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p><p><br></p><p> 太陽還沒有露臉，山頂被一片紅暈輝耀著。</p><p> 山腳下一所小學(xué)，傳出一片朗朗的讀書聲，在乍暖的晨風(fēng)中飄蕩開來。</p><p> 黃老師推開窗子，眼前是一角藍(lán)藍(lán)的天。</p><p> 這是一所名副其實的山村小學(xué)，坐落在山腳下，初建時窄窄的且又凸凹不平的操場依山勢傾斜，被一圈長滿青苔的石頭墻圍著。學(xué)校前面不遠(yuǎn)又是一脈山巒，山腳是一道洪水沖掘的深溝。</p><p> 教室是一棟古舊的瓦房，是早在文革之前的產(chǎn)物，歷經(jīng)二十幾年風(fēng)雨的消蝕和人為的破壞，依然還能聳立在那里，不過也斑駁剝落，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了。整棟房子只有兩個屋，左面的小屋是辦公室，右面的是教室，全校兩個年級四十多個學(xué)生同在這一個教室內(nèi)上課，共用一塊黑板，當(dāng)然也共用黃老師一個人了。嘿嘿，黃老師既是教師，又是校長。</p><p> “好，停！”</p><p> 黃老師背著手在教室內(nèi)踱了一會步，看看表，然后走到講臺上，右手一揮，響亮地發(fā)出了停止的命令。</p><p> 讀書聲漸漸消了。</p><p> 黃老師的眼睛迅速掃過三年級趙小虎的座位，還空著。八點十分了。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老毛病又犯了，近來常常遲到。</p><p> “報告?！庇质勤w小虎那有氣無力的聲音。</p><p> 黃老師遲疑了一下。</p><p> “報告！”毫無羞澀，毫無慚愧，有氣無力中又加入理直氣壯的成分了。</p><p> 黃老師走下講臺，推開門。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拎著書包，站在門口，一雙眼睛直盯著教室的門。</p><p> “好，先進(jìn)來吧！”黃老師注視了小男孩好一會兒才開口，“上位吧?！?lt;/p><p> “上課！”</p><p> 四十幾個學(xué)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p><p> “老師——您——好！”</p><p> “同學(xué)們好！”</p><p> 校園序曲又開始了一天的變奏。</p><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p><p><br></p><p> 黃老師一天八節(jié)課，課表每天都排得滿滿的，他要給三年級和五年級每天各上四節(jié)課，穿插進(jìn)行，當(dāng)給一個年級講時，就安排另一個年級自習(xí)。他那魁梧的身軀整日都在講臺上晃動，充當(dāng)這方天地里的主角。</p><p> “這節(jié)課是三年級語文，五年級做數(shù)學(xué)第四章參考題，有問題到學(xué)習(xí)委員楊詩霞那反映一下。下面三年級同學(xué)把書本準(zhǔn)備好，我們一起學(xué)習(xí)第五課生字?！?lt;/p><p> 這真是一處不同尋常的課堂。</p><p> 教室后面墻上掛著一溜獎狀和錦旗；右面墻上貼著學(xué)生德智體三方面成績評比表，表格上的小紅旗閃著使人眼熱的光；窗臺上幾盆未開的花，顯然是剛澆過水了，精神抖擻。</p><p> 右面三年級小同學(xué)坐得筆直，聚精會神地聽講，一有問題紛紛舉手回答；左面的五年級學(xué)生在學(xué)習(xí)委員的調(diào)理下認(rèn)真自習(xí)。</p><p> 神通廣大的黃老師，使這里的學(xué)生德智體三方面在全鄉(xiāng)都列為標(biāo)兵。</p><p> 課上，趙小虎老是打瞌睡，黃老師點了他兩次，仍是不起作用，黃老師罰他站著聽，方勉強(qiáng)打起精神來。</p><p> 兩個小時聲嘶力竭地高喊后，黃老師一屁股坐在小辦公室內(nèi)的椅子上，蓄蓄精神，準(zhǔn)備下一節(jié)五年級的數(shù)學(xué)課。</p><p> “報告——”門外一聲滿含委屈的叫門聲。</p><p> 黃老師一驚，在椅子上坐直：“進(jìn)來。”</p><p> 門開處，三年級葛紅哭喪著臉走進(jìn)來，后面跟著班長王玉石。</p><p> “老師，趙小虎又欺負(fù)人兒了。”小姑娘嘟噥著，淚又下來了。</p><p> 怎么，又是這個趙小虎！</p><p> 王玉石走上前來簡單敘述了事情的原委。</p><p> 原來，這趙小虎生來就是個搗蛋鬼，平時功課不太好，但手腳總不閑著，有力氣，從不服人，一個三年級學(xué)生，竟快趕上五年級的個頭了。今天葛紅帶來個新毽子，他硬要拿來玩。葛紅不給，他便揮拳相見。</p><p> “把趙小虎叫來！”黃老師有點發(fā)怒了。</p><p> 王玉石轉(zhuǎn)身要走。</p><p> “先不必了，晚上我找他！”</p><p> 黃老師三十幾歲了，原本是個脾氣很壞的人，但十年來的教育工作使他改變了不少，他很疼愛孩子們，學(xué)生們做錯了事，他從不輕易動怒，總是和顏悅色地幫助他們認(rèn)識錯誤，改正錯誤。因此，孩子們都愿意聽他的話?？墒墙裉爝@個趙小虎怎么了？</p><p> 葛紅在黃老師的安慰下噘著嘴跟王玉石走了，黃老師也夾著數(shù)學(xué)教案走進(jìn)教室。</p><p> 晚放學(xué)后，黃老師照例坐下來批改作業(yè)，他打算批完作業(yè)后到趙小虎家去一趟，前幾本很順利地過去了，但到葛紅時，發(fā)現(xiàn)做得很不認(rèn)真，字跡潦草，錯處連篇。他用紅色筆勾勾圈圈，批完后一看，整頁紙藍(lán)一道，紅一道，很不像樣。平日她都做得很好的，今天為啥這樣？他忽地想到了趙小虎，一找，果然趙小虎沒交作業(yè)。這個趙小虎究竟怎么回事？這幾天都不消閑，遲到，打架，上課睡覺，弄得大家都不得安寧。眼下快要期中考試了，他本人的成績還沒趕上來，再說會不會因此影響大家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能再這樣松散下去了。作業(yè)沒心思批了，好吧，到趙小虎家去。他合上作業(yè)本。</p><p> “黃老師！黃老師！”外面一陣車鈴響。</p><p> 黃老師推開門，看見鄰居氣喘吁吁地推車跑來：</p><p> “黃老師，你孩子生病了！”</p><p> “怎么？我這就回去。”</p><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p><p><br></p><p> 天完全黑下來了，黃老師騎車走在進(jìn)村的路上，他要到趙小虎家去。</p><p> 女兒的腿疼病又犯了，他有些著急。</p><p> 他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六歲了，叫娟娟。他一心忙在學(xué)校里，家里整個攤子都丟給了愛人。愛人是農(nóng)民，一個人侍弄著兩口人的地，還要帶孩子，里里外外一個人。以前上地時，她就把娟娟帶到地頭去玩。風(fēng)吹露水淋，再加上早晨地面潮濕，小娟娟鬧了腿病，經(jīng)檢查是小兒麻痹癥，需動手術(shù)。黃老師無暇顧此，確也無能為力。在妻子的再三催促下，才東挪西借了幾百元錢，再添上平時省吃儉用的一百多元工資，去做手術(shù)?？墒峭砹耍仁怪髦吾t(yī)有一雙回春妙手，病魔在一個僅六歲的小女孩身上也留下了無以補(bǔ)救的創(chuàng)傷：左腿粗，右腿細(xì)，走起路來有點左右搖擺，并且左腿還常常鬧毛病。</p><p> 想起這些，他就覺得慚愧，他對不住自己的妻子，更對不起自己的小女兒。</p><p> 黃老師摸黑走著。山村的石子路一忽上坡，一忽下嶺，走起來很不輕松。他想著心事，忽然道路一個急下坡，他沒注意，騎車猛地沖下去。當(dāng)他注意到時再猛一剎車，車身搖晃一下，他險些跌倒，定定神，重新騎上車。唉，三十幾歲，就這般沒用了。</p><p> 黃老師家在另一個村子，離學(xué)校有八里路，每天騎自行車往返。其實，今晚他本不該來的。剛才，妻子要他帶娟娟上醫(yī)院。他想，離醫(yī)院還有十多里路，況且又得家訪呢，這樣一折騰，趙小虎的事又得拖延一天。他勸住妻子，說待周六再去看。給娟娟吃了藥，打了針，睡下，自己急急扒了兩口飯，囑咐囑咐妻子，就蹬車來了。</p><p> 黃老師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趙小虎家就在眼前了。這是他不止一次踏入的大門了。</p><p> 趙小虎此時卻不在家。</p><p> 趙小虎家四口人，四十多歲的爸爸、媽媽，一個姐姐。爸爸是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平時賭錢、酗酒、閑逛，從不用心種田。他媽媽是個很賢惠的婦女，可丈夫卻不拿她當(dāng)人對待，家務(wù)活、田里活都任勞任怨地干著，還要充當(dāng)丈夫發(fā)泄怨氣的對象。丈夫?qū)ζ拮佣际沁@樣，對兒女更是可想而知了，動不動就大打出手。女兒早就輟學(xué)在家，兒子的功課從不過問，使小虎子染上了喝酒、抽煙、打架的壞毛病，成為黃老師班里最撓頭的一個差等生。對于小虎爸爸的糟糕脾氣，黃老師早有所知，也解勸過兩次，但不中用。前幾天他又醉酒了，妻子絮叨幾句怨言，他就打罵妻子。小虎子磨刀霍霍，嚷著要宰了父親。父親追出院子，小虎子一路罵著跑了，再也不敢回家了。</p><p> 黃老師走進(jìn)門時，小虎爸爸躺在炕上正胡言亂語，看樣子還有些神志不清。小虎媽含著淚把他迎進(jìn)屋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說了事情的原委。小虎姐姐也在一邊陪著淚。黃老師看到這個樣子，也不好說什么，勸勸小虎爸爸，安慰一下母女二人，就走了。</p><p> 他要單獨找趙小虎仔細(xì)談?wù)?，然后進(jìn)行第二次家訪。</p><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p><p><br></p><p> 他又吸煙了，這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p><p> 他捻著手里的一把旱煙面，無限感慨。中國教X界的基層知識分子是買不起過濾嘴香煙的。</p><p> 一團(tuán)一團(tuán)灰色的煙霧從嘴里滾出來，小辦公室內(nèi)彌漫著霧氣，墻上的幾道裂痕像濁水中游動的蛇。</p><p> 他是十年前某師范的畢業(yè)生，一米八六的大個，棱角分明的方臉，想當(dāng)年曾是校藍(lán)球隊叱咤風(fēng)云的闖將。本來憑此一項資本便可留校的，但他還是要求回來了，連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都不進(jìn)，徑直來到了這所山村小學(xué)。他也來自偏僻的山村，他深知山村孩子求學(xué)的艱難。當(dāng)他來到這所山腳下學(xué)校時，校門因一位老師的調(diào)離而關(guān)閉好些日了。鄉(xiāng)親們熱淚盈眶地把他迎進(jìn)村，老村長把他當(dāng)作恩人，拉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傾訴著農(nóng)家孩子的不幸。不幾天，村長卻在修補(bǔ)學(xué)校山墻時摔下來，咽氣了，在他最后的遺囑里，要求各方面給黃老師照顧，蓋一座新房，把這山村小學(xué)辦得像樣。</p><p> 形式是次要的，但老村長所具現(xiàn)的這種形式卻給了他巨大的震撼。</p><p> 當(dāng)本村、鄰村的孩子們高高興興挎著花書包蹦進(jìn)校門時，他在心里流淚了，默默地立下了扎根山鄉(xiāng)培育幼苗的志愿，從此挑起了一所學(xué)校、四十幾個孩子艱辛的教育擔(dān)子。</p><p> 雖然，后來的村長并沒有給他什么照顧，那所大修后的破房也照樣一年破比一年地立在那里，他都默默承受了。前幾年，村里說找鄉(xiāng)里給他愛人安排個職業(yè)，他估量自己送不起禮，也只好領(lǐng)情，默不作聲了。</p><p> 但是，在物價大幅度上漲、人民幣貶值的今天，一個月七十八元的工資，沒有別的收入，要維持三口之家的生活也夠艱難的了。</p><p> 女兒住院了，有胃病的妻子一個人在醫(yī)院陪著。昨晚，電工來收電費(fèi)。他摸摸口袋，空的，無奈又得欠賬了。</p><p> “人民教師還會沒錢嗎？”電工似乎是嘲弄地說。</p><p> 他苦笑著，什么也沒有說，喉嚨里似有什么東西堵住了。是啊，一個國家職工還會沒錢？但是，有錢也好，無錢也罷，他不屑去回答，也懶得對牛彈琴。這樣的世間、這樣的社會，誰會理解一個寒酸的底層知識分子的凄楚呢？其實世間有多少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p><p> 電工顯然被他的沉默所激怒了，掀動賬目，把臉一沉：“本月四元八角四分，上月還欠兩元五，下月一塊交齊。假如連續(xù)三月不交，按照規(guī)定，掐斷電源！哼，堂堂人民教師，總不該不懂規(guī)矩吧！”</p><p> “掐——斷——電——源——”電工一字一板。多么可怖的字眼！這就是“電老虎”的殺手一锏。</p><p> 但是我不怕，學(xué)生作業(yè)，在油燈下照樣批改；課，照常備；學(xué)生成績，依然奪冠。</p><p>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各行各業(yè)的“狀元們”都如這“電老虎”一樣，在各方面顯著神威。唯獨教X界跳出的“精英們”伺機(jī)紛紛溜之乎也。</p><p> 電工走后，他又大口大口地吸起了煙，久久地。</p><p> 改X啊，X革，但教X危X仍然是中國社會最緊迫的危機(jī)。八十年代的XX們，雖然免除了“臭老九”的厄運(yùn)，似乎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大雅之堂，但生活上窘迫寒酸和精神上的枯燥壓抑仍然是他們一年年甩不掉的沉重包袱。</p><p> 今天，XXX同志也不得不說：“十年XX，最大的失誤是XX?！?lt;/p><p> 八點零二，快上課了。黃老師從沉思中醒來，掐滅煙頭，拉開抽屜找教案和書，手一下觸到一只小匕首上。他拿起來，心情有些舒展。</p><p> 這是用一塊厚鐵皮做成的，長不過六寸的小匕首，刀刃磨得锃亮，刀把用鐵絲纏著，這是他說服趙小虎后，趙小虎主動交出來的。</p><p> 他找趙小虎談過兩次了，昨天他帶趙小虎回到家中。小虎爹開始表現(xiàn)得挺強(qiáng)硬，后來也被他勸好了。實際上，小虎爹并非一個壞男人，高中畢業(yè)，原有些理想，十年動亂時虛度了青春，回到這個小山村，處處不得志，才自暴自棄成這個樣子。他是個滿腹經(jīng)綸的人，也曾在子女身上寄予很大的希望。黃老師想，應(yīng)該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他，說不定，會重新喚醒他心中沉睡的良知，不但使一家人幸福，還會使小虎子永遠(yuǎn)地趕上來。他決心再次踏入趙家門。</p><p> 八點十分，上課了。黃老師走上講臺。咦？趙小虎的座位又空著。</p><p><br></p>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div><br> 太好啦，太好啦，我飛上天啦，看，那白云飛得真自在，又飄過來一堆，真象一群白綿羊。噢，綿羊叔叔，您早啊！天上真藍(lán)，真美，怪不得伙伴們都想飛上天。怎么望不到星星？媽媽說每個人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我的星星在哪里？那不是白天鵝嗎，向我飛過來啦！白天鵝，你好??！別人說，我永遠(yuǎn)變不成白天鵝了。瞎說，我才不是丑小鴨呢。爸爸說，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聽老師的話，丑小鴨也會變成美麗的白天鵝的。哎——，白天鵝，飛過來吧！<br> 怎么，白天鵝不見了，白綿羊也沒了。黑咕隆咚，這是什么地方？星星怎還不出來？什么也看不見啦。哎喲媽呀，狼來啦！媽媽，你在哪？哎呀腿疼啊，我的腿讓狼叨住了。哎喲我的右腿掉了，疼死我了，左腿也掉了。媽媽，你在哪？怎么，狼變成了爸爸？爸爸，你好狠心?。∧氵€我的腿！<br><br> “鵑鵑，鵑鵑，醒醒，怎么啦？”<br> 鵑鵑媽媽焦急地?fù)u晃著女兒的頭。<br> “鵑鵑，怎么啦？一會喊爸爸，一會喊媽媽的？”<br> 小娟娟躺在病床上，眼窩里噙滿了淚。<br> “媽媽，我剛才做個夢，夢見爸爸了。媽媽，爸爸還沒有來嗎？媽媽，我的腿有點疼?！?lt;br> “爸爸放學(xué)就來，鵑鵑，還很疼嗎？大夫剛才來過了，他說，你的腿眼看就要好了，明天或者后天，爸爸就接咱們回家了?！?lt;br> 媽媽為女兒輕輕揉搓著腿，眼眶濕潤了。<br> 咚咚，咚咚，一串沒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br> 鵑鵑媽媽心中一喜：“請進(jìn)?！?lt;br> 門開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滿頭大汗站在病房外。<br> “請，請問，黃玉申老師的女兒——，是這屋嗎？”<br> “是，是，你是誰？進(jìn)來吧。”<br> 小男孩背著手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來。<br> “我，我叫趙小虎，黃老師是我們的老師?！?lt;br> “快過來歇歇，你們老師來了嗎？”<br> “黃老師沒有來，他讓我來的，來看看娟娟。姨，娟娟好些了嗎？”<br> “好啦，好啦，大夫說，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回家了。”小鵑鵑搶著答道。<br> “那可好了，那可好了，回去我告訴黃老師，黃老師一定高興?！?lt;br> 趙小虎說著走近病床，雙手捧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br> “這是我媽讓我拿來的，給娟娟吃。”<br> 鵑鵑媽媽接過來，看里面是雞蛋和蘋果。<br> “娟娟，快謝謝你虎子哥?！?lt;br> “謝謝虎哥、虎哥，剛才我夢見狼了，好可怕喲。”<br> 趙小虎靈機(jī)一動，從腰間摸出一支小木槍，遞給娟娟：<br> “不要怕，狼該死，有槍，它就不敢來了。”<br><div><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div><br> “趙小虎，站起來！”<br> 黃老師聲色俱厲，一聲霹靂，震得教室四壁作響。<br> 黃老師輕易不對學(xué)生發(fā)怒，發(fā)起怒來是很嚇人的。<br> 趙小虎低著頭站起來。<br> “你說，你上午又干什么去了？”<br> 趙小虎囁嚅著。<br> “我已經(jīng)找你談過多次了，為什么還要缺課？就要期中考試了，自己功課不好，還不知道抓緊？”<br> “上午我到你們家去了，你爸爸聽說后多么傷心！你爸爸打過你，罵過你，可你知道，他內(nèi)心是多么希望你學(xué)習(xí)好，考上大學(xué)，有出息！”<br> 趙小虎的頭更低了。<br> “可是你，成績這么平平庸庸，還不知悔改，還逃課。你對得起老師的教導(dǎo)嗎？對得起父母的苦心嗎？你知道，這將給你們家庭的事造成多大影響！”<br> “趙小虎，曠課半天，罰你值日一周！好好反省反省。”<br> “老師……”<br> 學(xué)習(xí)委員楊詩霞站起來：<br> “趙小虎缺課的原因我們已經(jīng)問過了，他代表我們大家到醫(yī)院去看鵑鵑了?！?lt;br> 黃老師面部抽搐了一下，立刻又恢復(fù)原樣，仍然嚴(yán)肅地站在那里。<br> “是的，老師，趙小虎確實是去醫(yī)院了?！贝蠹腋胶椭?lt;br> “但是，他為什么要去醫(yī)院，難道就不明白眼下的功課是多么緊？”黃老師絲毫不讓。<br> 趙小虎的頭終于微微抬了一下，小聲說道：<br> “老師，我知道又傷您的心了，您整天在學(xué)校里為我們操心，可你的小女兒還在醫(yī)院里。我實在不忍心……”趙小虎已經(jīng)拖著哭腔了。<br>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你好好干就行了。”<br> 楊詩霞看老師口氣有些緩和了，趁機(jī)說道：<br> “老師，落下的功課我給他補(bǔ)上，就別罰他了。”<br> “不行，一定要罰，看他還敢不敢——”黃老師鼻子一酸，再也說不下去了，他隱忍著轉(zhuǎn)身走出教室，兩行熱淚在瘦削的臉上潸潸流下來。<br> 身后傳來一片哭聲。<br><div><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七</div><br> 中午，操場上悄無一人。孩子們都回家吃飯了。<br> 小辦公室內(nèi)，黃老師打開飯盒，一邊吃著一邊看著學(xué)生們交上來的日記。<br><br> 葛紅：<br> <font color="#39b54a">×月×日<br> 真不該去告趙小虎的狀，那天黃老師不批評他，我以為老師偏心呢，想不到他很了解趙小虎家的情況，據(jù)說那天天黑了，他還到趙家去了呢。</font><br> 趙小虎：<br> <font color="#39b54a">×月×日<br> 黃老師真?zhèn)ゴ螅刮液桶职值某鹣?。黃老師連著四次家訪，我們?nèi)叶己芨袆?。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了，對得起黃老師的苦心。如果期中成績還趕不上去，我就不是人！爸爸要是不改掉壞毛病，爸爸也不是人！</font><br> 葛紅：<br> <font color="#39b54a">×月×日<br> 教室的花開得真好，黃老師每天都不忘給它們澆水。今天教師彎下腰舀水時，我發(fā)現(xiàn)他頭上好象有幾根白發(fā)。唉，黃老師才三十多歲啊！<br> 今天才知道，黃老師女兒生病住院，她如果天天也看到這花多好?。?lt;/font><br> 趙小虎：<br> <font color="#39b54a">×月×日<br> 今天我哭了。<br> 黃老師的女兒明明在醫(yī)院躺著，可他還天天守在學(xué)校里。黃老師啊，您這樣為我們操心，您能得到什么呢？黃老師批評我，我知道他這是恨鐵不成鋼??！即使罰我，我也愿意了?？赡芩部蘖?，真讓他傷心了，也許我真的不該逃課去醫(yī)院看娟娟。<br> 黃老師，看我以后的行動吧。</font><br> 葛紅：<br> <font color="#39b54a"> ×月×日<br> 教室墻角的畫報又換了一期新的，我翻了翻，看第一頁的一幅畫上，盲人小姑娘獨自一個人在小屋里摸著書識字?？此婵删?，又有點可憐。<br> 教室窗臺上又多了一盆花，藍(lán)色的，一定是黃老師帶來的。<br> 小娟娟出院了，應(yīng)該讓爸爸快些弄盆好花，好給她送去。</font><br> 趙小虎：<br> <font color="#39b54a">×月×日<br> 黃老師怎么老是吸煙，和爸爸過去一樣？現(xiàn)在爸爸都買來戒煙藥丸，要戒煙了。今天看一本書上寫著香煙的危害，好嚇人??！<br> “香煙內(nèi)含有三千多種有毒物質(zhì)，其中主要的是尼古丁等。每支煙內(nèi)約含尼古丁二十毫克。人若吸入七十毫克以上的尼古丁，就會發(fā)生尼古丁中毒，導(dǎo)致死亡。長期吸煙會使人大腦遲鈍、記憶力減退，并且導(dǎo)致肺癌、肝癌、喉癌、食道癌等多種疾病?！?lt;br> 不知黃老師讀了會怎么想？我知道黃老師心里很苦，但我還是想對您說：“黃老師，戒煙吧，我家有戒煙藥丸，甜的，吞下去就不想煙抽了?！?lt;/font><br><br> 孩子，不要勸老師戒煙了，只要你們理解老師的心就行了。<br> 黃老師吃完飯，看完了幾本學(xué)生日記，站起身，想出外休息一下，推開門，卻呆住了：操場一角三個學(xué)生，三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孩子，卻象大人一樣悠然自得地叨起了煙。那是三張光光的嘴巴，三張還沒有長出毛的嘴巴，卻在噴云吐霧地宣言：我們也要加入煙民隊伍了。<br> 他走上前，舉起顫栗的手，想一人劈一個嘴巴。<br> 三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扔下煙頭，低下頭，站定了。<br> 但他舉起的大手卻停在空中，慢慢落下了，也默默地站住了。<br> 孩子，你們還小，你們還看不清這人世的色彩，還不懂得霧氣中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你們知道老師為什么整日狂吸著煙嗎？如果你們這樣好奇地吸下去，吸下去，到我這個時候，那就后悔都來不及了。<br> 默默地站了會兒，他撇下這些孩子，轉(zhuǎn)身坐在辦公室里，捧起趙小虎的日記，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唉，孩子，是老師教會了你們吸煙啊！<br> “報告?！薄皥蟾??！?lt;br> 三個犯了錯誤的孩子走進(jìn)辦公室。<br> “老師，我們向你您認(rèn)錯誤?！?lt;br> “老師，我們再也不抽煙了。”<br> “好，你們來得好，讓我們一起讀讀趙小虎的日記吧：香煙內(nèi)含有三千多種有毒物質(zhì)，其中……。”<br> 三個孩子靜靜聆聽著，聽著這世間最偉大、最真誠的教導(dǎo)。<br><div><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八</div><br> “×村五年級學(xué)生期中考試成績居全鄉(xiāng)第一名?！?lt;br> “×村三年級學(xué)生期中考試成績居全鄉(xiāng)第一名?！?lt;br> “黃玉申老師在上一單元工作考核中再次被評為先進(jìn)工作者。”<br> 教室里兩塊獎狀和一面錦旗放在講桌上，象用鮮血換來的三塊軍功章一樣耀眼。<br> 兩塊獎狀和一面錦旗是可喜的，但更可喜的是：趙小虎在這次考試中趕上來了，三科成績都達(dá)到中等以上水平。<br> 黃老師所付出的血汗又一次結(jié)果了。<br> 此刻他正帶領(lǐng)學(xué)生們粉刷墻壁，他要等教室煥然一新后再掛起這熠熠放光的獎狀、錦旗。<br> 黃老師先把教室外壁的上半部分刷了，然后讓大個學(xué)生接著刷，他站在操場中央，望望粉刷墻壁的孩子們，又望望操場四周的景色，孩子們跑過來圍在他身旁，問這問那，他的臉上有絲絲笑意。<br> 這已是暮春時節(jié)了，操場四周的小樹已經(jīng)濃蔭匝地，這是十年前他親手一棵一棵栽下的。<br> 操場上有了單杠、雙杠、乒乓球臺、一個藍(lán)球架，本來隨勢傾斜的操場，他帶領(lǐng)孩子們填平了。本已破舊的房子，他們修了又修，補(bǔ)了又補(bǔ)，仍然維持了這許多年。<br> 一個同學(xué)叫起來：<br> “老師，我們一起唱支歌好不好？”<br> “好，我起頭：‘我們的家鄉(xiāng)——’，預(yù)備——唱！”<br> “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蕩，小河在美麗的村旁流淌……”<br> 山腳下響起了一片激動人心的歌聲。<br><div><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九</div><br> “爸爸好嗎？”<br> “爸爸今天很好?！?lt;br> 今天是星期日，正好又是鵑鵑的生日，在她的記憶中，可能是爸爸第一次陪她過生日。<br> “先讓你媽媽包餃子，然后咱們一起到湖邊去釣魚，回來吃生日蛋糕?！?lt;br> “好??！”<br> 小娟娟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br> 黃老師給院內(nèi)的一盆花澆了點水。小娟娟湊近鼻子聞著淡淡的花香。<br> 這是一盆月季花，花盆上歪歪斜斜刻著一行小字：“贈給我親愛的小妹娟娟?！?lt;br> 兩朵鮮嫩的白花沐著露珠開得正盛，幾只小密蜂嚶嚶唱著，小娟娟倚在爸爸身上，聽爸爸講著一個美麗的故事。<br> “黃老師！”班長王玉石突然推車闖了過來。<br> “怎么了？”黃老師心頭升起一種不祥之兆。<br> “趙小虎從石崖下摔下來，不省人事了，你快去看看。”<br> “好，快走！”<br> 黃老師沒有跟妻子打個招呼，蹬車就跑了。<br><br> 此時，趙家已一片哭聲。<br> “黃老師，你終于來了。”小虎爹爹一雙紅紅的眼睛。<br> 小虎的媽媽和姐姐都嚎啕大哭著。<br> 炕上，小虎子蓋著被子睡著了，臉上淌著血。<br> 黃老師沒有去掀被子，幸而留下了一張完好的面孔。<br> “他說他要送你一點東西，到山那邊供銷社去買，回來時抄近道，爬了山路，就從石崖上摔下來了。<br> “一個放羊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把他抱回家，他只說了一句話，‘我要見黃老師’，說完就——”<br> 小虎爹泣不成聲了。<br> 果敢而頑皮的小虎子就這樣去了。<br> 剛剛十二歲啊，是一朵花還沒有開的季節(jié)，是一首詩還沒有完成的時刻，然而雅嫩的翅膀便垂下了，永不再起來。<br> 黃老師輕輕掀開被子。<br> 他的眼沒有閉上，他的嘴沒有閉上。他的一只手抓著一包香煙，一只手攥著一把戒煙藥丸。<br> 黃老師一下全明白了，他的心在縮緊。<br> 煙的包皮還沒有揭開，盒口閃亮的箔紙映著一顆閃亮的童心。盒上一只蝴蝶翩翩舞動，它是來尋找一朵花嗎，花一樣的年華嗎？可是你來早了，花開遲了，一樁遺憾就這樣造就了。這是“大鳳蝶”香煙，是一種很香的煙。孩子，是你一分一分?jǐn)€的錢買的，還是跟爸爸要錢買的？老師對不住你，老師照樣還狂吸著煙。你沒有閉上的小嘴，在說：“老師，戒煙吧，我家有戒煙藥丸，甜的，吞下去就不想煙抽了。”可是，孩子，我來遲了，你是想親手把這些東西交給我，然而沒有如愿。一盒煙，一把戒煙藥丸，這看來似乎矛盾的兩種事物，在孩子的一雙手里得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孩子，我知道，你是要我先猛吸下這一盒煙，然后從此戒煙，永不再吸煙。<br> 黃老師站在炕前，默默地流著淚，默默地思緒著，他不敢去接小虎子手中的東西。<br> 他的雙手捧不起一顆凝重的童心。<br><div><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十</div><br> 太陽出來了，溫煦的春陽照著潔白的教室，照著這個山村校園，也照著山坡上一座玲瓏的新墳。<br> 按照鄉(xiāng)俗，早殤的人的尸骨不可葬入祖墳地。所以黃老師就與趙家商量，把小虎子埋在校園對面的山坡上。<br> 花名冊上，“趙小虎”的名字被默默圈掉了，但一個不死的靈魂卻在對面山坡上注目他度過以后二十幾個風(fēng)風(fēng)雨雨。黃老師的心已和這群農(nóng)家孩子，和這片深情的土地緊緊連在一起了。<br> 生活的巨浪滾滾向前，歷史靠千千萬萬個人推動著，回音壁上刻注的滿是偉人的名字。但構(gòu)成整個歷史汪洋的點點滴滴都在默默地實現(xiàn)著自己的使命。<br> 在一片朗朗的讀書聲中，黃老師推開窗子，眼前是一角藍(lán)藍(lán)的天。<br><br><br><h5> <font color="#39b54a">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五日晚完稿于寒墨書屋</font></h5><div><font color="#39b54a"><br></font></div><h3><font color="#39b54a"><br></font></h3> <h5> </h5><h5> <b>補(bǔ)記：</b><font color="#333333">小說的背景取自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后期，當(dāng)時中國社會“體腦倒掛”嚴(yán)重，農(nóng)村教育資源短缺，鄉(xiāng)村教師工資待遇偏低，且通貨膨脹加劇，有門路的教師伺機(jī)跳槽改行，社會上很多人對讀書學(xué)習(xí)的價值、意義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回顧歷史，我們向當(dāng)時無數(shù)像小說主人公“黃老師”那樣——甘于貧寒、扎根教育的鄉(xiāng)村教師致敬，是他們的廝守和堅守，讓中國教育度過了文革之后又一個最為困難的時期，他們構(gòu)成了民族教育振興的基石！</font></h5><div><font color="#333333"><br></font></div><h3><font color="#333333"><br></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