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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國的夢 梁 翌

南華山人

<h3> 陳文國的夢</h3><h3> 梁翌(彭天翼)</h3><h3><br></h3><h3> 頭</h3><h3> “叮玲玲……”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從中午的迷糊睡意中驚起來,我抓過聽筒,懶洋洋地問話:</h3><h3> “喂,哪里?”</h3><h3> “沒睡醒么?”話筒里傳來吃吃的笑聲。</h3><h3> 是個熟悉的聲音,但似乎很遙遠了,一時想不起是誰,“您是誰?”</h3><h3> “你猜猜,”對方聲音很渾厚,“我在美國,波士頓。”</h3><h3>“成釗!”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是那遠去大洋彼岸十多年了的朋友,“你怎的知道我的電話號碼?”</h3><h3>“陳文國寫信告訴我的。好家伙!你如今到了長沙,在大學(xué)里教書了,也不寫個信告訴我,前年我還回過一次長沙呢!”</h3><h3>我很慚愧,成釗的抱怨是對的。這十多來年,成釗在國外拼搏,我在國內(nèi)進取,大家都忙碌,時間太緊,許多年過去,相互斷了聯(lián)系,我囁嚅著表示道歉。</h3><h3>“好吧,回來再找你算帳!”成釗爽朗的笑聲這么清晰地從大洋彼岸傳了過來,極富感染力,“還記得陳文國那夢么?”</h3><h3>“當(dāng)然,當(dāng)然!”</h3><h3>“據(jù)他信里說,如今他臨近退休了,總算夢想成真了!前年他沒給你寫信么?找你捐款了?捐了?多少?一千,不少了!我給寄了一萬美金,也算我一點意思吧!……”</h3><h3>成釗在電話里說得急促,并且告訴我,五月間他母親八十大壽,他會回國來。</h3> <h3>“到時我給你打電話吧,我們搞個車子,一同去陳文國那里跑一趟如何?好,一言為定!”</h3><h3>他那里掛了電話,我卻久久地捏著話筒,好一陣子還處在亢奮之中。成釗又活潑潑地走進我的記憶中了,過去的友誼又一次溫暖了我的心房。真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月了,再過兩個月我們就能在長沙相會了!然后一同去那座大山腳下,去看看我們曾經(jīng)生活過十來年的地方,該是怎樣一種感受呢?</h3><h3>中午的春陽十分溫暖,這是長久的綿綿細(xì)雨之后難得的一個晴天,從陽臺上看野外,四處一片嫩綠,一片嫩綠中又星星點點散綴著各種花飾。天空遼遠,沒有云朵。盡管春天里霧氣飄蕩,野外顯得有些迷茫,但陽光溫煦,令人愜意。何況我們這間大學(xué)處在省城西南郊,山川田野明媚,就更讓人心曠神怡。</h3><h3>我的思緒飛揚起來,到了數(shù)百里外的湘東大山里了……我想起了那高山下的八角亭學(xué)校,想起了校長陳文國,想起了陳文國的夢……</h3><h3>&nbsp;</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中間</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一</h3><h3>從瀏陽縣城往東,順著一條黃土沙石鋪就的公路,曲曲彎彎六十來公里地,在經(jīng)過了古港、官渡兩大鄉(xiāng)鎮(zhèn)子之后,就到了有名的大洞嶺腳下了。汽車沿著大洞嶺盤旋四十八道彎,才旋到大洞嶺頂上,這時你遠望四周,只見群山起伏如波浪一般,山嶺之間白霧低飛云嵐縈繞,真如置身大海之中。</h3><h3>然后再順山繞谷轉(zhuǎn)上10多公里蜿蜒險路,才到得大圍山下的瀏陽最東邊的小鎮(zhèn)張坊。那是一個區(qū)鎮(zhèn),當(dāng)時這個區(qū)管著五個公社。</h3><h3>那些年,我和成釗就在張坊公社教書。</h3><h3>不過,我們的學(xué)校不在張坊鎮(zhèn)上,而在離鎮(zhèn)子五公里的公社所在地陳家橋。</h3><h3>陳家橋過去有一條幾十米的石板街,幾片木板店鋪。從張坊鎮(zhèn)延伸過來的石板官道,一直沿著西溪蜿蜒進入大圍山腹地。自然,如今那石板官道已為一條公路代替,這條路一直通到江西銅鼓縣。</h3><h3>當(dāng)然,那些年里,陳家橋小街上的木板店鋪里已不再有生意人了,那里成了一個生產(chǎn)隊,石板街就成了牛羊豬糞狼籍的所在了。只有石板街后面修的那條公路邊孤零零地立著一家供銷社,算是左近山民購銷物品的唯一場所,緊挨著又建起了公社辦公的二層樓,一個肉食站和一個獸醫(yī)站,就勉強形成了一條新街,算是這個公社的中心區(qū)域了。</h3><h3>我們學(xué)校在西溪北面的青龍山口上,從石板街中段有座木板橋跨過碧水油綠的西溪,越過一個田壩子,就到了學(xué)校。</h3><h3>當(dāng)時稱為“八角亭學(xué)?!?。</h3><h3>為什么稱“八角亭”呢?皆因這里原本是陳氏宗祠。據(jù)說陳氏祖先看中了青龍山的龍脈,就在龍口上于清朝道光年間建起了自己的祠堂。那建筑形狀別具一格,頗像一個八角亭子,雖然不大卻有氣勢,在整個張坊區(qū),八角亭是遠近聞名的。</h3><h3>當(dāng)時,那是一間戴帽子的學(xué)校。所謂戴帽子,就是除了小學(xué)各年級學(xué)生之外,另帶有兩個年級的初中班。這初中班就是小學(xué)戴的帽子了。</h3><h3>校長就是陳文國。</h3><h3>在陳家橋,多半的人戶都姓陳。陳文國的輩分比較高,所以走在路上,這個叫“伯伯”,那個喊“公公”,一般的陳姓人都不呼他校長或陳老師。陳文國是陳家橋一帶唯一一個讀過師范的知識分子,又在山外的官渡鎮(zhèn)的縣立四中教過幾年書,在家鄉(xiāng)左近知名度是頗高的。</h3><h3>但這人我初接觸時印象并不好。顯得猥猥瑣瑣,連走路都疲疲踏踏,說話老愛重復(fù)一句兩句。</h3> <h3>總覺得他窩窩囊囊。</h3><h3>他家就住在石板街上靠木橋的一進三間的破舊瓦房里,屋子里常年一片凌亂,人走進去幾乎不好在哪里擱腳。</h3><h3>“實在是個牛欄!”他自己總是解嘲般的對來客笑笑。說實在的,陳文國藐不驚人,個頭矮小,瘦削的國字形臉,腮幫子陷進去,臉色臘黃臘黃。鼻頭卻像刀劈斧削一般堅挺,顯出一股堅毅的力量,然而一雙眼睛常年混濁,好似一直沒睡醒一般,走路也像喝醉了酒的人一般搖搖晃晃。成釗也悄悄地跟我說,這人怎的能當(dāng)校長能夠教書?說不來什么味道,真是的!</h3><h3>但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陳文國理所當(dāng)然只能是這個樣子。</h3><h3>他的家庭生活實在太苦了!</h3><h3>因為家庭負(fù)擔(dān)重,他拋了中學(xué)不教,申請回老家工作,在這個深山屹嶗里的戴帽子學(xué)校教書并做起校長來。</h3><h3>他有四個孩子,還有70歲的病弱老娘,愛人是農(nóng)村人,沒有工作,一家人全靠他每月34元5角工資,實在不好維持。按理說,他那大兒子快12歲了,應(yīng)該可以幫他一把了,但是那孩子6歲時得過腦膜炎,留下后遺癥,成了白癡。吃飯要人喂,屎尿要人管,而且一天到晚處于興奮狀態(tài),不斷搖搖晃晃走來走去,極不穩(wěn)當(dāng)。他家門口就是西溪,屋坎又高,跌下去自然危險,每天必得有人看管。沒辦法,陳文國只好讓他第二個孩子,那10歲的女兒不讀書,專職照管白癡哥哥。那孩子不會說話,卻一天到晚哼哼哈哈,聲音洪亮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更叫家人吃苦的是,白癡孩子總是興奮,睡得很晚,一到凌晨三點準(zhǔn)會醒來,不管天熱大寒,他都要從床這頭爬到床那頭,一直搗鼓到天亮。陳文國又怕吵得白天還要做工夫的老婆休息不好,沒有辦法,只好自己帶著白癡兒子睡在靠廁所的一間黑雜屋里,迷迷糊糊陪著病兒,一夜睡不上4個小時。</h3><h3>學(xué)校同事往往要嘲弄一下校長,盡管是善意的,但也是難堪的。</h3><h3>有一次,我們都趕到10里外的張坊鎮(zhèn)看了一回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那時好象還是文化革命后期,突然聽說有電影看,而且是個外國電影,不是看厭了的樣板戲,大家都很興奮??催^回來,課前課后談?wù)摿藗€把星期,以至那個星期五晚上的例會之后,大家在辦公室里一邊烤火一邊又聊開了《賣花姑娘》。陳文國沒去看過,但聽大家聊得熱烈,也不愿離去,陪坐在桌邊聽著。</h3> <h3>大家談得正酣暢,突然一陣如雷的鼾聲不和諧地響了起來,原來陳文國伏在桌子上進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h3><h3>于是哄堂大笑起來。</h3><h3>“……什么什么?那解放軍來了么?”陳文國在哄笑聲中突然驚醒,極為驚慌地睜著兩只通紅的眼睛問道。</h3><h3>我們都莫名其妙,一個個面面相視,因為《賣花姑娘》里并沒有解放軍呀!一干人突然明白陳文國在做夢,糊里糊涂亂問一氣,于是都笑得不可開交,幾個女教師甚至彎腰壓肚笑得起不了身來。</h3><h3>從此以后好幾個月里,人們一見校長,就忍不住要嘲弄一下,往往故意問旁邊的人:“呃,那解放軍來了么?”接下來便是一陣開心的笑聲。</h3><h3>這時候的陳文國脾氣特好,也陪著一道傻笑,一邊伸伸食指,指指笑他的人:“嘿,你呀……”</h3><h3>笑過之后,大家又都頗為同情校長,“唉,攤上這么個孩子,真是前世的債主??!講句要不得的混話,還不如死了的好!”</h3><h3>然而陳文國卻十分珍愛那孩子。有時,好象是回答同事們同情憐憫的目光似的,閑時在辦公室,他又總愛提起那個孩子:</h3><h3>“我那個春生牯?。 睆埛粎^(qū)里大多是客家人,總愛把男孩子稱做什么什么“牯”,那是意味深長的,巴望兒子像牛牯一樣壯實,表示著極其的愛意,陳文國就更甚了,“其實,他原本是多聰明、多可愛、多活潑的孩子啊!四歲就識得千多字吶。唉,六歲那年,只怪我啊……”</h3><h3>那孩子被病痛耽誤,我們也是后來聽說的。當(dāng)時陳文國在官渡鎮(zhèn)的縣立四中教書,那是文革初期,他被打成所謂“小鄧拓”挨斗受批,秋天又發(fā)配到偏遠山溝里的一所小學(xué),僅有他一個教師,教著有四個年級的復(fù)式班,幾個月都沒時間回家。第二年春上,四處流行腦膜炎,他所在的學(xué)校也有十來個學(xué)生染了病,為了那些學(xué)生,他沒日沒夜,翻山越嶺幫助家長把孩子送進醫(yī)院,又守在醫(yī)院許多天。患病的學(xué)生倒是救下了,自家的孩子卻病得沉重。他老婆出工上山料理家務(wù)忙得不可開交,只搭個口信給陳文國告之他孩子病了,要他回來一趟,陳文國這時正為自己學(xué)校的患病學(xué)生忙碌,就托人搭信叫妻子送孩子去區(qū)醫(yī)院。他老婆沒讀過多少書,又正忙著,見孩子發(fā)燒,給他吃了幾片感冒退燒藥,交付婆婆帶著,自己急著掙工分去了,怎知那腦膜炎竟會那么厲害!待陳文國趕回來,已誤了診治時間。遲了!醫(yī)生說。他老婆這才慌了神,揪住陳文國又哭又鬧,亦是無濟于事。孩子一條命算是救下來了,卻落下后遺癥,成了一個白癡。</h3><h3>六年了,整整折磨陳文國六年了!</h3> <h3>陳文國對我們初中部的幾個老師特別愿意推心置腹。有一回,他甚至對我說:</h3><h3>“老彭,這都是多生了子女落下的禍害!我們得勸勸那些年輕老師,真莫多生了崽哪!”</h3><h3>但是他又自相矛盾,一會又說:“子女還是多生幾個好吧??。可钍抢щy一點,不過,多幾個兒女也不怕!一棵草總有一顆露水珠,一只鴨子總得劃一路水吧,對不?”</h3><h3>“不對!”大家斷然反對,“國家號召計劃生育呢!都像你一樣,一窩生下四五個,全國人口還不爆炸!”</h3><h3>“是啊是啊,你們是對的。皆因過去沒有大力宣傳計劃生育,我陳文國覺悟不高,已是犯了罪的。以我為戒,以我為戒哪!”陳文國馬上自嘲自責(zé)起來,“兒女多了,家庭困難,還有什么精力干好工作?更不能攤上個病孩子啊……”</h3><h3>說著,他便動了感情,淚花閃亮起來。</h3><h3>幾個人又頗同情地默默看著他。</h3><h3>“唉!”他重重地嘆息一聲,“最好是老婆都莫討!像你成釗這樣,單身吊吊幾多好!”</h3><h3>成釗就推推眼鏡片,笑了:“你昨日夜晚還動員我找個對象呢!”</h3><h3>“另當(dāng)別論,另當(dāng)別論!”陳文國又為自己的前言反悔了,“成釗年正當(dāng)時人才一表,一定要找,一定要找,而且要快!最好找焦華!結(jié)了婚就安定下來了,在這里干一輩子多好!青山綠水,同事又劃得來……唉,說來說去,還是討個老婆好,沒老婆怎的行?夜里睡覺美夢都沒得一個……比如我……我那老婆……”</h3><h3>他感到大家在竊竊地笑了,便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不自在了。</h3><h3>我們都了解他的老婆以及他和他老婆的羅漫故事?!?lt;/h3><h3>&nbsp;</h3><h3>二</h3><h3>陳文國的老婆林蘭英不是一支給人以溫柔馴順且美麗恬靜的蘭花,不,她是田間的一支刺莓。四五月間,刺莓雖有甜甜的果實,但更多的是渾身的尖刺,可能扎得人生痛。</h3><h3>那女人30 多一點,個頭比陳文國高,粗壯結(jié)實,膚色黑紅,圓臉大眼睛,常常挺起豐滿的胸脯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路,像個男人一樣有的是力氣。在陳文國家,她也實在做著鄉(xiāng)下男人才做的事,甚至比男人更要多做些事情:上山扛樹砍柴,下田扶犁掌耙,屋外鋤園作菜,屋里舞飯洗涮,里里外外,麻利潑辣。</h3><h3>一個鄉(xiāng)下教師,能找這樣一位內(nèi)助,已屬十分不錯了。</h3><h3>那時節(jié),我們那一代中小學(xué)教師,尤其是小學(xué)教師,拿著微薄的一點工資,是最底層的小小知識分子,社會地位還不如供銷社的營業(yè)員呢。一個生產(chǎn)隊長就可以喊起你團團轉(zhuǎn),很少人能找得到一個吃商品糧有國家工作的老婆的。常言說,“家有半斗糧,不當(dāng)孩子王”。何況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校舍,不是舊時的祠堂,就是破敗的廟宇改建的,很少有幾棟象樣的樓房幾間寬敞明亮的通風(fēng)又保暖的教室。我們那八角亭學(xué)校就是活證,原本就是陳氏宗祠。那時鄉(xiāng)下教師中流傳一首順口溜:“前世作了惡,這世教小學(xué),不是住祠堂,就是蹲廟角?!边@實在不是怪話而是事實。而正是在微薄的報酬下,在祠堂廟角的艱難環(huán)境中,我們這些鄉(xiāng)下教師堅忍卓絕,兢兢業(yè)業(yè)為國家在培養(yǎng)人才。低下的地位艱難的生活使我們這些小學(xué)教師豈敢奢望那稱之為“愛情”的東西么?能夠像城里人那樣花前月下浪漫纏綿么?能找到一個壯實的農(nóng)村姑娘,如果這個姑娘各方面都還不錯的話,那就是愛情,就是你的福氣。陳文國老婆長相不丑,勤扒苦做,且又麻利能干,盡管脾氣大一點,像刺莓一般有些令人難受的時刻,談不上溫柔浪漫,但溫柔能頂飯吃么?浪漫能得衣穿么?有這樣一個粗壯結(jié)實勤扒苦做的老婆,陳文國能不稱心么?</h3><h3>但林蘭英最初給我們的印象太強烈了,讀過幾句書的我們簡直沒法一下子接受她。</h3><h3>林蘭英教人害怕的是那張嘴巴,像刀子一樣厲害。有時如高山上滾石一般飛打些污穢的言語,簡直是肆意辱罵她男人。</h3> <h3>常常,陳文國放學(xué)后沒有立即回家,仍在辦公室里和同事們談什么工作問題時,冷不防林蘭英就站在門口,手之舞之咋唬開了:</h3><h3>“好呀,你這個野雜種!你倒逍遙自在呀!放學(xué)都這么久了,太陽都曉得落山歇息了,你還在這里管空事,盡扯些太平亂彈!不曉得回屋去幫我挑擔(dān)紅薯藤回來?!”</h3><h3>公然當(dāng)著我們許多老師的面,罵我們的校長是“野雜種”,實在有失斯文!</h3><h3>這種時候,陳文國卻脾氣極好,只悻悻地笑笑說:</h3><h3>“嚷什么呢?太陽才落山,天時還早呢,這不正要回屋么?”……</h3><h3>有時空閑了,陳文國也愛在學(xué)校院子里扯幾句笑談,他很幽默,以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然而,耳朵卻突然被不知從什么地方鉆進來的林蘭英揪住了:</h3><h3>“好你個野雜種!自在哩,好耍哩!你曉得談笑風(fēng)生噴口水呢,讓我一個人拖兒帶女忙里忙外累得口向天哩!也不要早點回屋去挑水擔(dān)柴禾!”</h3><h3>動口還動起手來!臨到這種時刻,我們都會不寒而栗,一個個眨眼咋舌,只覺得心里堵得慌。</h3><h3>陳文國呢,就會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但并不發(fā)火,只是尷尬地對我們笑笑,一聲不響地跟著妻子走出校門,乖乖地像個孩子。</h3><h3>二天來學(xué)校,同事們就開他的玩笑:“校長,耳朵還好吧?不要開刀吧?”</h3><h3>有人就喊:“校長病得不輕呢,氣(妻)管炎轉(zhuǎn)成氣(妻)管癌了哪!”</h3><h3>陳文國生性開朗,脾氣好得驚人,性格隨和又樂天知命,竟也跟著呵呵地笑:“是啊,不治之癥,不治之癥哪!”</h3><h3>有時也會痛苦地?fù)u搖頭,陷入深長的苦惱之中:</h3><h3>“是啊,我陳文國好歹也是個校長一個人民教師哩,那蠢婆娘為什么就不給我留點面子呢?”</h3><h3>于是我們就不再開玩笑了,都很同情很憐惜地瞅著他。他馬上會一揮手,像揮去一天云霧似的自我解嘲了:</h3> <h3>“打是親罵是愛,你們哪能體味?唉,說起來也難怪她哪!四個崽女,還加上個長年有病的只能看屋守家的老母親,山里活路,田里工夫,菜園豬圈,灶角堂前……哪里不要靠她一個人呢?事多了,哪里會沒得一點脾氣?像她那樣,累死累活勤扒苦做,為的什么?還不是為的你那個家?為的是你34元5角錢工資養(yǎng)不起家活不了口?我畢竟是個人民教師,端的是公家的飯碗,又承蒙領(lǐng)導(dǎo)看得起大家?guī)头鲎鲋iL,學(xué)校里一大攤子事情不能不操心哪!過去講培養(yǎng)革命事業(yè)接班人,如今講培養(yǎng)人才,一碼子事啊,一碼子都是教師的責(zé)任啊!一心哪能兩用呢?公事私事,總得一頭有點犧牲吧,我總不能犧牲公家這個大頭吧?公事搞好了,私事欠一點,挨點打罵也值得!她女人家,累狠了,發(fā)頓脾氣罵上幾句,也情有可原啊!夫妻之間,罵幾句打幾下又不掉肉落皮,隨她樂意吧!究其實,她對我的工作,講句良心話,還是蠻支持的。沒有她的支持,要我支撐一個家又支撐一個學(xué)校,行么?我陳文國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是空的!”</h3><h3>這是實話,大家又不能不欽敬他和他那刀子嘴的老婆了。</h3><h3>“其實呀,你莫看她有些粗蠻,”這時候,陳文國的話語倒變得溫和甜蜜起來,“其實呀,她還是有溫存的時候,待我是不能再好的了!嘿,當(dāng)初,談戀愛那陣………”</h3><h3>似乎全校同事都知道了他那段羅漫史,連后到學(xué)校的成釗都曉得了。我們因而對那嘴辣心善的麻利女人,就生出幾分敬佩來。</h3><h3>陳文國1966年冬天結(jié)婚的,那年他26歲,在那個年代已屬晚婚之列了。</h3><h3>他也曾想找個有工作吃商品糧的女人,但是家在山里的窮困的小小教員陳文國能得到誰的青睞呢?盡管他當(dāng)時在縣立四中學(xué)教書,這中學(xué)又是在瀏陽東鄉(xiāng)第一大鎮(zhèn)官渡,然而他是師范畢業(yè)分配教中學(xué)的,工資仍是34 元5 角,家里還有老人弟妹要負(fù)擔(dān),只好找個農(nóng)村姑娘了。經(jīng)官渡鎮(zhèn)邊竹山大隊的姨媽介紹,他便找了大洞嶺腳下觀音塘的一個18歲的姑娘定了親,那便是林蘭英。</h3><h3>那時林蘭英還沒現(xiàn)在這么壯實,豐滿卻又曲線分明,簡直稱得上苗條,很有一種難言的魅力。臉膜子也不錯,圓圓的臉,圓圓的大眼睛,只是眉毛太粗黑了一點,嘴巴也闊大了一點,而且個頭比陳文國要高出一頭。但對于已經(jīng)26歲的陳文國來說,還能希求什么樣的呢?姑娘長得有模有樣,年輕自己8歲,勞力又好,雖然沒讀過多少書,雖然個頭高一點,只要她姑娘家不嫌自己個頭矮不棄他窮,也就沒的說了。一來二往幾次,事情很快就定下來了。按鄉(xiāng)村風(fēng)俗,定庚過禮,林蘭英就已是他陳文國的老婆了,只待冬天正式結(jié)親了。</h3> <h3>正準(zhǔn)備辦登記手續(xù)時,一場風(fēng)暴來了,文化大革命也席卷到窮鄉(xiāng)僻壤來了!</h3><h3>這年暑假期間,全縣中小學(xué)教師分東南西北四個大區(qū)集中開了45天會,搞文化革命抓“小鄧拓”,搗“小三家村”。東區(qū)的教師就集中在官渡鎮(zhèn)的縣立四中搞運動。陳文國平時就愛扯亂彈,愛開玩笑,言多必失,許多亂彈一經(jīng)上綱上線,就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大毒箭,漫天飛舞的大字報,嘶聲力竭的口號聲中,陳文國便也榮幸地當(dāng)成了“小鄧拓”,被革命群眾揪了出來,進了“?!迸?。</h3><h3>剛開始開會時,行動還是自由的,林蘭英雖然家住觀音塘,離鎮(zhèn)子10里路,但還是天天趕到鎮(zhèn)上,兩人約好晚上在河邊樹林子里相會,直到10 點來鐘才依依惜別,妹意郎情,十分愜意。每次,林蘭英都要塞給他一包吃食,糯米粑粑啦,瓜子花生啦,紅薯片子啦,還要不斷問陳文國吃得飽不飽,好象在那中學(xué)里開會的都是些吃不飽肚子的囚犯。問過這些,就要看他吃完,那深情的目光,頗令陳文國陶醉,他真想抱著女人親上一口,然而那時的青年哪有那么大的膽子?陳文國只盼著那會快些結(jié)束,只盼著冬天快些到來。</h3><h3>然而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燒向了許多卒不及防的老師,陳文國也未能幸免,雖然暫時還沒把他揪出來,只是他家庭出身好,沒有首當(dāng)其沖,但看架勢,他陳文國是難免一劫的了!</h3><h3>一天傍晚,陳文國憂心忡忡地對女人說:“蘭英,你以后不要來這里了?!?lt;/h3><h3>姑娘大吃一驚:“怎的了?看不上我了?”</h3><h3>陳文國搖搖頭,苦笑著:“大字報點我的名了,說不定明后日就要抓我作‘小鄧拓’了!那就學(xué)校門都出不來了!”</h3><h3>林蘭英又懷疑又執(zhí)拗:“你不要盡找些借口哄我,我那點對不住你了?我就是要來,天天來這里等你!”</h3><h3>陳文國第二天就被抓了“小鄧拓”,挨批挨斗關(guān)進了“牛棚”,失了自由。林蘭英在河邊等了一次又一次,終于忍不住鉆進了中學(xué)會場里,才明白男人的處境。那潑辣的女人哪管得三七二十一,沖進“牛棚”去見陳文國,守衛(wèi)的拖住她,厲聲問她要干什么?</h3><h3>“干什么?看我男人!”她理直氣壯。</h3><h3>“不行!”守衛(wèi)的揪住她,不讓她往窗邊靠。</h3><h3>林蘭英做慣了工夫有的是力氣,一甩手就把守衛(wèi)的帶了個趔趄,那姑娘就靠攏了“牛棚”窗口,一迭連聲大喊:“文國!文國!”</h3> <h3>陳文國神色慌張地靠近窗口,林蘭英就遞過一包吃食,高喉嚨大嗓門地嚷嚷:</h3><h3>“瞧你,都瘦成猴子了!你怕什么?愁什么!說你‘小鄧拓’又怎的啦?聽說大鄧拓還是個了不起的人呢!叫你小鄧拓是他們抬舉了你,愁什么嘛,還有我呢!只不用愁,我每天給你送吃的來,吃飽喝足些,睡她娘的個安安穩(wěn)穩(wěn),只莫愁壞了身子!大不了回家作田去!天下作田人還少么?不教這背時書一樣活命,真不然天下農(nóng)民都會死絕么?你就是只撿得狗糞我也會跟你的,不怕!只給我好好愛惜身子!”</h3><h3>這在當(dāng)時是夠大膽的了,使得“牛棚”里那些“牛鬼蛇神”們在惶惶中大為振奮。陳文國感動得熱淚滿面,她認(rèn)定這才是他要的女人,盡管辣但有膽量。</h3><h3>“蘭英,回去吧!”陳文國揮揮手,“以后不要再來了,省得他們找你麻煩?!?lt;/h3><h3>“怕什么!我一個農(nóng)民呢,還怕他們開除我的農(nóng)籍么?”</h3><h3>說時,那守衛(wèi)的把工作組長找來了。</h3><h3>組長惡煞一般沖她吼:“喂,這婆娘!你是什么人?你怎敢在這里吵吵!”</h3><h3>林蘭英倒是一點也不畏懼,“我倒要問問你是什么人?敢把我男人關(guān)起來!請問,他教書教得上好的,犯了什么天條國法?你飯都不讓他們吃飽,這些人一個個都瘦成猴子了,你好沒良心呢!”</h3><h3>圍觀的人起了一陣哄笑,那工作組長也拿一個鄉(xiāng)村撒潑的女人奈何不了哭笑不得,只好悻悻地說:“回去吧,以后不許來了!”</h3><h3>“那可由不得你!腳生在我身上,我想來就來!我堂客們來看自己男人送點吃食讓他渡命不關(guān)哪個王八蛋屁事!”</h3><h3>林蘭英鬧“牛棚”成了東區(qū)教師中流傳的一段趣事,也是陳文國羅漫史中的一段佳話。是啊,誰不佩服林蘭英的潑辣和勇氣呢?陳文國也因此而出了大名了。</h3><h3>從“牛棚”里出來,林蘭英就跟陳文國提前結(jié)了婚。</h3><h3>甜美的婚姻后面,便是接連降生的四個兒女,也是現(xiàn)實的艱難生活。</h3><h3>盡管這女人太辣,如今還動不動就罵陳文國“野雜種”,甚至揪他的耳朵,這才是林蘭英的性格呢。陳文國一談起那段羅漫史,就對老婆飽含一種我們難以理解的激情,似乎他老婆的缺點都變成了優(yōu)點。</h3><h3>成釗說,只怕這才真叫“愛情”呢。</h3> <h3>&nbsp;&nbsp;&nbsp;&nbsp;&nbsp; 三</h3><h3>當(dāng)時,八角亭學(xué)校初中部只有初一初二兩個班,統(tǒng)共五個教師。</h3><h3>我們五個人被陳文國稱為全區(qū)教師中的精英,是他引以為驕傲的人才資本。教數(shù)學(xué)的陳波是個典型的書生。個頭盡管比陳文國高出一頭,但很瘦弱,肩骨微聳而顯得背有點駝,說話慢條斯理卻常妙語連珠。能說會道自是不必說的了,還寫得一手好字。他的書法飄逸且龍飛鳳舞靈活多變,頗為人稱道。學(xué)校的標(biāo)語對聯(lián)乃至辦公室懸掛的各種規(guī)章制度的書寫,均由他一手包攬。他多才多藝,除外語之外,各科課程都能教,而且都教得好。那些年,在八角亭學(xué)校,陳波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實際上的二把手,只是因為家庭出身地主,“教導(dǎo)主任”的頭銜才一直有實無名。陳文國極為依靠他,凡事都要與他商量,加之他也姓陳,事實上他們兩個就如同兄弟。</h3><h3>那陳波在區(qū)鎮(zhèn)里的縣立十三中學(xué)教書,文化革命中連小小的中學(xué)里也要打倒“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盡管一個兩個中學(xué)教師實在在學(xué)術(shù)上權(quán)威不了什么東西,何況還要冠以“反動”二字?但陳波能說會道又會寫,太出人頭地,也就逃不掉這頂大帽子。最后還算幸運,雖被踢出了中學(xué)到一所邊遠山區(qū)的小學(xué)教一年級,但還算保住了飯碗。陳文國愛才,努力把他要了過來,因而成了八角亭學(xué)校的臺柱子。不過陳波被這樣一踢騰,把婚姻大事就給耽擱了。挨斗受批的角色,誰還敢嫁給你?以至31歲了,還打著光棍。陳波做事盡心盡力,協(xié)助陳文國把學(xué)校辦得有聲有色。在全區(qū)的六所公社初中中,別看八角亭是戴帽子的初中班,教學(xué)質(zhì)量卻是首屈一指的。</h3><h3>陳文國就想,像陳波這樣的人才,自然要好好使用,而更關(guān)鍵的是八角亭要留得住。當(dāng)然,那時侯能把他調(diào)在八角亭學(xué)校,已屬提拔他了。然而,后來十三中學(xué)為陳波平反要陳波回去。陳文國卻頂著,加上陳波自己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令他傷心的地方去了,才暫時未能走成。但誰能保證以后呢?陳波自然是個人才,所以留得住才是關(guān)鍵哪!</h3><h3>但如何才能把陳波永遠留在八角亭呢?倒是他老婆一句話提醒了他:</h3><h3>“你不幫人家尋個婆娘,如何留得住?”</h3><h3>別看沒讀過多少書的女人,想起事來卻是實際在理。一針見血,至理名言!我陳文國不是有了老婆家庭擔(dān)子重了,也不一定就呆死在這個陳家橋呢。</h3><h3>這事令陳文國自責(zé)起來,嘿,真是的!我還當(dāng)什么校長呢!群眾生活群眾情緒我就沒有放在心上,只曉得讓人做事,人家都快32歲了,還是光身一個哪!</h3><h3>一定得盡快為陳波操辦婚事了!</h3><h3>事情一放在了陳文國心頭,也就柳暗花明起來。小學(xué)部不是現(xiàn)擺著一個嗎?——知識青年宋明明,大隊選拔來的民辦教師,來學(xué)校也幾年了,怎么就沒把她和陳波連起來呢?那姑娘也都26歲了,雖不算漂亮,但文靜大方,豐滿結(jié)實,正是陳波的好伴侶呢。</h3><h3>一日,陳文國悄悄把我叫到操場里。</h3><h3>“老彭,和你商量個事,……”他很神秘地把他的想法告訴我。</h3><h3>我很驚訝地問他:“你沒看出來么?陳波和宋明明只怕早就好上了!”</h3><h3>“是么?”他的眼睛亮了,“嘿,官僚主義,官僚主義!既然好上了,也就不要我們多費唇舌。你跟你愛人劉老師講講,給他們籌劃籌劃,她們女老師之間好說話,讓陳波宋明明盡快結(jié)婚如何?”</h3><h3>于是很快——我們這次談話后不到一個月——,在陳文國的主持下,全校同事出動,大刀闊斧為陳波操辦好了婚事。</h3><h3>陳波感慨萬端,婚禮上竟至淚流滿面,表示決心說:“感謝校長,感謝大家,我們兩一定要為陳家橋的教育事業(yè)奉獻畢生精力!”</h3><h3>陳文國要的就是這句話。他心滿意足,以至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他的羅漫史來。</h3><h3>婚宴后,他走進我的房間,對我和我妻子說:“你們兩個,我不擔(dān)心!……”</h3><h3>是的,當(dāng)時我們絕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們會離開大圍山,離開陳家橋,離開那所戴帽子的學(xué)校。當(dāng)時我教初中畢業(yè)班的語文兼班主任,我妻子劉蕓教初一的數(shù)學(xué)。我們都35歲了,我的大孩子也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能在這樣一所學(xué)校工作,算是我們的造化了。</h3><h3>我原本在瀏陽南鄉(xiāng)大瑤鎮(zhèn)的縣立二中教書,由于與陳波一樣的原因:家庭出身地主,加上平時喜歡寫點小文字,在報刊上占個小豆腐塊,幾篇小雜文給我招來了災(zāi)禍,我被斥為利用作文寫字反黨反社會主義,被開除公職,趕到這邊遠的大圍山勞動改造。29歲那年,我成了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我妻子算是保住了飯碗,但也跟我進了大圍山,她和陳文國是師范同學(xué),一到公社就碰上了,陳文國就找公社管文教的專干,把她要到了八角亭學(xué)校教書。我被趕到大山深處的彭坊大隊落戶勞動,所幸離八角亭學(xué)校所在地陳家橋只15里路。我在彭坊大隊作了五年真正的農(nóng)民,直到1974年,我的一個同學(xué)做了縣教育局長,過問了我的事,才算為我平反,決定恢復(fù)我的工作。</h3><h3>陳文國一聽說,馬上進山找到我,力勸我們夫婦留下來。</h3><h3>“老彭,我早曉得你受委屈了??偹阋灿刑扉_云散的今天!依我看,你就莫回二中去了,就在我那里干,如何?”</h3><h3>沒容我回話,他便迫不及待地向我描繪了一幅輝煌的遠景:</h3><h3>“咯,公社初中班正缺老師呢!我曉得你很行,能力強。你愛人又是我同學(xué),彼此都了解。再過段時間,我們要辦一所正正規(guī)規(guī)的初中學(xué)校,建新房子,把學(xué)校建得漂漂亮亮,在全區(qū)首屈一指!我還要為所有的老師建一棟像城里一樣的單元宿舍樓,讓大家安居樂業(yè)!在我們這大圍山區(qū)里幾多好!人情地利,都比那要把你往死里整的二中強呀!”</h3><h3>最后一句話是真正打動我的,是的,正是五年大山里的農(nóng)民生活,使我深領(lǐng)了山里農(nóng)民的真誠與溫暖,而一想到那冷如冰霜的二中,我便一時間余悸不盡。</h3><h3>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陳文國,只要上面同意,我個人沒的說。他跑上跑下,竟很快辦好了一應(yīng)手續(xù),我成了八角亭學(xué)校初中部的一名語文教員。</h3><h3>很快,我們就與八角亭學(xué)校與陳家橋與大圍山息息相關(guān)了,所以,當(dāng)陳文國對我那樣說時,我們以為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我們夫婦對這所學(xué)校也有一種主人翁的感覺。</h3><h3>“是啊,你最擔(dān)心的恐怕是黃平華和成釗?!蔽耶?dāng)時接過他的話頭說,“他們年輕,尤其黃平華,才21歲呢!……”</h3><h3>“黃平華我不擔(dān)心!他是個民辦教師,跑不了!”陳文國滿有把握。</h3><h3>“成釗不也是民辦的么?”</h3><h3>“不,他們兩人不同。黃平華是本地人,土生土長的,他走不了;成釗是長沙市的,下放的知識青年呢,家不在這鄉(xiāng)下,那就靠不住!”</h3><h3>我們認(rèn)為他有道理。</h3><h3>“得想想辦法,”我妻子劉蕓說,“幫他們轉(zhuǎn)正,做了公辦教師就沒問題了!”</h3><h3>“談何容易!”陳文國馬上否定,“轉(zhuǎn)正?得等到何年何月??!辦法只有一個,……”</h3><h3>我猜到了他的意圖:“像陳波那樣?……”</h3><h3>“正是!”陳文國興奮起來,只有讓他在這里成家,才可以留得住。人們都說成釗與焦華不錯,但我左瞧右看,總覺得兩人不甚熱火。宋明明說是焦華猶豫,是真的么?老彭,你們在陳波的婚事上幫了大忙,尤其是劉蕓你,好月老啊!老彭你與成釗最相契,幫幫成釗如何?他那人太羞怯,太膽小,幫他開開竅,陪他去多找?guī)谆亟谷A吧,???這任務(wù)交給你了!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h3><h3>我有些為難:“我沒做過月老呢!”</h3><h3>“讓劉蕓教教你!”陳文國笑著拍拍掌,然后嘆息般說,“成釗呢,真人才哪,難得的人才哪!千軍易找,一將難求哪!沒你們這些人,我這辦學(xué)夢就難做哪!”</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四</h3><h3>一個星期天,我陪成釗去月亮坳小學(xué)看焦華。</h3><h3>正是深秋天,卻不曾打霜,陽光格外燦爛。除從陳家橋通張坊鎮(zhèn)有10里平整的田間大路之外,其余地方都是沖沖壩壩谷地屹垴,山路曲曲彎彎坎坎坷呵又十分狹窄。但群山翠環(huán)綠繞,谷地碧水長流,云嵐飄蕩,山花爛漫,百鳥和鳴,自是令人愜意。</h3><h3>月亮坳,一個好聽的名字,其實是半山腰里的只有幾戶的小村,長年云遮霧罩。站在月亮坳小學(xué)的小操坪里,可以俯瞰山腳下兩條石板街串起的張坊鎮(zhèn),然而下到鎮(zhèn)子卻要走15里山路。焦華在這樣個地方教書,真也難為了她。</h3><h3>那年月,一個公社的教師經(jīng)常要開會,對焦華,我還是很熟悉的。那姑娘是縣城人,家里成份是工商業(yè)兼地主,文化革命中全家被趕進這大山里落戶,焦華本人也算是知識青年,因此大隊里安排她做民辦教師,已屬特別關(guān)照了。焦華長得并不十分漂亮,但高大豐滿,有著城里姑娘的特有風(fēng)度。一雙大眼睛綴在那張瓜子臉上,倒也嫵媚動人。重要的是她也是知識青年,人以類聚,每次開會時,那些知青老師們總愛在會前會后湊在一起,大家就有意無意地把成釗與她配對開些玩笑,焦華很大方,不惱也不躁,只是笑一笑,還把那雙大眼睛瞟瞟成釗,大家就覺得,她與成釗實在是最好的一對。</h3> <h3>但成釗很羞怯,就是不敢主動去接近焦華,更別說談婚論嫁了。</h3><h3>記得陳波與宋明明結(jié)婚后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成釗突然把我們初中部的幾個老師請進他房里,只見房間小桌上擺滿了陳家橋供銷社里能買到的幾種糕點,還有幾瓶瀏陽河小曲酒。</h3><h3>“你這是……過生日么?”我們驚訝了。</h3><h3>陳文國連忙翻開隨身攜帶的小本本,那里記載著全校師生的基本情況,果然這天是成釗生日!</h3><h3>這一晚,我們幾個盡歡盡醉,成釗一改往日的靦腆羞澀,拉起二胡,唱了好幾首歌。從成釗的歌聲中,我們聽出了許多惆悵許多憂郁,甚至是難言的隱痛。成釗二胡拉得好,渾厚的男中音極為揪人,他唱《三套車》,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了一首又一首蘇聯(lián)歌曲,琴聲悠悠,歌聲郁郁,我們分明聽出成釗內(nèi)心的苦悶與寂寞,甚至是憂傷。</h3><h3>“成釗,今年20 幾了?”陳波問。</h3><h3>“年近30哪,29了!”成釗喝了不少酒,滿臉通紅,“一事無成哪!等閑白了少年頭,一個快30歲的廢物??!”</h3><h3>看來成釗很有些悲觀。</h3><h3>大家就想起了他的家庭情況……,我和陳波都嘆了口氣。</h3><h3>“成釗,你不要悲觀泄氣!”陳文國嚷著,“你看,你比同來的長沙知青都運氣,大隊里推薦公社里選拔,你做了中學(xué)教師呢!家里……暫時不去管他,先在這里成了家吧!……農(nóng)村是個廣闊的天地,是大有作為的,大有作為的!”</h3><h3>我不禁暗暗地笑了,陳文國在結(jié)結(jié)巴巴中可能也覺得自己底氣不足,引述毛主席那段話時軟弱無力,因此又突然抬高聲音,右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揮:</h3><h3>“像操辦陳波宋明明的婚事那樣,我要再操辦一次!一個月后,成釗,你與焦華結(jié)婚!”</h3><h3>陳波首先鼓起掌來,他也顯然有些醉意了:“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我們要聽偉大領(lǐng)袖的話,成釗,行政命令,速決速戰(zhàn),勢在必行!”</h3><h3>陳波說得俏皮,都笑起來。陳文國卻沒笑,很認(rèn)真地指指我的前胸:“明天,老彭你辛苦,陪成釗上月亮坳,這事不可遲延,速戰(zhàn)速決!速戰(zhàn)速決!”</h3><h3>這個晚上,真是乘酒興而速斷,幾個人不管成釗如何在酒醉中驚醒,因羞澀而百般推辭,但幾乎是鐵板上砸釘一樣定了下來:趁第二天是星期天,由我陪成釗去找焦華,當(dāng)面鑼對面鼓,迅速把婚事定下來。</h3><h3>第二天,陳文國竟天剛麻麻亮就到了學(xué)校,把我們都擂了起來。然而成釗的酒徹底醒了,說什么也不去。陳文國認(rèn)真至極,好勸歹勸,苦口婆心,終于把成釗勸動了。</h3><h3>出了門,陳文國又叫住我,就站在操場邊上,不厭其繁地反復(fù)交代我如何向焦華做好工作。</h3><h3>一路上,成釗顯得心事重重,不說一句話,我也便緘默不語,想起了成釗來學(xué)校當(dāng)教師的事。……</h3><h3>八角亭的初中班開辦以后,一直缺個合格的外語教師,陳文國為此急得不行。這年年底的一天,陳文國突然興高采烈地對我和陳波說,他找到了一個英語極好的長沙知青。</h3><h3>“就是家庭情況太復(fù)雜了一點,”他憂愁著,“只怕公社通不過?!?lt;/h3><h3>原來,這一年從湘南的江永轉(zhuǎn)點來瀏陽好幾批知識青年,對面陳家橋的上街生產(chǎn)隊就來了一個組一共八個人,都是畢業(yè)于長沙二中的高材生,其中就有成釗。成釗的父親原是國民黨的中美經(jīng)濟合作署的署長,解放前夕去了海外,一直做生意,與臺灣也脫離了關(guān)系,現(xiàn)在據(jù)說定居在美國。成釗長沙家里只有多病的母親,哥哥在建湘瓷廠做工人,妹妹跟他一起插隊,也是個知青。家庭生活也頗為拮據(jù),那年月,家庭生活困難尚為小事,有個海外關(guān)系才是大事哪。所以招工招干均沒有他和他妹妹的份,偏偏公社干部把中美經(jīng)濟合作署認(rèn)作了重慶的臭名昭著的特務(wù)機關(guān)中美合作所,還能讓成釗來教書么?</h3><h3>“他爺老倌是中美合作所所長,大特務(wù)呢!”公社書記對陳文國說,“你們讀書人還不曉得那是殺害江姐的特務(wù)機關(guān)么?”</h3><h3>“這事太蹊蹺!”連公社里的文教專干都害怕了,“文國,還是穩(wěn)妥點好,我們?nèi)遣黄疬@個膻惺!”</h3><h3>“那是經(jīng)濟合作署,不是中美合作所,兩個機關(guān),根本不是一碼事!”陳文國不屈不饒,跑公社腿都跑細(xì)了,找到資料,據(jù)理力爭,終于使公社干部弄清了那區(qū)別,使公社領(lǐng)導(dǎo)相信自己不會犯錯誤,這種出身的人可以用,才勉強松了口,于是成釗就成了八角亭的外語教師。</h3><h3>成釗一到學(xué)校就顯示出了非凡的才能,不僅英語教得好,而且他下放期間一直堅持學(xué)習(xí),大學(xué)的數(shù)理化課程已經(jīng)研讀完了,正在研讀更高深的學(xué)問。而且他吹拉彈唱和各種體育運動都很在行,很快,他不僅在本公社教師中,而且在全區(qū)教師中都有了名氣。</h3><h3>他個頭不高,但結(jié)實如牛,經(jīng)過幾年廣闊天地?zé)捈t心,已是臉膛黑紅。圓胖的臉,寬闊的前額,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顯得既文雅又粗獷,極富男子漢氣魄。似乎唯一的欠缺就是靦腆羞澀,一見了女老師就臉紅得像關(guān)云長。尤其見了焦華,好半天還手足無措。</h3><h3>真不像個城里人!</h3><h3>現(xiàn)在,這個明媚的星期天,我陪他去月亮坳,他一直很被動。我想引他說點什么,但他只是唯唯諾諾,不太答話。</h3><h3>我知道他太緊張。</h3><h3>我自己也感到這是個艱巨的任務(wù),只怕很難談得成功,而且又全靠我來代言,我一路上不得不琢磨要說的每一句話。</h3><h3>臨近中午,我們才爬上月亮坳,卻發(fā)現(xiàn)小學(xué)里大門上一把鐵鎖,無論怎樣叫喚,也不見焦華的影子。顯然,焦華回家去了,我們不知道焦華的家在哪里,雖然很容易問到,但這種事首先是不好貿(mào)然去她家的,畢竟家里人多嘴雜,沒準(zhǔn)一開始就弄砸了呢,我可不敢承擔(dān)責(zé)任,只好打道回府。</h3><h3>成釗立刻活躍起來,話就多了,一迭連聲贊嘆山里的好景致。</h3><h3>下個星期天正好公社教師開會,我想忠人之事要為人謀劃,就與妻商議,會后讓劉蕓把焦華留下,在我們房里直截了當(dāng)與焦華談起來,我愛人一開始就直奔主題,但焦華斷然拒絕:</h3><h3>“我還不想結(jié)婚!”</h3><h3>“你覺得成釗不好么?”我很失望。</h3><h3>“不是!”焦華急忙否認(rèn),“成釗老師當(dāng)然不錯,如果我要結(jié)婚,能找個成釗這樣的人,還有什么話說?不是不了解,在一個地方工作,還能不了解么?問題是我們不具備結(jié)婚的條件。我們都是知識青年,生活都不能自立呢,一切都是個未知數(shù),再說,把家安到哪里呢?不能不現(xiàn)實一點呀!”</h3><h3>“其實,其實,”我囁嚅著,覺得自己腦笨口呆,“我和劉蕓不都是教書么?以校為家呀!”</h3><h3>“你們不同,你們是公辦教師,拿著國家工資呢,在那里都成。我們是民辦教師,拿工分呢,再說,工分值又低,生活沒保障。而且,我的工分在月亮坳拿,他的由陳家橋出。離了月亮坳,我便教不成書了,這些都太不現(xiàn)實了!”</h3><h3>這是千真萬確的現(xiàn)實問題,我相信陳文國也沒有什么樂觀的辦法。</h3><h3>“那——?”我想問什么,自己也茫然,因此沒了下文。</h3><h3>“依我看,你們可以先談著,看以后轉(zhuǎn)正的機會如何?”劉蕓到底是女人,想得就是圓滿。</h3><h3>“當(dāng)然,成釗確實很不錯,我愿與他交往。至于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F(xiàn)在是斷然不能談結(jié)婚的事的?!彼f得爽快,也很堅決。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理智的時代,即使是戀愛這種充滿激情的事情,一般人也會冷竣地處理的。</h3><h3>這天晚上,我們夫婦兩便躦踴著成釗送焦華回去。</h3><h3>我對成釗悄悄地囑咐:“熱情點,主動點!”</h3><h3>看著成釗焦華相跟著消失在夜幕中,我們算是松了一口氣。</h3><h3>陳文國聽了我的匯報以后,又遺憾又焦慮,連連嘆氣:</h3><h3>“唉唉!夜長夢多,夜長夢多!唉唉,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何必考慮那么多哪!”</h3><h3>他顯然把現(xiàn)實問題看得太簡單了,以為人人都像他一樣。</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h3><h3></h3><h3> 五</h3><h3>盡管陳文國對成釗焦華這樣的下放知青的現(xiàn)實問題并不甚了解,或者說像他那種土生土長的有著山里農(nóng)民的許多潛在意識的人,把當(dāng)時青年人的現(xiàn)實問題看得過于簡單了,但并不影響他的想象力,甚至在某種時候還會爆發(fā)出超乎尋常的近似幻想的場景來。</h3><h3>某一天深夜,是春天還是秋天里?我似乎也記不太清楚了。反正是個溫潤恬適的夜晚,雖然天上湛蘭,掛著一彎新月,夜風(fēng)輕柔地吹拂。山野的夜,除了農(nóng)舍里不時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幾聲犬吠之外,一切都靜謐得令人困倦。白天被孩子們吵得頭皮發(fā)麻的我們,碰上這樣溫適的天時,便在十點以后進入了夢鄉(xiāng)。</h3><h3>夢境里,我突然被驚醒了,只見窗外一支手電光對著我們的房間急速地晃動著。</h3><h3>“老彭,劉蕓!起來起來!”是陳文國的聲音,“快起來,到辦公室去,有點子事要跟你們講。………”</h3><h3>這個陳文國,發(fā)瘋了么?半夜三更把人從夢里喚起來干什么?</h3><h3>除了黃平華、成釗他們幾個單身漢還沒睡之外,其他幾個人都睡眼惺忪,呵欠連天,陳波一個勁的吞云吐霧,遇到這種熬夜的場合,他的煙癮就更大了。</h3><h3>好在我們都經(jīng)過這么多年文化大革命的洗禮,什么樣的夜沒有熬過?看看表,也還才11點鐘,便也就釋然了。</h3><h3>“還才10點多呢,”陳文國說,“你們就一個個睡死了!”</h3><h3>“你怎的還沒睡?”陳波問,一邊向我們?nèi)隽艘惠喠畠r的“紅橘牌”香煙。</h3><h3>是的,陳文國每天總是要早早上床的,因為那病孩每天早晨三點就要吵鬧起來。</h3><h3>陳文國接過陳波的煙,放在鼻子底下聞聞,又丟還陳波,他并不吸煙。</h3><h3>“我怎的沒睡?”陳文國顯然睡醒一覺了,精神特好,“我呀睡過一覺狠的了,作了好長好美的一個夢啊……,我等不及了,我要把這個好夢講給你們大家——我的兄弟姐妹們聽聽……?!?lt;/h3><h3>好家伙!你睡過一覺狠的了,倒爬起床來過橋過壩快11點了闖進學(xué)校把我們叫起床來聽你扯亂彈講美夢???……你飽了撐得化不了了!我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啞然失笑。</h3><h3>陳文國卻不管不顧,手舞足蹈又夢幻般敘述他的夢,他實在是以一種文學(xué)色彩編織了他的夢境:</h3><h3>“……一個多么溫適清新的時刻,我躺在竹椅上,明明沒有睡覺嘛,突然聽見二妹子叫我:‘爸!爸!快醒醒!你快瞧瞧,星星月亮都掉到對面青龍山口你們學(xué)校里了!幾多亮堂??!真像畫兒上一樣哪——’我揉揉迷迷糊糊的眼睛,睜了半天好象也睜不開,但是我看見我們八角亭學(xué)校這邊一片金花銀花般燦爛的燈光,直與天上的星光月色混成了一片,連青龍山上的樹木也掛滿了彩燈,啊啊,八角亭學(xué)校,燈火輝煌,眩人眼目!我望了好久,才想起是怎么回事了,笑著對二妹子說:‘傻姑娘,哪是什么星星月亮,那是我們新建的八角亭中學(xué)的校舍呀!’我看到學(xué)校這面的燈火越來越多越來越亮,突然記起林蘭英常常念叨沒去過城里,沒見過城里夜晚的燈火,只聽見知青們講過長沙城里夜里就像白天一樣光明透亮,也不曉得到底什么樣。于是我大呼小叫:‘二妹子,去把你媽叫來,帶上你大哥、三弟、四弟,我們過河上學(xué)??礋艋鹑?!’原來林蘭英就站在我旁邊,‘我們都站在這里呢!’我指著對面的燈光對她說:‘看見了吧?我們學(xué)校幾多亮堂!長沙城里也不過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我?guī)銈內(nèi)⒂^參觀我們的新學(xué)校!’</h3><h3>“于是,我?guī)侠掀藕⒆?,走上田壩。好象并不是夜晚,而是白天,陽光很好。我好象又站在高處,望得見我們整個陳家橋,公路像彩帶一樣從大洞嶺穿山破谷,飄飄搖搖飄到我們陳家橋,這里竟成了一個比張坊還大的市鎮(zhèn)呢。西溪從彭坊沖里出來,如一條彩龍游過我們這新建的美麗的市鎮(zhèn)。四面的山很青很亮,到處是撲鼻的花香……</h3><h3>“真的不是夜晚,太陽當(dāng)頭照著,沒有一絲云,天很蘭,一切都清亮如鏡!我們這八角亭是一座新建的中學(xué),一片燈光燦爛哪一片燈光燦爛!校門威武,門口一個大操場,我日思夜想有這樣一個大操場啊,終于有了!光籃球架就是品排八對!還有足球場,排球場,這可比得上長沙城里那個五一廣場了,幾百米的跑道,成釗說要八百米的跑道才夠用吧?有了有了!啊呵,了不得!哪個公社的中學(xué)能和我們相比?操場里好多學(xué)生啊,這個叫校長,那個叫文伯,呵呵,我們一家都笑得合不攏嘴了。</h3><h3><br></h3> <h3>“圍繞著老八角亭,四面都是兩層樓的新的紅磚校舍。瞧瞧,前面一排兩層樓,整整八間教室,窗明桌凈;進門左面也是八間教室;進門右邊的一棟是我們的教師宿舍,一色的兩室一廳!后面一排是圖書館、實驗室。中間圍繞著老八角亭是個大花園,好多花??!五顏六色,燦爛輝煌,呵呵!</h3><h3>“我二妹子說:‘爸,二天我也要來這里讀書!’我說:‘行!我請個人來照顧你哥,你讀書 !’樂得二妹子一蹦老高!三伢子也叫:‘爸!我二天跟你來這里教書!’連抱在手里的四伢子也哇啦哇啦手舞足蹈,奇怪的是我那大兒子,竟然能跑能跳,從操場里跑過來,說他在老彭班上取得了第一名呢!他竟沒有病痛?這可沒法弄清楚了,我高興得有些暈暈糊糊了。</h3><h3>“這時刻,只見你們一齊都在宿舍門口,一個個笑容滿面。好家伙!陳波宋明明住最前面一套,屋里又是沙發(fā)又是電視機,高低床上鋪著緞面床單;成釗和焦華緊挨著住另一套,焦華還牽著個娃娃哪!我有些懵懂了,好象焦華還不同意結(jié)婚哪,怎么就有了孩子了?這時候黃平華樓著個漂亮姑娘站在老彭劉蕓住的那一套房子頂頭的套間門口,正嘻嘻笑著呢!</h3><h3>“你們這家請那家讓,要我們一家人進屋喝茶吃點心,成釗焦華一定要我們進去吃飯喝酒,說結(jié)婚時我去縣里開會去了沒喝上喜酒,今天補上吧!林蘭英就取笑說:‘崽都生了,還才補請喜酒,該罰!’大家笑得痛快。家家都是一色的新式沙發(fā),就是坐上去有點硬,怎么都像我們家那竹靠椅呢?‘這沙發(fā)得換換,跟我家那竹靠椅一樣的硬呢!坐著有點屁股痛哪!’你們卻不講話,只是傻乎乎地笑。我身上真的很痛了,怎的轉(zhuǎn)不了身了呢?……我似乎聽得有人叫我,聲音遠遠地傳來,的確有人叫我,……</h3><h3>“嘿!可惜!我真的是做了個夢,驚醒過來了,在竹靠椅上靠久了,一身生痛難受。唉,是公社文教辦公室陳祖春主任在門外叫我呢!我只好揉著生痛的腰背屁股起了身?!?lt;/h3><h3>大家都一聲不吭,靜靜地聽陳文國講完了他的美夢。確實是個誘人的夢!我當(dāng)時心里就想,這或許就是他的一種想象,或者一個理想,一個計劃,并非一個夢?或許這天晚上,他坐在自家的堂屋的竹椅上,把他多年來的理想或者夢想或者計劃醞釀得成熟了,急于要找人傾訴,便心血來潮也不管已是夜深,興沖沖到學(xué)校找我們一吐而快,一傾而樂,哪怕是紙上談兵畫梅止渴呢。對于我們這些長期住祠堂蹲感廟角的人來說,不管是想象、夢境還是理想、計劃,都是十分具有誘惑力的前景。我們似乎都忘了夜深,忘了困倦。是的,教育要發(fā)展但資金不足步伐就太慢,我們這些鄉(xiāng)村中小學(xué)教師生活依然窮困且地位不高。陳文國的美好夢境令我們神往起來,好象一下子調(diào)動了我們的聯(lián)想與想象。</h3><h3>好久好久,我們誰也沒有吱聲,甚至陳波都忘了抽煙。</h3><h3>也許并不久,我明明聽見有人嘆氣,或許大家心中的憂慮被我的第六感神經(jīng)給撲捉到了?</h3><h3>我們不能不回到現(xiàn)實中來。</h3><h3>現(xiàn)實是我們正置身于破舊的陳氏宗祠里。這座祠堂已有兩百來年的歷史。過去在這大山區(qū)里恐怕是獨一無二的建筑了,這祠堂上下兩層前后兩廳,中間一個別具一格的八角亭,飛檐翹角,還有風(fēng)鈴叮當(dāng)。左右各有一列廊廡,廊廡與廳堂之間還有卵石鋪就的天井院子。外有一段圍墻,圍墻正中一個大槽門,槽門外如今辟就了一個操場。八角亭雖還氣派但畢竟年歲太久房屋破敗不堪。教師住房就是兩邊的廊廡用土磚間隔的,夫婦兩人的算有一間,單身漢兩三人一間,像擠在鴿籠子里一般,什么實驗室、圖書館,什么幾百米的操場跑道,都是種種奢望,而且中學(xué)生小學(xué)生擠在一起,教學(xué)生活都十分不便,公社乃至教育主管部門每年連校舍維修費都劃撥不來,我們只能在極為艱難的條件下培養(yǎng)學(xué)生,這才是現(xiàn)實,冷冰冰的現(xiàn)實。</h3><h3>陳文國真是叫花子做夢掉在米缸里!</h3><h3>沉默了好久,突然不知是誰嗤嗤地笑了,于是大家都解嘲般地一齊笑出了聲。</h3><h3>無論對陳文國還是對自己,這笑聲既是一種解嘲也是一種善意的諷刺,甚至是對陳文國帶來的美夢或者幻象的嘲弄,因為大家都知道,在當(dāng)時,在極其貧困的這個大山區(qū),純屬天方夜譚!</h3><h3>笑過之后,似乎大家都冷靜下來,回到現(xiàn)實問題上來了。</h3><h3>“校長,你的夢確實做得太好了!”陳波首先打破沉默,“但是,你是真正在談夢呢!想象不能代替現(xiàn)實啊,我的校長閣下!”</h3><h3>陳文國很生氣地白了他一眼:“你怎的這樣說話?毛主席說過,‘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有公社黨委領(lǐng)導(dǎo),有廣大群眾的支持,還怕不能實現(xiàn)?”</h3><h3>我們知道他在唱高調(diào),自己在給自己打氣,其實他很心虛。我們在這地方也生活了多年,何況他是土生土長的,還看不到這地方的窮困么?</h3><h3>“唉,困難肯定是大的!”他承認(rèn),但很快又吭奮起來,“大家不要悲觀,前途是光明的,困難是難免的。我今天晚上來,實在是向你們透露一個好消息:剛才陳祖春主任在我家——他剛參加公社的黨委會出來,公社已經(jīng)批準(zhǔn)我們的報告,正式?jīng)Q定把中學(xué)部與小學(xué)部分開,讓我們再打個報告,向區(qū)里、縣上申報,另建一所陳家橋小學(xué),這里就專辦初中,仍然叫八角亭中學(xué)!你們以為我光是講我的夢吧,我現(xiàn)在要講點實在的東西了!”</h3><h3>這確實是令人振奮的信息!一時間,老師們紛紛議論,一個個喜形于色,睡意全消,忘了夜半,忘了疲勞。陳波又一次給大家撒了一輪紅橘煙,連幾位不抽煙的都點著了火。滿屋子煙霧騰騰,卷和著嘈雜的話語聲,我們好象置身于一個翻滾的大鍋里了。</h3><h3>我們知道,陳文國是這個設(shè)想的始作蛹者。本來,中學(xué)小學(xué)擠在一起實在不合適,加上校舍陳舊又擁擠,各公社的初中都早已分開了,這個公社大概限于窮困限于財力,數(shù)年來只好如此芝麻豆子混在一起。陳文國的想法得到公社文教專干陳祖春積極支持,現(xiàn)在公社終于同意,大概有路了!這事,陳文國定然會全力以赴的,他是極想在他的家門口創(chuàng)辦一所初級中學(xué)和一所象樣的中心完全小學(xué)的,他常說,我這一輩子,就要為陳家橋做點事業(yè)!這確實是他不懈的人生追求呢。</h3><h3>“這消息值得慶祝!”陳波說,“我回房去拿瓶酒來,哪個房里還有下酒的東西么?”</h3><h3>“我有一包花生米?!背舍撘搽y得地興奮起來,“我媽曉得我喜歡五香花生米,給我從長沙特地寄來的!”</h3><h3>“我家里帶來了一竹筒臘肉,要不要熱一熱?”黃平華說。</h3><h3>陳文國咧開嘴揮揮手,“還熱什么!蠟肉拌燒酒,喝著心里熱火!”</h3><h3>我記起我房里還有一大包炒蠶豆,就也相跟著離了辦公室。</h3><h3>一場熱鬧的酒會直鬧了兩個鐘頭,雖未樂極生悲,卻又樂而生憂了。</h3><h3>已經(jīng)窮怕了的我們正如對陳文國的夢境抱有懷疑態(tài)度一樣,對這個兩陳私下商量的“宏偉”計劃則更加懷疑了。陳文國在夢里,沙發(fā)變成了竹靠椅而坐得一身生痛,就不是一個好兆頭。</h3><h3>我試探地問:“校長,公社同意分開,得另建一所小學(xué),總得不少錢吧,陳主任沒說錢從哪里來么?”</h3><h3>黃平華馬上接過我的話去:“當(dāng)然是公社撥款哪,陳家橋大隊肯定是不肯另修一所小學(xué)的羅!”</h3><h3>我看見陳文國立刻沮喪了,眼瞅著地下說:</h3><h3>“唉!公社哪來的余錢剩米?我們的工資還欠了兩個月呢!大隊里更不要說了,大隊已獻出了一座祠堂做了學(xué)校,當(dāng)然不能再指望了!所以公社要我們向區(qū)里縣里寫報告哪!如果……”</h3><h3>我說:“區(qū)里不過是縣里的派出機構(gòu),并無多少財權(quán)的,那就只能靠縣里了。嘿,全縣那么多學(xué)校,教育經(jīng)費緊哪,只怕……”</h3><h3>大家自然議論紛紛了。</h3><h3>“那還分得成的么?”</h3><h3>“我看是沒指望!”</h3><h3>“只是校長剛才講過的那個夢!”……</h3><h3>“聽我說,老師們!”陳文國拼命擺手,讓大家靜下來,“不要悲觀,有了公社的決定,就有了個好的開頭,就有了第一步。我想了,我們首先要自己行動起來,自己先想想辦法,自力更生;然后,緊接著寫報告找區(qū)里縣里,會有辦法的,活人吶,還能叫尿漲死?”</h3><h3>“實際上愿望美好,行動的路子太笮!”陳波也很灰心。</h3><h3>“我看是畫餅充饑!只能是紙扎靈屋!”不知是誰說了這樣一句帶攻擊性的話,我真奇怪陳文國沒有發(fā)火。</h3><h3>成釗這時看了一下表,驚呼道:“我的天!都兩點了!”</h3><h3>黃平華緊跟著站起了身:“我們還是到床上去接過校長的美夢繼續(xù)做下去吧!”</h3><h3>大家便一陣嬉笑,紛紛退出辦公室,撂下陳文國一個人沮喪地坐著。我和陳波很同情他,陪他走出學(xué)校,送出操場,走上田間小路。</h3><h3>“我這一輩子一定要辦成!”他像表示決心似的嘟囔著。</h3><h3>他一個人寂寞地穿過田壩子回去了。一路上,他是繼續(xù)為他的夢興奮、激動還是為大家的不能理解他而沮喪呢?</h3><h3>這個時候,他那犯病的孩子又將快醒過來吵吵鬧鬧了,這一夜,他還能睡么?</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六</h3><h3>后來的事實正如大家所擔(dān)憂的,陳文國盡管無數(shù)次去區(qū)里上縣里,終是沒有多少結(jié)果。</h3><h3>根據(jù)教育形勢的發(fā)展,區(qū)里縣里都批準(zhǔn)分開辦學(xué),但卻沒有建校的錢批給。而自力更生呢,大隊里只愿意出些勞力,錢是絕對指望不上,公社也一樣,干脆一句話,暫時沒錢。難為陳文國風(fēng)塵仆仆,到縣里一次又一次,終于要來了兩萬元,但要另建一所小學(xué),加上中學(xué)還得擴建校舍,只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分校的事,只好暫時擱置下來。那兩萬元錢,又好做些什么用呢?</h3><h3>突然,陳文國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發(fā)動全校師生,自己做磚燒磚,做瓦燒瓦,真正自力更生,先在八角亭建一棟兩層樓的教學(xué)樓,上下八間教室。中學(xué)部的學(xué)生都是十幾歲一個,在農(nóng)村,已是不錯的勞力了,加上我們這些老師,勞力是現(xiàn)成的。這一想法倒是得到了我們的支持,因為要改變現(xiàn)狀是大家的愿望。同時,這一舉動,也符合當(dāng)時上面領(lǐng)導(dǎo)提出的勤工儉學(xué)教育也要學(xué)大寨的要求,一個學(xué)校的師生自己做磚燒瓦修校舍,那該是多先進的多新生的事物,說不定這樣一搞,上面一重視,多撥些錢給你,分校的事就輕而易舉干成了也未可知。于是,一場自制紅磚的戰(zhàn)斗就在這年秋天打響了。</h3><h3>現(xiàn)在,當(dāng)我坐在長沙岳麓山下的這所大學(xué)教師宿舍自家房子的陽臺上,沐浴春天的陽光回想往事的時刻,我真正驚嘆二十多年前我竟經(jīng)歷過那么一場自發(fā)的壯烈的千辛萬苦的建校勞動!現(xiàn)在,從我的陽臺上望出去,連片的高樓望不到頭,然而,在偏遠的窮困的鄉(xiāng)下山區(qū),要建一棟兩層的有八間教室的紅磚樓房,僅僅兩萬元錢,豈不是天方夜譚?何況是二十多年前!但陳文國卻帶領(lǐng)我們干了起來!</h3> <h3>現(xiàn)在,我甚至不敢相信,我們曾經(jīng)帶領(lǐng)兩個初中班的學(xué)生,輪流在秋風(fēng)中螞蟻啃骨頭一般,吆牛踩泥,然后一口一口地把泥扮成磚坯。每天,輪班上課,輪班踩泥扮磚。老師被發(fā)動起來了,學(xué)生被鼓動起來了,連家長也激動起來了。我那個班是畢業(yè)班,年紀(jì)大,勞力好,充當(dāng)了主力。天剛亮,就有積極的學(xué)生吆著隊里的牛來踩磚了,傍黑了,還有不甘示弱的學(xué)生小組不肯回家,要多做幾口磚超過別的組。幸好天公作美,這一年秋天總是艷陽高照,一邊作磚一邊曬磚,到霜凍開始時,陳文國請來的燒磚師傅竟裝好了兩窯磚!而且燒了兩窯幾十萬口上好的紅磚!</h3><h3>紅磚出窯時,看到那紅亮亮的親手做出的紅磚,全校師生都沸騰了,那天成了我們真正的節(jié)日!陳文國立刻召開大會,說是“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xué)霸王”,必須一鼓作氣,燒瓦!這時,他請來的做瓦燒瓦師傅已經(jīng)做好了兩棟樓房所須的瓦,也在學(xué)校后山打好了兩孔瓦窯,極需的是燒窯的柴禾,于是,全校師生又在寒風(fēng)中動員起來,為趕天時,這一次干脆請示公社同意,放假一個星期,全校上山撿柴,甚至連小學(xué)二三年紀(jì)級的小朋友都參加了!</h3><h3>燒瓦時必須在師傅的指導(dǎo)之下,夜以繼日地往窯內(nèi)加柴禾。我們這些男老師就沒有了白天黑夜,連續(xù)數(shù)天守在窯邊。</h3><h3>上好的黑瓦終于燒成了!</h3><h3>我們幾個也累得散了架了!</h3><h3>這其中,宋明明生了一個女孩。那孩子生得艱難,小小的陳家橋只有一個幾名老中醫(yī)的聯(lián)合診所。偏偏孩子難產(chǎn)。那天,陳波恰恰在山上組織學(xué)生搬柴禾,學(xué)校里幾乎所有的老師都上了山,只有做飯的在家,那女工友急得慌了手腳。幸好黃平華和成釗背著一大捆柴回來了,兩人一身臭汗,在工友的幫助下,好歹把宋明明抬上一輛平板車,一路小心飛跑十里路,送到區(qū)鎮(zhèn)醫(yī)院,總算大小平安。</h3><h3>陳文國回來聽說了,不斷地自責(zé):“要是出了事,叫我如何活人哪!”</h3><h3>他回到家里,竟第一次對他老婆大發(fā)脾氣:“你就不去給我管管!你這婆娘自己拉屎拉渣輕輕松松拉下三四個,你就不曉得去幫幫忙!她們城里來的知青,嬌氣呢,生不出來呢!你就不曉得去幫幫她!”</h3><h3>奇怪的是,這位平日潑辣且不饒人的林蘭英竟沒有生氣,倒好象宋明明難產(chǎn)真是她的錯。</h3><h3>“好!好!都是我不好!我來伺候她坐月子吧!”那好心的女人說著,真的盡心盡意每天抽出大部分時間去伺候從醫(yī)院回來的宋明明母女,弄得陳波很不好意思,也就拼命三郎一般,爭著去干學(xué)校的事。</h3><h3><br></h3><h3>但是,成釗卻因送宋明明去醫(yī)院時受了寒病倒了住進了區(qū)里的醫(yī)院,感冒十分嚴(yán)重,連天吊瓶,粗壯的漢子竟一下子衰弱了,也許加上累得太狠,竟十來天起不了床!</h3><h3>這一天,陳文國去看過成釗回來,一臉的喜色。</h3><h3>黃平華就問:“校長,路上撿了元寶吧!”</h3><h3>陳文國壓抑不住快樂:“比撿個元寶強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這些天,焦華一直在照顧成釗呢!看樣子,好得不得了!等房子建起來,我們給他們辦喜事!”</h3><h3>“喜事好辦,住房卻難辦!”黃平華搖搖頭。</h3><h3>是的,學(xué)校沒有教師住房。原來只是把八角亭周邊的廊廡砌上磚搭建了幾間簡易的單間,結(jié)了婚的住一間,沒結(jié)婚的兩三個人住一間,再要騰出一間做新房,已是不可能了。</h3><h3>“活人不能叫尿漲死!”陳文國說著,果斷地?fù)]手,這個動作他百用不厭,每當(dāng)作出什么重大決斷時總喜歡右手重重一揮,大概是學(xué)著樣板戲的一號人物的動作,然而他卻做不出那些一號人物的強而有力叱咤風(fēng)云般的做作樣子來,畫虎不成反類犬,顯得不倫不類,十分滑稽,總?cè)堑梦覀円魂嚧笮Α_@一次揮得更是滑稽,我們就笑得更歡了。</h3><h3>“笑什么笑!”他又一次果斷地?fù)]手,“在紅磚教學(xué)樓邊加建幾間住房!”</h3><h3>我們就笑得更放肆了。</h3><h3>“又做夢了吧?”陳波笑著向大家發(fā)了一輪紅橘煙。</h3><h3>“校長那夢本就沒醒,不然我們會累得口向天,做出這么多磚瓦?”黃平華總愛打趣他。</h3><h3>“這么多磚瓦不是現(xiàn)實么?誰說是做夢?”陳文國理直氣壯。</h3><h3>是的,我們又不能不佩服他的頑強,在常人看來,幾乎不能實現(xiàn)的夢想,他會一步一步走去,終至變成現(xiàn)實。</h3><h3>原本設(shè)計只建八間教室,因為這件事,陳文國臨時與陳祖春商量,把樓房設(shè)計圖紙改了。再加寬,在東邊加修住房,樓上樓下一共八間,雖然才八平米一間,也算我們結(jié)了婚的人將有一間紅磚房住了。</h3><h3>“到明年秋天,我們的樓房就要聳起在這陳家橋了!”陳文國充滿自信也充滿喜悅,“弟兄們!前途是光明的!”</h3><h3>這一年的歲末,我們在一種極其歡樂的氣氛中過去,迎來了又一個元旦。陳文國請人把學(xué)校喂養(yǎng)的一頭大肥豬殺了,肥肉、豬蹄、豬頭和各種豬下水做了一滿桌,加上學(xué)校塘里罩上的草魚,工友自己打的豆腐,在鄉(xiāng)村,算是夠豐盛的了。陳文國同時把公社的大隊的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也請來了。這一餐,領(lǐng)導(dǎo)們吃得盡興,紛紛贊揚八角亭學(xué)校全體師生自力更生的革命精神,表示要盡力支持修建樓房,大隊里表示要多少勞力出多少勞力,公社書記當(dāng)場拍板從有限的財政收入中撥出三千元來,加修教師住房。</h3><h3>一頭豬換來如此有力的支持,陳文國興奮異常,直喝得醉熏熏的,乘著酒興,竟然當(dāng)眾宣布說:</h3><h3>“房子一建好,再請大家來辦一場喜事:讓成釗和焦華在新房里結(jié)婚!”</h3><h3>這時成釗早已病愈回校,這場宴會自然也請了焦華。焦華一聽陳文國為她的婚事擅作主張,當(dāng)場就生了氣:</h3><h3>“陳校長你胡說八道什么呀!”</h3><h3>又羞又怒的焦華立即要退席,幸虧劉蕓與宋明明好勸歹說,才留住了她。</h3><h3>我當(dāng)時就隱隱地想到,成釗和焦華那一對,很難成功,純?nèi)皇顷愇膰南胪?。焦華是個十分固執(zhí)的姑娘,只怕夜長夢多,不解決他們兩人的正式工作問題,我知道,焦華是絕不會與成釗結(jié)婚的。</h3><h3>陳文國自作聰明想造成輿論促成焦華與成釗結(jié)婚,卻討了場沒趣。但他想留住他心目中的這些人才的初衷卻是始終不變的。</h3><h3>飯后,送走所有領(lǐng)導(dǎo)之后,陳文國醉眼朦朧地走進我房里,對我和劉蕓說:</h3><h3>“你們倆與成釗相契,勸勸成釗,或者說教教他,主動點,主動點!一個男子漢,大姑娘一般,倆人戀愛,滾到一團就算完事了,教他別婆婆媽媽的了,生米煮成了熟飯,就好了!”</h3><h3>“校長,你是叫我們讓成釗犯錯誤啊?”劉蕓笑著質(zhì)問他。</h3><h3>“犯什么錯誤!”他臉紅脖子也紅了,“談戀愛結(jié)婚還不是為的困到一床去?只要他倆人困到一床了就什么事也好辦了!”</h3><h3>我想我一定目瞪口呆了。</h3><h3>這些年我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運動,挨斗受批多了,我是膽小如鼠謹(jǐn)小慎微接決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了。</h3><h3>“我可不敢這樣去教成釗!”我連連擺手,“誨淫誨盜呢,將來抓教唆犯可不會抓你呢!”</h3><h3>“嘿!老彭!”他不屑地一揮手,這一揮倒有點象樣板戲里的一號人物呢,“你真真枉為了一個男子漢!”</h3><h3>“你男子漢哪!”劉蕓搶白他,“你去教成釗呀!”</h3><h3>陳文國其實是膽怯的:“我呀,我哪有你們和成釗那樣相契?再說了,我畢竟是個校長呢!”</h3><h3>“還是啦!”劉蕓朝他刮刮臉,“你也曉得羞呢!”</h3><h3>“閑話不說,我說句正經(jīng)的,你們倆還多給他們倆人做做工作吧!一定要把成釗永久留下來!人才難得,人才難得哪!”</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七</h3><h3>樓房在這年夏天如期建好了,一橫排上下八間教室外帶八間教師單間住房,在陳家橋左進乃至整個區(qū)五個公社,這一棟校舍都是首屈一指的,顯得氣派偉岸,樂得陳文國一天都要往樓上看幾遍,并且?guī)е胰?,象他那夢里一般,游賞了兩三遍。但一棟孤零零的紅磚的兩層樓,與后面破敗的八角亭及兩邊的簡陋廊廡相匹配,實在又有些不倫不類,這畢竟不是陳文國完整的夢境,他的夢是一個完整的全是紅磚砌成的四合院,一所完全的獨立的中學(xué)和一所另起爐灶的全新的小學(xué),這才是他為家鄉(xiāng)描畫的教育藍圖,才是他的完整的夢境,然而要走到那一步,卻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他沒想到,那竟耗費了他將近一生的精力。</h3><h3>但不管怎樣,他辦成了第一件大事!</h3><h3>但是他沒能預(yù)見形勢的迅猛發(fā)展,他的鐘愛的人才,卻隨著國家大好發(fā)展形勢的大潮沖出了陳家橋,沖出了大洞嶺,甚至沖出了縣沖出了省沖出了國門!</h3><h3>時間已到了一九七七年,高考一經(jīng)恢復(fù),十年的隱伏就爆發(fā)了一場大潮。這一年報考大學(xué)的人數(shù)大概是歷史之最。但穩(wěn)重的成釗卻按兵不動,家庭的包袱壓得他不敢貿(mào)然。然而黃平華與焦華卻去報考了。</h3><h3>因了焦華的報考,成釗憂郁了好久,我勸成釗也去試試,成釗只是笑一笑,逼得急了,他便朝我推推眼鏡框:</h3><h3>“你怎不去考?”</h3><h3>“我不同,一是拖兒帶女,二是年齡也超了,三是……”</h3><h3><br></h3><h3>“三是出身不好,不敢造次!”他兩手一攤,做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你我……都是,嘿!明白人不做糊涂事,何必去費白心思!還是安分守己吧?!?lt;/h3><h3>我們自以為很對,但后來的事實卻不是這樣,許多同樣出身的人也上了大學(xué),我們才后悔了。成釗決定明年去考。</h3><h3>焦華沒能考上,她的程度還是太差了點。</h3><h3>黃平華竟考上了湖南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h3><h3>陳文國以為土生土長的不會離開這山區(qū)的品學(xué)兼優(yōu)的黃平華,竟第一個要走出陳家橋,走出大洞嶺,陳文國為此既喜又憂。</h3><h3>至十月底,黃平華才接到正式入學(xué) 的通知。送別黃平華,我們都有些心緒悵惘,陳文國更是唉聲嘆氣,他一再交代黃平華,畢業(yè)后一定要回家鄉(xiāng)來工作,黃平華也信誓旦旦,表示一定會回來,而且一定回八角亭來。雖然我們都不相信他還會回來,但又確實希望四年后,黃平華還能和我們一起,在八角亭這個地方教書,盡管我們自己以后還在不在這里都是個未知數(shù)。陳文國總是說:“一個都不能少!一個都不要走!”</h3><h3>然而改革開放的形勢卻不是陳文國所能預(yù)料得到的,自然黃平華再也沒有回來。小小的山村故鄉(xiāng)也只能是他少年時的一段記憶了。但陳文國還是真誠地相信黃平華的,常常以此向我們灌輸扎根陳家橋的思想。</h3><h3>但事與愿違,黃平華的離去就象打開了一扇大門,我們幾個便一個接一個地從這一打開的大門走出了陳家橋,飛出了大洞嶺。</h3> <h3>這年年底,成釗那定居美國的父親回來探親了,成釗匆匆趕回去見他還是兩歲時見過的父親。一個月以后回到學(xué)校,卻告知我們,父親已為他們兄妹辦好了去美國留學(xué)的手續(xù),春節(jié)過后就得走了!</h3><h3>我們是既為他高興又為要送別一個朋友而惆悵,一連幾天,輪流請客為成釗餞行,在陳文國家的飯桌上,林蘭英使出渾身本事,辦了一桌極為豐盛的酒菜,我們一個個吃得盡興,幾乎都喝醉了,陳文國喝得最多,喝著喝著就哭起來,一邊敲著桌子一邊指著成釗的鼻尖咋唬:</h3><h3>“你,你成釗!不,不夠意思!出個縣,出個省,也就得了!即是在我這,這陳家橋,那一點又虧待了你?你,你竟要跑,跑到那,那五洲外國去!到美帝國主義老家去!嘿,你,你不夠意思!以后要見你一面,都,都他媽的難了!”</h3><h3>他連罵帶哭,一副可憐像,我知道他很痛苦,他對人實在,感情樸素而又深摯。</h3><h3>林蘭英連忙過來奪了他的酒杯,罵他:“喝不得馬尿少灌點!看醉成個精怪了。成釗老師千萬莫見怪!他舍不得你走呢,昨晚上一夜也沒睡哪,就嘆了一夜氣,總說又走了一個好老師,還給美國鬼子送去個人才,實在劃不來!”</h3><h3>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h3><h3>成釗要走,卻急壞了焦華。那次元旦聚餐會上,陳文國惹得焦華生了氣,焦華竟然向成釗說暫時不想講戀愛婚姻的事,要求只與成釗做一般朋友,后來她也不與成釗商量,獨自去報考大學(xué),成釗很傷心但又無可奈何。他很愛焦華,但焦華老是糾結(jié)在工作未定上而猶豫不定之中,及至后來兩人關(guān)系慢慢冷卻下來了,以至陳波向陳文國說:“有意栽花花不發(fā)呢,你不要再操他們那份閑心了!”連我們夫婦都勸成釗放棄算了,“以后給你介紹個別人吧!”劉蕓對他說,“也只好這樣了,三百斤的水牛不吃水霸不得蠻哪!以后隨緣吧!”現(xiàn)在,成釗突然要出國去了,焦華卻在這幾天纏住了成釗,要求立馬同他結(jié)婚,甚至哭哭啼啼,找我們找陳文國,請我們大家?guī)兔?。然而,即將離開的成釗卻十分明確地告訴她,已經(jīng)不可能了!一是他自己前途未定,歸期難料,不能再兩兩擔(dān)擱了;二是家里尤其是父親已明白指出,幸好他們兩兄妹都沒結(jié)婚,可以出去留學(xué),象他哥嫂,就沒可能了,所以,他是暫時絕對不會結(jié)婚的。</h3><h3>“讓我們?nèi)匀蛔雠笥寻?,”成釗豁達地對焦華說,“這么多年,我們本來有的是機會也有的是時間,你一直不同意結(jié)婚,已經(jīng)擔(dān)擱了,暫時沒辦法,以后再看吧,我過去以后,再看情況吧,以后再聯(lián)系吧!”</h3><h3>送走成釗,焦華在我們房里幾乎哭了一整天。</h3><h3>“我真后悔,真后悔!”她不斷地向劉蕓哭訴,“我真蠢,真蠢!”</h3><h3>這時,我和劉蕓都覺得焦華并不十分可愛了,而是有點什么呢?市儈?`小市民意識?或者太現(xiàn)實?我說不清,我是既可憐她又有些惋惜他們倆了。</h3><h3>黃平華、成釗一走,八角亭學(xué)校師資力量大減,陳文國四處搜尋合適的教師,但那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哪里有?偏偏陳波、宋明明夫婦第二年春天也要走了,陳文國真如遭霜打的草葉,一下子萎蔫了。</h3><h3>這年春天幾乎所有的知青都招工招干或回城了,宋明明也被招到縣藥材公司去了。恰恰這時,縣教育工會看中了陳波的才華,把他調(diào)到縣教育工會作辦公室主任,上級要調(diào),陳文國那有二話?只好含淚又送走了陳波夫婦。</h3><h3>“唉,老彭啊,說不定那天你們夫婦也會一走了之呢!”陳文國不無憂慮地對我嘆氣。</h3><h3>不幸被他言中了。這是幾乎人人想求上進的1978年,我已經(jīng)38歲,考大學(xué)自然超年齡了,調(diào)動也不會輪到我,我想我是出不了陳家橋出不了大洞嶺的了。然而這一年同前一年一樣,研究生繼續(xù)招生,而且范圍仍然擴大,年齡放寬到40 歲,況且不用考外語。我想試試運氣,瞎貓也去碰碰死耗子,就去報考大學(xué)的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生,竟然被我撞中了。我考上了湖南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的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生!</h3><h3>陳文國一聽到消息,就走來看我。</h3><h3>“你一報考我就知道,準(zhǔn)得又要走兩個!”他顯得很沮喪,“我是既為你高興又為我自己難過!嘿,都走了,都走了!丟下這一攤子,叫我如何走棋子??!”</h3><h3>我還真不好說什么。</h3><h3>“哎,這也說明我這人有眼力,你們幾個,哪個不是難得的人才?”</h3><h3>他頗有些苦中作樂的味道,為走了這么多他看重的人才難過,又為自己能以慧眼識人而自詡。</h3><h3>我要去上學(xué),既是好事也是難事,我人近不惑之年,已經(jīng)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個讀初中一個讀小學(xué),如今要去讀研究生,把兩個孩子一鼓腦交給劉蕓,又生活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山區(qū),現(xiàn)實問題太多。</h3><h3>“你放心去吧!”陳文國說,“我能幫你照顧好他們的?!?lt;/h3><h3>但我仍然難以放心。真是湊巧,恰恰縣教育局長來這里檢查工作,他是我中學(xué)的同學(xué),我試著向他傾訴我的困難,沒想到他十分通情達理,即刻答應(yīng)把劉蕓調(diào)進縣城一個小學(xué)去教師。這便好了!我的姐姐和劉蕓的弟弟都在縣人民醫(yī)院工作,他們母子就有人悉心照顧了;縣城離長沙又不遠,節(jié)假日回家也方便。真是時來運轉(zhuǎn),這么多年坎坎坷坷,竟然在改革開發(fā)之初,我們的生活便有了這么大的變化。沒有了后顧之憂,我和劉蕓都很高興,要知道,那時候要調(diào)進縣城去,簡直難于上天呢。我們竟在偶然之間就解決了一切問題,我都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h3><h3>但是,千真萬確,我們要走了,要離開生活了12年的大圍山區(qū)走了!</h3><h3>將離開張坊區(qū)的前幾天,依然是黃平華、成釗、陳波他們走時一樣,學(xué)校的同事們輪流請我們吃飯,大家依依惜別,互祝珍重。陳文國是最后一個請我們的,林蘭英的賢良又一次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反而覺得她十分可愛也十分值得人敬重,盡管關(guān)于她與陳文國的逸事曾使我們噴飯,曾經(jīng)目睹的她對陳文國的厲害使我們顫栗,但一個鄉(xiāng)村的尤其是山區(qū)的女人所能表現(xiàn)的美德,在她身上已經(jīng)淋漓盡致了。</h3><h3>吃過飯,夜其實深了,陳文國堅持要送我回學(xué)校。劉蕓回去就帶著孩子睡了,我和陳文國都喝了點酒,沒了睡意,就坐在學(xué)校操場的籃球座臺上閑談。</h3><h3>學(xué)校大門口的微弱燈光照著我們,我看見陳文國一臉的憂郁。</h3><h3>“你們這樣一個接一個地走了,我感到六神無主了!”他很傷感。</h3><h3>我一時無言以對,真不知說什么好,面對著這樣一位真誠的人執(zhí)著的人,我一時只覺得抱愧。</h3><h3>“我原本想你們都在這里,大家再奮斗幾年,把中學(xué)的幾棟樓房建起來,把小學(xué)也建起來,大家能安居樂業(yè),把我們張坊的教育辦得紅紅火火?!闭f起這些,他的眼里便充滿了光彩,“憑我們這些能人,我會把八角亭中學(xué)辦成全縣聞名的學(xué)校的!”</h3><h3>我相信這是完全可能的,“是啊,是??!”我只能附和,只能感慨。</h3><h3>“唉!——”他長嘆一聲,也沒了后話。</h3><h3>我只好鼓勵他:“憑你的努力,你的夢想會變?yōu)楝F(xiàn)實的?!蔽抑牢业难哉Z顯得脆弱,自己也覺得茫然無緒。</h3><h3>“當(dāng)然,我還得繼續(xù)努力,我一定要干成!”他顯得仍然信心很足,“不說是黨的事業(yè)我得盡力,——別人還會以為我說大話唱高調(diào)。不,便是為我這窮困的家鄉(xiāng),為我做為一個教師的良心,我還得一如既往!”</h3><h3>說句良心話,對這樣的同事,或說對這樣的執(zhí)著的平凡的鄉(xiāng)村教師,我內(nèi)心能有的只有尊敬,我似乎不應(yīng)該愧疚為而愧疚,為我自己也為黃平華、成釗、陳波乃至宋明明、劉蕓,在他面前,我們也許只有愧疚,但是……</h3><h3>好象看出了我的心思似的,陳文國大度地說:“你們都要走,都情有可原,沒的說!大家應(yīng)該各奔前程,奔好前程!改革開放,這是多好的時代!你們是大人才,應(yīng)該有發(fā)揮你們所有力量的地方讓你們?nèi)ナ┱共拍堋D銈儜?yīng)該走,國家大著呢,我不是鼠目寸光的人!”</h3><h3>“也不能這樣說………”我喃喃著。</h3><h3>“我這陳家橋塘太小,留不下你們這些大魚哪!”他緊接這著又酸溜溜的說一句,我知道這時候他心內(nèi)很復(fù)雜,也許真如打爛了個五味瓶呢。</h3><h3>“老彭,我想過了,學(xué)校建房修樓的事得慢慢來,我們這窮困山區(qū),錢是大問題,性急吃不得熱豆腐,但只要我活著,還在這個位置上,我一定能辦成!你們都走了,學(xué)校教師銜接不上,雖然縣里區(qū)里答應(yīng)馬上分配新的教師來,但哪里有你們那樣的能力??!況且,外地來的總難以適應(yīng)這艱難的山區(qū)生活,來了又像你們一樣的走了,也不穩(wěn)定,我想,還得培養(yǎng)本地的教師?!彼坪跤殖錆M了活力。</h3><h3>“分什么本地外地呢?”我有些不以為然,“黃平華不也是本地人么?其實,人員流動也不是壞事,流動著還多些活力呢!”</h3><h3>“理是這個理,但我還是要有相對的穩(wěn)定?!?lt;/h3><h3>“也是道理。”我說,不覺打起阿欠來。</h3><h3>“嘿!夜深了,你也困了,睡去吧!”然后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動情得眼含淚花,“走了別忘了這大山,別忘了陳家橋,別忘了我們大家相處的艱難又快樂的日子!我對他們幾個臨走時都說過一句話,如今也向你囑咐一下:走了,請繼續(xù)給八角亭學(xué)校以幫助!”</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八</h3><h3>我們五六個人都走了,都各奔前程去了,接著的日子便是各自的辛勞忙碌,還能給陳家橋給陳文國多少幫助呢?</h3><h3>改革開放一路奔騰二十年,國家發(fā)生了舉世矚目的變化,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能不驚嘆這種變化,我們幾個離開大山區(qū)的人也隨著時代的步伐變了許多了!</h3><h3>黃平華在湖南師范學(xué)院(現(xiàn)在都改為師范大學(xué)了?。┩庹Z系畢業(yè)后又考上了湖南大學(xué)外語系的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自然沒有回到陳家橋去,他去了改革開放前沿的深圳,在一家很大的合資公司工作,現(xiàn)在都做到副總經(jīng)理了。這些年,他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他的生活已非昔日可比,當(dāng)然就不屬于閉塞的那大山里的家鄉(xiāng)了。</h3><h3>成釗去美國以后,首先在波士頓大學(xué)讀了一年預(yù)科,然后考入著名的麻省理工學(xué)院,成了一名電腦工程師,在波士頓一家跨國公司工作,年薪五萬美元。他找了個北京到美國留學(xué)的同學(xué)結(jié)了婚,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順便要交代的是,焦華后來招工回了瀏陽縣城,與一個干部結(jié)了婚。有一次我碰上了她,她還是那樣熱情地與我談起成釗,悔恨之情溢于言表。</h3><h3>陳波夫婦生活在縣城,過得十分滋潤。陳波憑他的才能加上他的善于工作,后來調(diào)到縣總工會,直做到副主席,當(dāng)了縣政協(xié)委員,人也發(fā)胖了,肚子也凸起了,真還象個官樣子了。宋明明也做到藥材公司的副經(jīng)理,他們的女兒后來也在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進了長沙市委機關(guān)。</h3> <h3>我研究生畢業(yè)后就留在系里教書,現(xiàn)在也算是個教授甚至帶起研究生來了。劉蕓則于我畢業(yè)后調(diào)到長沙教小學(xué)。我們的兩個孩子也大學(xué)畢業(yè)了。大的男孩子學(xué)經(jīng)濟,進了稅務(wù)局;二女兒考入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到青島工作去了。</h3><h3>陳文國仍然在他的家鄉(xiāng)鞠躬盡瘁。</h3><h3>黃平華在師大讀書時我也在那里,時常見到。他家在山里,節(jié)假日常?;厝?,所以常常見到陳文國,總為我?guī)硭南?。那里畢竟是個窮困山區(qū),雖也有了許多變化,但陳文國分別建一所小學(xué)中學(xué)的理想?yún)s還未能實現(xiàn)。不過,他確實培養(yǎng)了一批本地的教師,據(jù)說學(xué)校的教學(xué)質(zhì)量很不錯,在縣里已是頗為聞名了。</h3><h3>日月荏苒,不覺得就進入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末了。</h3><h3>有一天,我正在伏案寫一本專著,突然一陣激烈的打門聲使我感到十分突兀。平時,學(xué)生來訪都是小心翼翼地敲門的,是誰呢?竟是這樣的猛烈敲擊!</h3><h3>我打開門,竟是陳文國!</h3><h3>自然是十分驚喜!老友相聚,分外熱烈,劉蕓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我們一邊喝酒一邊海聊。原來他是來長沙一個單位致謝的。這個單位向陳家橋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學(xué),校舍建在原來的公社舊址的后山窩里。</h3><h3>“十分漂亮!十分氣派!”他喜形于色。</h3><h3>他告訴我們,小學(xué)分出去了,現(xiàn)在他要集中精力把八角亭中學(xué)辦好。</h3><h3>“就是校舍太破爛了!需要修幾棟校舍?!彼攘它c酒,滿臉通紅,“縣里撥了點錢,鄉(xiāng)上——早已經(jīng)撤區(qū)并鄉(xiāng)不叫公社了你們知道吧——也答應(yīng)給一點,但是還不夠啊。我現(xiàn)在是四處化緣,——我都成了武訓(xùn)了!我向那些如今在外地的畢業(yè)學(xué)生發(fā)了信,請求他們支援母校,回信十分踴躍。你還記得五班的陳勝初么?那孩子有出息,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德國留學(xué),現(xiàn)在在柏林一所大學(xué)里,他回信說要寄些馬克來幫助母校呢,他還為首聯(lián)系了其他一些同學(xué)呢。盡管他們也還艱難,工作時間還短,不可能助很多的錢,但有那份心意已是不錯的了!”</h3><h3>我和劉蕓都很感慨。我們也曾接到一封以八角亭中學(xué)建校辦公室寄來的信函,前不久才寄去過一千元人民幣的。</h3> <h3>“我今天來,也是代表鄉(xiāng)上來感謝你們夫婦的。按說,我們不應(yīng)該向你們這些在陳家橋工作過的同志伸手的,你們在那里辛苦那么多年,實在不好意思!”</h3><h3>我笑起來,“你呀,又要籌錢又要講客氣哪!”</h3><h3>“山區(qū)還是太窮哪!”他仍是感嘆,“我們想做成一件事,真還講不得客氣。成釗那里,我們也聯(lián)系上了,他現(xiàn)在混得不錯,說要寄一萬美元來哪!”</h3><h3>我們夫婦真的興奮起來了,這些年,我們一直未能與成釗取得聯(lián)系,突然聽到他的消息,我們就按捺不住詳細(xì)打聽成釗的情況,令我們十分欣慰。</h3><h3>原來,這一次陳文國還要到深圳去,黃平華回信說他所在的公司老總答應(yīng)支援他們把學(xué)校建好。</h3><h3>“這就好了!有大家的幫助,我那個夢終要成現(xiàn)實了!可能還要比夢境更美麗哪!”他又興奮得連喝了兩杯,連脖子都紅了。</h3><h3>酒助茶興,茶令神迷,陳文國飯后一邊喝茶一邊神聊,充滿了喜悅和興奮。他說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一批年輕的本地教師,一個個都很出色,一俟學(xué)校樓房建成,他也就安心退休了。</h3><h3>“到時候我要把你們都邀請去!”他那揮舞的手勢又出來了,“開個大會,我們慶祝一下!”</h3><h3>晚上,陳文國就匆匆趕往深圳,我們送他上了車,望著他瘦小的身子從車窗里伸出來向我們夫婦拼命揮手,我竟感動得熱淚融眶。</h3><h3>是的,這一次我豪不懷疑他夢寐以求的學(xué)校會建起來。然而他用了差不多畢生的精力,五十多歲的人,已是兩鬢斑斑,卻充滿年輕的活力,這是怎樣一個執(zhí)著的鄉(xiāng)村教師?。』叵肱c他的幾年相處,豈是“敬佩”二字可能概括得了的!</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尾</h3><h3><br></h3><h3> 這是2000年春末夏初,陳文國邀請我們?nèi)リ惣覙騾⒓有滦B涑啥Y。</h3><h3> 正是新千年的昂揚熱烈的氣氛中,天氣又十分地怡人。五月間,成釗也如約回國了,我們便約好了在深圳的黃平華趕到長沙,成釗哥哥現(xiàn)在也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了,就派了一輛日本產(chǎn)的面包車送我們?nèi)リ惣覙?。到得縣城,早已約好的陳波、宋明明夫婦和焦華在等著我們,我們這些人,雖然都已走入老境,然而心緒卻都還顯年輕。一路上,我們不斷開成釗和焦華的玩笑,盡管過了這么多年,焦華仍是直言不諱她的悔恨,倒令成釗頗不自在。但大家談得最多的還是陳文國,談他的逸事,談他的善良,談他的執(zhí)著,特別是談他那個夢,一路上笑聲不斷,也許,我們由衷的善意的笑,正是對陳文國的贊揚吧。</h3><h3>這天是大山里的陳家橋的真正節(jié)日。</h3> <h3>我們的車到達時,陳文國早已帶領(lǐng)幾百學(xué)生站在馬路兩邊,舉著紅旗,敲著鑼鼓,喊著歡迎口號,熱烈非常。</h3><h3>陳家橋也變了不少,沿馬路兩旁,已建起了十?dāng)?shù)棟嶄新的紅磚樓房,儼然一個熱鬧的集鎮(zhèn)了。我們的熟人不少,這個招呼那個喊叫,令我們應(yīng)接不暇。沿路停了不少的車子,縣鄉(xiāng)的許多領(lǐng)導(dǎo)來了,我們被介紹給許多人,手都握得生痛了。</h3><h3>真還讓陳文國建起了一所氣派的中學(xué)!幾乎完全按照他的夢境建造:除了前面那棟我們自己燒磚燒瓦的校舍之外,進門右邊是教師宿舍,一色的兩室一廳的成套住房,左邊是直排八間教室,后邊不是一棟而是連接兩棟樓房,不但有了圖書館、實驗室,還有了室內(nèi)體育室和電腦室。中間的古老的破敗的八角亭已經(jīng)拆除,建了一個花園,園子中間則仿照八角亭的原貌,修了一個濃縮的小八角亭,四面百花環(huán)繞,也別有風(fēng)致。成釗久久地站在操場上,那操場比原來擴大了數(shù)倍,不僅有八對籃球架,一個排球場,而且真有了八百米的跑道!</h3><h3>大會開得很成功,四鄉(xiāng)八里來了許多人,陳文國臉上的喜色就不用描述了。中午招待客人的酒席雖然離不開豬身上的東西,但大家互相敬酒的熱烈,在八角亭有史以來,恐怕是前所未有的了。只是中間有點稍稍的不快,陳文國宣布自己即將退休時竟然哭了起來,許多人在勸慰他,他倒又一揮手,使我們看到了他往昔的動作。</h3><h3>“不要以為我傷心??!”他又一次揮手,“我是高興!高興!我終于可以放心地交班了!”</h3><h3>于是他向大家介紹新校長,那正是我那個班畢業(yè)的學(xué)生涂開亮,現(xiàn)在也已過四十了吧,據(jù)說他師范專科學(xué)校畢業(yè)后就回到這里,是一個十分敬業(yè)的教師,我們都鼓起掌來。</h3><h3>下午,會散了,陳文國說什么也不準(zhǔn)我們馬上回去,一定要我們幾個在他家吃過晚飯才肯放行。</h3><h3>“家宴!家宴!”他叫喊著,“誰也別想就走!林蘭英幾天前就做準(zhǔn)備了,別拂了她的意,我們這些老兄弟們一醉方休,一醉方休!”</h3><h3>我們當(dāng)然不好推辭。</h3><h3>晚飯一直吃到九點鐘,我們才上車,這時陳文國哭起來了,拉著我們一個一個的手,怎么也不肯放開。車子好不容易才開動了,陳文國一路跟著車子跑著,直到上了坡,他還在后面跑著。</h3><h3>這夜月亮很好,山野被照得如同白晝,我看見陳文國瘦小的身軀在馬路上仍然跑著,那影子卻很大很長。……</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1995年于長沙寫一半初稿</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2003年末完稿于青島</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30036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