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簫瑟隨筆：陪護日記

瀟湘蘅蕪

<h3>　　雨淅淅瀝瀝，濕了田野，殘了門前的牡丹，鋪陳著黯淡的底色。雨聲滴嗒嘀嗒，像鐘擺在晃動。那些回不去的時光，隨雨水一一還原，清晰如昨。 　　此刻，我望著窗外發(fā)呆，年邁的父母相對而坐，靠在沙發(fā)邊烤火，頭歪著打盹，電視嗡嗡作響，時光是那樣緩慢，他們仿佛還活在肅穆而漫長的冬天里，如半根枯枝漸漸凋零，樹梢泛青，根部被歲月腐蝕，印滿滄桑。窗外的鳥，在雨天里叫聲依舊歡欣，雨中的花一朵朵綻放，明艷耀眼，大自然在提醒我，外面是生機盎然的春天。 這些年，我的心境停留在春天，也覺得父母老了，并沒有感受到衰老真正意味著什么。因為忙于生計，除了年節(jié)返鄉(xiāng)，能短暫停留陪伴他們，我很少沉下去體味父母的生活。 父親生病是突然的，之前沒有預兆。按竹溪話，他一直很健旺，八十高齡，依舊能在山野自由行走，腿勁比我還好。 感受到父母生命氣息漸弱，是在除夕那晚。酒量向來不錯的父親小飲幾杯就頹然而坐，神情落寞。團年飯兒孫們觥籌交錯，等歡宴過后，我去看父母，他們已偎在床上倦怠得連電視機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都看不了。臥室里只有爐火亮著，電視機響著，我坐在床邊陪父親，他像交代后事一樣滿臉憂傷地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我感覺今年很難打過，日子正好過，我舍不得走，舍不得我的好兒孫，好女好女婿??！” 　　我看父親眼睛昏濁，老淚縱橫，頓時悲從心中起，淚眼滂沱。在我眼里，父親健步如飛，還能跋山涉水，每頓二兩酒，絲毫不顯老態(tài)，咋就突然扯到死亡的話題。于我，死是一個多么恐怖陰森而遙遠的話題。 　　父母是我們和死神間的一堵墻，父母在，我看不見死神，甚至沒感覺自己衰老。已到知天命之年，在父母面前，我依舊被寵溺得如小女孩。 　　母親未生病前，我回鄉(xiāng)只要隨口說想吃啥，她想千法也會不厭其煩地精心做好端上桌。脾胃虛弱的我飲食不知其味，母親看我吃飯總是很著急，生怕吃不好，偶爾我多夾幾筷菜，母親便掩飾不住滿臉的歡喜，笑吟吟地說：“吃，要多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里慌。”在她眼中，我要吃成一個大胖子才好看。 　　世間愛情是逐美而居，美才能相互吸引，沒有美貌，才情和賢德為上。當一無所有時，又怎能吸引愛的目光？也唯有親情如此，沒有絲毫嫌棄，總是無條件包容，無原則寵溺。將來有一天，母親不在了，想起往事，我會覺得，有人哄自己吃飯，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這些年每次回鄉(xiāng)，我都會陪父親喝幾盅。時光靜靜流淌，親情在酒杯里盛滿，彼此相對無言，一飲而盡，這是我們父女交流的特殊方式。有時，我也會挽著他，到西關橋、九里崗、東城角、老家大裕溝散步。愛跑是血液中流淌的天性。父兄如此，我亦是?？粗赣H能日行萬步，我心甚慰。 　　我哪里想到，老年人就像被蟲蛀過的大樹，看似挺拔茂盛，樹根卻朽了，搖搖欲墜，風一吹說倒就倒。 年前父親還健旺得很，走親戚到龍壩，個把小時打個來回。這些年，他習慣每天凌晨三四點起床，從九里崗走到老家大裕溝，或是去郭家梁子、三堰壩，遛彎回來，天剛麻麻亮，人家都還在睡夢中。 　　冬天的早晨，霜濃路滑，寒風刺骨，晨練是不宜早的。我每次叮囑，等太陽出來陽氣升騰時再出去，他不聽。姐姐們也怕年邁的父親一時腿力不濟，血管出了問題，倒在哪里，人不知鬼不覺，求助無力，便常常勸他不要走荒郊孤墳野嶺之所。這個他總算聽進去了，近兩年，他每天早起繞行西關街、躍進橋，沿河堤廣場走五圈。 父母搬離老家后，十多年來隨姐姐住在縣政府后面院子里。感謝姐姐姐夫苦心安排，為他們晚年謀了一個很好的安居之所。門前花木蔥蘢，鳥兒成群，環(huán)境清幽，且1樓出行便利，院子里同齡人多，可當牌友，也可相約遛彎，互相陪伴，驅趕老年的孤獨。 1樓4個單元，住了六七位老人。疫情期間，我滯留竹溪，近距離感受了他們的慢生活。 每天太陽一出來，家家老人搬出椅子，坐在門口曬暖暖。左鄰家的兩位老人閑不住，在后面開墾了一片菜園，天天忙出忙進的，像勤勞的蜜蜂。有時還跑到老家蔣家堰種幾天莊稼。種的菜吃不完，送給兒女，也會分享給鄰居。一天閑聊，阿姨說：“老了不給自己找點事，心里發(fā)慌。種菜，也就是混路子，總比坐著等死強?！?lt;br> 老人們的世界是孤寂的，圈子越來越小。他們不會玩微信，也不刷抖音，兒女多半不在身邊，除了在門前曬太陽發(fā)呆，熱衷的娛樂方式是打撲克牌。 父親打牌上癮，每天下午提著茶水去隔壁柯奶奶家趕場。他們有固定的牌搭子，一吆喝就齊了。不來錢，不帶彩，照樣打得二五加八的，直到傍晚方散。 晚飯后，老人們會聚在籃球場邊亭子里呱嗒，憶起年輕時的事眉飛色舞，夸耀起兒孫來就打不住。話題說來說去，也就是那些，眼見著自己快到旅途的終點，過往的歲月和子女是他們唯一的談資。外面斑斕的世界，于他們毫無意義。 　　父母是德行人，在政府院子老人群體中人緣很好。母親生病多年，姐姐妹妹們無微不至照顧，人家都看在眼里，夸父母好福氣，子女教育得好，對我們都很親熱。 　　我有時回去，陪父親遛彎，總有老人過來熱情地打招呼，問起我，父親不無得意地說：“這是我的三姑娘，專門從十堰回來看我。”我看著越來越孩子氣的父親，就會想，生命真的是一個輪回，當夕陽西下，年輕時的風光不再，便回歸到孩童的天真無邪。 　　我窺探到一個秘密：原來在兒時眼中那樣高大而威嚴的父親，老了也那么依戀我們，就像當年我依靠父親這棵大樹一樣。 人老了，會害怕孤獨，也畏懼死亡，對于年邁的父親，物質所需甚少，只有兒孫滿堂長長久久承歡膝下才是他最大的愿景。 都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可我們各有各的家事，還有一攤子工作，能長長遠遠地陪著孤獨的父親嗎？ 　　父母有5個子女，每個人都有孝心，和別人比起來是幸福的。即便如此，父親生病后，依舊覺得人力不夠。他病得不輕，連續(xù)兩次腦梗，從正月初五發(fā)病，前前后后住院幾十天，夜夜不能安眠，陪護是很艱巨的任務，連日來折騰得人仰馬翻。心力交瘁時，我會想，父親每天在想些什么，為啥每晚不敢睡？他最大的恐懼來自哪里？ 清明前他病得很重，反復折騰，姐姐妹妹們耐心照顧，都疲憊不堪。我和哥哥回來那天，也許是心理作用，見到他的兒孫，心里喜歡得很，精氣神就來了。他又聽說，找人掐算，有三個福德星護佑，這一關能闖過，內心對死亡的恐懼減輕，那晚難得安神，足足睡了四五個小時。清晨起來，整個人也就輕爽了。 經過長達一兩個月的煎熬，父親夜不能寐，瘦得形銷骨立。他平生愛酒，嗜煙如命，好跑得很，經歷這次大病，酒不敢給他沾了，煙也不讓他抽，又不能自由自在行走山野，日日困在病榻上，于他，所有生趣皆被剝奪，內心焦慮是必然的。醫(yī)生天天給他喝安眠藥，打抗焦慮的針，也不能緩解。 后來，侄兒說：“爺爺抽煙抽了幾十年，一戒煙渾身不自在。哪怕肺部有點小毛病，還是讓他抽吧！每天少抽點，抽好煙也行?！蔽彝蝗婚g想起正月在醫(yī)院陪護的那晚，他煩躁不安。早上扶他在走廊里鍛煉，先生給他點了一支煙，他一抽立馬來了精神，便也贊同侄兒。 一抽煙，痰就多。對84歲的父親，我們一時兩時又咋能改變他多年對煙的依賴？所能做的，就是調節(jié)他的生物鐘，解開他的心結。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此言不虛。那是因為孝心會在長年累月端屎端尿洗痰盂這些瑣碎的事情消磨殆盡。孝絕對不是一句簡單的話，而是體現在點點滴滴的陪伴中。在竹溪陪護的那些天，我深深感受到姐姐們多年來的不易。每個人生活都有難處，人只有身臨其境，換位思考，才會懂得人家的難。在生活反復捶打中，我們學會了理解，善待他人，與時光和解，和世界和平相處。 老年人生活習慣和年輕人截然不同，姐姐姐夫們每天都要圍繞父母作息規(guī)律轉。年齡大的人醒得早，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姐姐難得睡個懶覺，總是早早爬起來給父母做早點。一日三餐，四季漿洗，都是她們張羅。冬天早早找出厚被子，長夏里換上涼席，父母年邁，就像孩子一樣，照顧不好自己，哪一件事都需掛在心上，一時不周，凍餓生病可咋辦呢？ 父親生病期間，沒人陪他玩。牌友們聚不齊，即便聚齊也打不成，因為父親腦梗后手指頭僵硬捏不住牌。姐姐們?yōu)榻o他解悶，便陪他打撲克，想讓他開心。這讓我想起二十四孝中“老萊子戲彩娛親”的故事來，為博年事已高的父親歡顏，姐姐們也確實煞費苦心。 多年來，父親一直任性而自由地活著，他的生物鐘是顛倒的，晚上只睡幾個時辰，三四點就起來跑了，白天時不時打盹?，F在病了無法跑，他到點就醒了，要起床走動。這可苦了陪護的人，怕他單獨起來摔跤，只好哈欠連天地陪著，一夜還好，三夜五夜之后，瞌睡總是睡不好，長此以往也吃不消。 我和姐姐們?yōu)檎{節(jié)父親的生物鐘，便開始實施“熬鷹計劃”。這樣說似乎不恭，但實情就是如此。八旗子弟訓“海東青”，一直不讓獵鷹睡，熬到它精疲力竭時，鷹就訓成了。正常情況下，人睡覺時間是有點的，白天不讓父親打盹，夜晚他自然就能安眠。 　　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是陪著父親，只要白天他一打盹，我就叫醒他，攙他起來，在院子里一圈圈遛，把他瞌睡遛醒。見他想抽煙，便趕緊打岔，給他找點零食斷個嘴。 一天又一天地熬，終于，父親能在晚上安眠了。只要能睡好覺，吃幾頓好飯，內心安穩(wěn)，病也沒那么可怕。 　　父親心氣很高，總是不能接受眼前步履蹣跚的現實，還想著恢復當初健步如飛的狀態(tài)。話說病去如抽絲，康復需要漫長的過程，急也急不得，只能到哪座山唱哪個歌，隨遇而安。 　　我的母親臥病20年足不能行，長期坐在輪椅上，所幸她想得開，這樣被病魔百般摧殘，依舊達觀，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其實，對老人來說，養(yǎng)生不如養(yǎng)心，心態(tài)決定一切，所以我想慢慢解開父親的心結。 他跟我念叨好多次，想到廣場去看人玩船燈，還想回一趟老家看看庭院里的花木。因為大病傷了元氣，我們怕他再摔跤，不敢扶他走遠，我每天只是陪他在院子里或走廊邊來回轉悠。有天早晨，父親精神格外好，他想走出院子又怕我反對，便說去大門口看看。到了那里，他又讓我扶他去西關橋。就像初次學步的兒童，他越走越有信心。我看他腿雖然拖著，但走路并未踉蹌，便一個勁兒夸他。父親像個受表揚的孩子，愈發(fā)來勁，堅持往前走，一直走到廣場。 我邊走邊問他：你為啥那些天晚上不敢睡覺？白天也不肯多邁步？他說：我不敢睡，怕一睡下就醒不過來了。走路時身體控制不好，萬一摔跤命就搭進去了。 原來，這些天，父親心中一直被死亡的恐懼籠罩。脆弱的他便通過鬧的方式排解，并希望兒女能守護在身邊，給他力量，幫他戰(zhàn)勝心理陰影。他不停地折騰，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獲得更多的關愛。這就像孩子生病索要糖果和愛一樣。我小時候，每次到醫(yī)院，只要聽說打針，就會拼命掙脫，試圖逃跑。真的被大人按住打了針，也不過就像螞蟻蜇了一下那樣，我不知為啥要那樣恐懼。 我笑著安慰父親：“人家那么多人都熬過了84，你莫怕呀，怕也沒用，閉著眼睛往前闖，病魔也會讓你三分，閻王爺不會叫你的?！备赣H點點頭，那一刻像個懂事的孩子。 我始終相信，生命輪回，因果已定。龍應臺在《目送》中寫道：“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終究有一天，是與父母緣盡的時候，我們遲早是要告別的。可是，能陪伴相守的這一程，一定要珍惜。 　　我也知道，雨天里是容易傷感的，看著父母衰老的樣子，不惆悵是假的。我心中明白，能這樣相守的日子彌足珍貴。人生是漫長的修行，總有一段黑暗的日子需獨自跋涉。 　　據說生命的密碼終有一天要打開，父母是我們的一面鏡子，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未來的自己。我不知我老了會不會像父親那樣恐懼死亡，害怕孤獨，也許人性都有脆弱的一面，人老了會更脆弱。但我還是希望自己不斷地修煉，成為一個內心強大、波瀾不驚的人，無所畏懼地走到人生終點，沿途看花賞景，不亂于心，不困于情。</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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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簫瑟隨筆：陪護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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