng)絡(luò)上查來的故事，看她展現(xiàn)一些紫砂壺圖片，讀讀有關(guān)喝茶的古詩和文章，在陽光下胡思亂想，一周一次的40分鐘也就過去了。</h1><h3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0, 0, 0, 0);"> </h3><h1> 有一次學(xué)校電教管資料的老師，聽說有茶文化這門課，覺得浪漫有品位，特來錄像。正好那節(jié)課一學(xué)生主動帶了茶具和茶葉來，現(xiàn)場品茶。事后她看錄像，覺得有點羞愧，怎么喝茶的姿態(tài)像李玉和被捕前喝那碗酒的架勢，如果再說"謝謝媽！"……。</h1><h3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0, 0, 0, 0);"> </h3><h1> 真正領(lǐng)會茶道的魅力，還源于在北京的一個美麗的朋友。一個冬日，去探望朋友。嫵媚的朋友房間寬敞明亮，干凈精致，處處講究。一大石茶海，被她刷的黝黑反光，公道杯里茶氣裊裊娜娜，屋內(nèi)茶香氤氳繚繞，陽光打在朋友微笑著的臉上，愈顯她容光燦爛。見她執(zhí)壺輕瀉，一綹清茶亮晶晶拋出弧線，輕輕落在如玉盞中，漾一下，陽光粼粼。不知怎的，就想起胡蘭成"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承諾來。那小泥壺里傾出來的便不是茶水，而是春光彌漫，是花事禪心，是閑云隨緣，是去了紅塵脂粉、煙火世情的溫厚和風(fēng)情。</h1><h3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0, 0, 0, 0);"> </h3><h1> 她回去后置辦一套又一套茶具，買好多關(guān)于品茶的書，在她的一方天地，和內(nèi)心親近的友人聊天取暖納涼。日子豐滿清凈。</h1><h3> </h3><h1> 在北京，要求就高，教學(xué)躲不開，朋友也點撥，尤其她兒子，總指導(dǎo)她品會各種茶滋味。兒子在北京長大，什么爆肚兒、炒肝兒，什么茶道、香木等，講究起來一套又一套。尤其品茶，就一內(nèi)行似的，從《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到《茶經(jīng)》，從陸羽到司馬相如，從茶的起源到茶的功用，從茶的種類到茶的禮儀，侃侃而談，頭頭是道，有時聽得忘情，恍惚起來，覺得這還是自己那個可愛的朝氣勃勃傻傻的兒子嗎？倒像個修煉多年的得道隱者。什么時候知道這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兒子愛茶，臨出國時，好多東西帶不了，取舍之間，茶是一定不舍的。</h1><h3> </h3><h1> 有閑空時她就想：茶是好東西，順人意。你忙，就用"大碗茶"痛飲解渴好了，它能做到；你閑著，就用香茗茶藝養(yǎng)心交友，它有這功能。"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都是蘇軾說的。世俗生活切切實實，需要牛飲消燥，明火柴燒，隨意飲得吸溜溜直響，那是一種痛快；人生又有高山流水的境界，必要的澡雪精神，用來消解補益開悟，或青瓷汝窯也不可少。順便吧，喝通透。要說茶道，這才是真茶道呢。</h1><h3> </h3><h1> 如果現(xiàn)在再讓她開講茶文化，她說什么？</h1><h3> </h3><h1> 光著腳坐在地毯上，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端起身邊放著的大杯子，咕嘟咽下一口熱茶。</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