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習書筆記:<br><br>閑話章草——書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有感<br><br></h3> <h3><br>《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是唐代思想家、文學家柳宗元的一篇山水游記。在這篇散文中,柳宗元提出了一個著名的美學觀點,即:“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多年前,聽北大葉朗先生講美學,他曾就此觀點作了一個解讀,大意是,美不在于自然景物自身,只有當具有審美體驗的人去發(fā)現(xiàn)、去喚醒、去照亮時,自然景物之美才能彰顯出來。圍繞這個觀點還有不同的解讀,甚至引發(fā)過關(guān)于美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爭論。<br><br></h3> <h3>謙益章草習作: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h3> <h3>書寫該文時我所想到的,不是這個觀點的含義,而是關(guān)于書法藝術(shù)的審美欣賞問題。<br><br>前一段時間有朋友問我,為什么不繼續(xù)學“王”,而改習章草?我覺得可以借用柳宗元的這個觀點來回答。漢字作為記事符號,開始也是沒有審美意義的,只有被人當作審美對象時,它才有了美的意象。進而,當它的審美價值超過工具價值時,書法就成為了藝術(shù)。由于人的審美體驗是有差異的,也就決定了在書法藝術(shù)的喜好和追求上有所不同。聊書法不能不聊王羲之,聊書法藝術(shù)欣賞也不能不聊王羲之。王羲之(包括王獻之)“變古質(zhì)而為今妍”,在書法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可以這樣說,王羲之是書法“古”與“今”的分野,在他之前的書體特別是楷、行、草新體,還處于演變的過渡期,而王羲之是這個過渡期的終結(jié)者,他把楷、行、草三體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精致妍美,標志著書法進入成熟期。王羲之的“今妍”還開拓提升了審美欣賞的境界,從此以后“古質(zhì)”和”今妍”成為書法審美的兩個座標和取向。對王羲之書法藝術(shù)風格特點的概括和表述很多,諸如精致凝煉的法度、典雅妍美的氣質(zhì)和中和中庸的風范等等,而“今妍”只是相對于“古質(zhì)”的一個高度概括。我學書之始,也是追隨“二王”。可能是有了一把年紀的緣故,再加上“玩”心很重,已知老之將至,再不隨心所欲,豈不悲夫?。ㄟ@是玩笑話)所以,審美取向發(fā)生轉(zhuǎn)移(這是實話,審美的多向性所致),由“今妍”轉(zhuǎn)向了“古質(zhì)”。我之所以對章草感興趣,正是因為其高古和質(zhì)樸,尤其是蘊含其中的難以名狀的“章味”,像陳年老酒一樣吸引著我。<br><br></h3> <h3>王羲之今草《十七帖》(局部)</h3> <h3>這里又引出一個問題,為什么說章草是“古質(zhì)”的?<br><br>學書法的人都知道,章草是從隸書脫胎而來的,盛行于漢魏時期,通常認為是為了提高書寫速度而對隸書的草化。其實,章草的古老還不僅是年代久遠,它還是包括篆書、隸書、楷書等正書形態(tài)以外,最原始的草書形態(tài),而且天然的保留了篆味和隸意,這種“基因遺傳”是其他書體所沒有的。章草的古老還有一個特殊原因,即當它孕育了今草以后,就幾乎把自己埋葬,不像其他書體在傳承中經(jīng)歷了“推陳出新”,從而保持了相對原生的狀態(tài)。它雖然沒有甲骨文、金文等古篆年代久遠,但作為史上早期的獨特書體,也是書法藝林中的“古董”。<br><br>回到對書法藝術(shù)欣賞的問題上,章草是屬于小眾的。之所以這樣,主要的原因是我們的傳統(tǒng)中屬于“妍美”的審美趣味占了主導。王羲之的“今妍”雅俗共賞,而且特別受帝王的推崇,其中首推唐太宗李世民,他說:“所以詳察古今,精研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遺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jié),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qū)區(qū)之類,何足論哉!”(見《王羲之傳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唐以后“王”字一直作為正統(tǒng),為書家效法,代代相延,一脈相承,引領(lǐng)主導中國書法千年,并且潛移默化地培養(yǎng)了大眾的喜好,成為審美欣賞的主流。但是,由此產(chǎn)生的負面效果也很明顯,直接影響和抑制了書法生態(tài)的多樣性。這種情況直到清代后期才有了反思,包世臣、康有為等人揚碑抑帖,引發(fā)“帖學”和“碑學”之爭。當時,康有為等人“抑唐”雖然失之偏激,但他們反對“一枝獨秀”、主張審美多樣化的觀點,無疑是正確的,對于推動近代中國書法的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正是因為這種文化上的覺醒,使得章草有了復興之機。<br><br></h3> <h3>皇象章草《急就章》(局部)</h3> <h3>章草的小眾化,除了前述主流傳統(tǒng)的影響外,傳世的古人墨跡和摹本太少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這也反證了章草在歷史上所受到的冷落?,F(xiàn)在能看到的、文字數(shù)量相對多一點的摹本,只有三國皇象的《急就章》、西晉索靖的《月儀章》《出師頌》和西晉陸機的《平復帖》等,這在客觀上也增加了學習章草的難度。<br><br>有趣的是,章草在中國受到冷落,而在“一衣帶水”的東瀛日本,卻受到欣賞。去年有一朋友看了我的一幅章草習作后問我,“章草怎么像日本字?” 我說,這個問題應該反過來問,“日本字為什么像章草”?這是因為日本文字源自漢字。大約在公元三世紀后期,亦即中國東漢末年、三國、魏晉時期,中國文字比較系統(tǒng)的傳到日本,從而開啟了日本以漢字記事的歷史,而這一時期正是章草盛行的時期。到了公元八世紀,也就是中國盛唐時期,日本開始以漢字和假名兩種符號混合記事,形成了日本文字體系,一直延用至今。日本字的假名有平、片之分,其中平假名選用了73個漢字草書簡體來造字,片假名則由73個漢字楷書的偏旁部首略作省略構(gòu)成。所以日本文字有章草的影子,說它像章草就不足為奇了??赡苁怯捎谖淖稚系倪@種親緣關(guān)系,以致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林散之、沙孟海等一眾中國書法名家中,日本人士把“當代王羲之”的美譽給在了上海的章草大家王蘧常的名下,一時成為書法界的趣談。<br><br></h3> <h3>索靖章草《月儀章》(局部)</h3> <h3>如前所述,東晉以后章草式微,寫章草的書家不多,而能夠達到開宗立派成就的名家更是寥寥無幾。近現(xiàn)代除了王蘧常,我還找不出第二人。關(guān)于王蘧常的書法藝術(shù),這里不表,還是繼續(xù)聊審美欣賞。但凡習練章草的書者都有一個共同的追求——“字古”。而且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么什么是“古”呢?至今我還沒有看到一個清晰的表述,讓人感到似懂非懂。實際上,“古”本就是一個相對性的比較概念,是相對于“今”來比較的。我認為所謂“字古”,首先是年代感,是遠離今時、被今時所喪失、仍具有美感的字法,比如遠古的甲骨、鐘鼎等文字。其次是原生態(tài),即文字演變過渡時期的狀態(tài),比如隸中有篆、楷中有隸。再次是成熟度,準確地說是未成熟、有缺陷的質(zhì)樸感。從事物的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來說,越是成熟的越是今時的,越是古老的往往是未經(jīng)雕琢、不成熟甚至是有缺陷的。相對于成熟的完美,不成熟、有缺陷的天真質(zhì)樸,也是一種高級美感。比如《爨寶子碑》被康有為譽為天下第一神品(見《廣藝舟雙楫》),就是最好的說明。關(guān)于“古”,可能還有其他解讀,限于認知,我所想到的只有這么三點。聊到這里,又想起時下所謂“字古式新”的風尚,我對這個觀點存有疑問,認為是需要商榷的。在美學上,一般主張形式和內(nèi)容相符合,“字古”和“式新”如能統(tǒng)一起來當然好,但是因為兩者的對立性,很容易適得其反。追求“式新”易,追求“字古”難??纯船F(xiàn)在的各種書法展覽,“展覽體”盛行,形式上別出心裁,花里胡哨,書法的古意幾乎被這些浮華的“裝飾”埋湮?!白止攀叫隆边@種看似“道”上的主張,卻把人引向了“技”的層面,實際效果是背道而馳的。所以,還是要以追求“字古”為本,形式適宜即好。其實,適宜的形式即使是老的,也不過時,從這個意義上說,它還是新的。<br><br><br></h3> <h3>陸機章草《平復帖》</h3> <h3>關(guān)于章草的風格流派,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求“帥”,受晉唐“妍美”書風影響較多,結(jié)字嚴謹,筆法精致,中規(guī)中矩,有“玉樹臨風”之美。另一種尚“老”,這個“老”不是古老之老,而是滄桑感,回追“古質(zhì)”,在“隸變”“草變”等文字演變過渡期中發(fā)掘,不受成法拘束,結(jié)字崎崛,筆法曠達,猶如蒼巖虬根。我的這番描述,當然是各派的理想狀態(tài)。如果說還有第三種,那么王蘧??瑟殬湟粠?,他上追先秦三代,把篆籀化入章草,開創(chuàng)了章草更加古拙的面貌。就我個人喜好而言,更希望對章草“古質(zhì)”的追求,不要止于王蘧常,能夠繼續(xù)下去,不斷發(fā)揚光大。<br><br>“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章草的現(xiàn)狀就是這樣?!叭A而不實”,“質(zhì)而不古”,“拙而不雅”。理論研究不深,實踐總結(jié)太少,展覽導向不正,書者跟風走偏。其原因,當與時風浮華、人心不古、急功近利、投機取巧有關(guān)。風氣如此,就需要正確的導向,然而我們的輿論場、我們的審美評價體系卻不是十分清醒,甚至與時風一樣,時常糊涂而愚昧。關(guān)于“丑書”的爭論,就可見一斑。我看被指為“丑書”書家的作品,其實都是“求變”“立異”的探索,在審美上追求的是“拙”、“稚”、“愚”、“丑”等等與“美麗”“精致”相對立的感受,這種變形、扭曲、解構(gòu)和夸張的手法在西方早已流行,諸如畢加索、蒙克等等,實際上這是一種比較高級的審美追求,就是放在中國文化里也是這樣,誠如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美無華”,也如同近年來興起于日本、為年輕人所追捧的“丑萌”。即使是“審丑”,也是反對把美絕對化,具有積極意義。章草就有這方面的特點,在近代書家中表現(xiàn)得比較明顯,尤其是王蘧常,從“拙”、“稚”、“丑”中體現(xiàn)出古意和典雅。所以,在我看來,這種所謂“丑”的追求恰恰是應予肯定和鼓勵的,最起碼也應該能夠包容。<br><br></h3> <h3>王蘧常章草《章草字典序》(局部)</h3> <h3>再從書法藝術(shù)審美標準來看,由于重“技”輕“道”,章草沒有建立起符合自身特點的評價語系,在各種平臺和媒介中,往往是用今草的“話語”來評價章草。章草和今草兩者雖有“親緣”關(guān)系,但差異也很明顯。例如,在草法上,章草是草書的原生態(tài),文字的草化不如今草,雖然都講“刪繁就簡”,但章草保留了更多的繁寫,不像今草“至簡”。而且章草是“隸變”的產(chǎn)物,在書寫中必然保有篆隸的法意,添筆減筆遵從審美需要。如果拿今草的“至簡”去評判章草的“繁簡適宜”,就會產(chǎn)生誤導。而這種情況在展評中時有發(fā)生,就有擅長今草的評委,把章草作品中的繁寫,評判為“不合草法”。再如,用“勢”或取“勢”,這是今草常用的評價概念,如果拿來評價章草就相去太遠。章草源于隸書,寫字的末筆往往都是重筆波挑,而且多橫向走勢,字與字不相連,所以不能像今草那樣縱向走筆,一氣貫通。如果一定要用“勢”的概念,那么,我以為章草看重的是字里乾坤、蓄勢待發(fā),而有別于今草的謀篇布局、氣勢恢宏。類似問題還表現(xiàn)在章草的筆法、章法等方面,這里不再一一例舉。<br><br>審美欣賞和評價對藝術(shù)發(fā)展起正向推動作用,十分重要。限于篇幅,還有一些話題留待以后再聊。<br><br> 2020年4月29日于悉尼<br><br><br><br></h3> <h3>謙益章草習作:張衡《歸田賦》</h3> <h3>筆者:程建國,號謙益,1954年生于湖北武漢,1970年入伍,曾任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政委、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政委,少將軍銜,現(xiàn)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