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母親九十歲了，明白一陣糊涂一陣。</h3><h3><br></h3><h3>有時剛吃過飯，又要飯吃；明明是清晨，卻說是傍晚；本來無人，卻說有人在眼前晃動。</h3> <h3>一天傍晚，我和母親悶坐著，她不眨眼，直愣愣看我；稍停，又那樣看我。</h3><h3><br></h3><h3>我問母親：“看啥呢？”她動了動皺癟癟的嘴唇，細(xì)弱的聲音：“你咋瘦了？”</h3><h3><br></h3><h3>我回頭照鏡子，這兩天故意少吃多動，是瘦了點(diǎn)?！赣H不糊涂啊。</h3> <h3>我知道，母親老是用胖瘦衡量我們的體質(zhì)，見不得瘦，喜歡胖。可能是窮怕了的緣故。</h3><h3><br></h3><h3>我小的時候，她就經(jīng)常這樣打量我，一見面黃肌瘦，二話不說，背起來就去看先生。先生拍拍肋巴條夾著的鼓肚肚，塞給兩包驅(qū)蛔“寶塔糖”，就打發(fā)回來了。瀉下蛔蟲，幾天功夫，臟兮兮的臉蛋又紅潤起來。</h3><h3><br></h3><h3>我插隊(duì)的時候，偶然回家一趟，母親一面嘮叨又黑又瘦，一面把口里節(jié)省下的肉票全都買出來，<b>看著我吃，</b>幾天功夫，臉就吃大了。</h3> <h3>母親上了年紀(jì)，吞咽功能有障礙，吃飯要人喂。每次總是叫我先吃，吃完再去喂她。一小勺飯喂進(jìn)去，嚼半天，咽下一少半頂出一多半，來回得兩三次。吃不好還嗆，一嗆噴得桌上身上滿是飯粒。有時候飯粒嗆進(jìn)氣管，憋得臉通紅，冒眼淚，吃進(jìn)的飯全都噴出來。我輕拍她后背，她慢慢安定下來，臉色已變的干黃，滿頭虛汗，眼睛無神。</h3><h3><br></h3><h3>正難受著，卻關(guān)心起我來：“你去吃飯啊，荷包蛋，下掛面，熱乎乎吃?！?lt;/h3><h3><br></h3><h3>明明見我剛吃過，母親又糊涂了。</h3> <h3>在母親眼里，荷包蛋下掛面是天底下最養(yǎng)人的。</h3><h3><br></h3><h3><b>我小的時候，瀉完蛔蟲，母親總是到寬裕點(diǎn)的鄰家借幾個雞蛋，用藍(lán)布手帕系住，揣在大襟里，回來下碗面我吃。待開鍋的那一霎，雞蛋攥在母親手里，從虎口露出圓圓的褐色蛋殼，那亞光褐色，至今還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b></h3><h3><br></h3><h3><br></h3> <h3>母親最不愿拖累人，但凡自己能做的事，從不招呼兒女。老來不能動了，叫兒女們整功夫伺候，心里老過意不去，常說“我這把老骨頭該走了?！?lt;/h3><h3><br></h3><h3>她知道我有晨練的習(xí)慣，一到清晨就攆我出門。</h3><h3><br></h3><h3>我擔(dān)心，不敢離。母親有點(diǎn)生氣，把我叫到跟前，說要起床解手，讓我不動手看著：</h3><h3><b><br></b></h3><h3><b>老人家先用左胳膊慢慢側(cè)撐起身子，再用右手使勁按住床面，兩手同時用力，勉強(qiáng)坐起來。找來衣褲，慢慢穿上；彎腰拾鞋費(fèi)勁，就拿過拐杖，倒過頭，用彎脖把鞋鉤起來；鉤到半路哆嗦掉了，又從頭再來。</b></h3><h3><br></h3><h3>總算穿戴完，要拄著四根腿的拐杖起身，我忙搭手，她卻按住不叫我動。一步一步，她在前面挪騰，我悄悄在后面跟，到衛(wèi)生間解完手，又慢騰騰回到床上，算是完成了一個回合。</h3><h3><br></h3><h3>老人家像小孩一樣露出得意：“我說我行，你不信。好了，放心去唄”?！赣H真是不糊涂！</h3> <h3>從那，我早晨能試著出去走走，快去快回。</h3><h3><br></h3><h3>母親總歸是老了。</h3><h3><br></h3><h3>一天我出門不久，老覺得心里麻麻煩煩，趕緊回家。可了不得了！老人家誤把廚房當(dāng)成衛(wèi)生間，走進(jìn)去出不來，身子斜趴在櫥柜邊，棉褲已浸濕。我趕緊把母親搶起來，還好，腰腿都沒傷著，頭腦還清醒。<b>我摸摸她手腳，涼涼的，知已趴了一段時間，應(yīng)是在我出門時就要小便，不舍得喊住我。</b></h3><h3><br></h3><h3>我一陣心酸，緊緊握著母親曾為我下荷包蛋的干枯老手，許久不能松開。她細(xì)聲弱氣地說：“不咋的，我走錯門了，睡了一小覺?！?lt;/h3> <h3>我把母親攙扶到床上，她長嘆一口氣，吃力地翻動身子，扭頭朝里了。</h3><h3><br></h3><h3>我給她塞緊被子，她微微抽搐著。我俯身去看，老人家眼角有淚，不知是痛苦的淚，還是愧心的淚。</h3><h3><br></h3><h3>許久，她轉(zhuǎn)過頭，見我還在，正經(jīng)地催我：“天要黑了，去睡吧?！薄笄逶绲模赣H又糊涂了。我心里好難受。</h3> <h3>我倒真的希望母親再“糊涂”一點(diǎn)。</h3><h3><br></h3><h3>人老了，糊涂點(diǎn)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