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i> 中 國 二 胡</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 文/劉 嘉 陵</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中國二胡在黃皮膚的二郎腿上搖晃一千多年了，就算一把上好的紅木或楠木琴，也該彎腰駝背白發(fā)三千丈了吧。兩根琴弦被一束馬尾擦過來擦過去，那松香味的琴音就從唐宋元明清綿延到了21世紀(jì)。我們這位老朋友、老前輩的紫檀色龍頭一直在城墻根兒、古木下、酒肆茶樓的燭光里和遠(yuǎn)行者的行囊前晃悠著，若將所有琴師一千多年來拉斷的絲質(zhì)的子弦、老弦和金屬的里弦、外弦統(tǒng)統(tǒng)連在一起，能不能量出地球的腰圍？我們細(xì)細(xì)清點(diǎn)一番吧，看看華夏大地上還有幾多民歌、戲曲少得了二胡的烘托？</p><p class="ql-block"> 中國二胡就像這個(gè)民族一樣，講究個(gè)橫平豎直，穩(wěn)重持中，推弓拉弓有板有眼。操琴人就是再狂躁、再張揚(yáng)，那底座厚重的二胡還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刎Ａ⒅?，上對皇天，下對后土，發(fā)乎情止乎禮義，隨心所欲不逾距。這同夾在肩頭的小提琴和斜在胸前的吉他實(shí)在不一樣，因?yàn)槎鎸Φ牟皇侨{河、多瑙河、涅瓦河、密西西比河。眨眼間十多個(gè)世紀(jì)過去了，我們從北方游牧民族的塞外小調(diào)一直聽到了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聽松》，劉天華的《病中吟》《光明行》，王國潼、閔慧芬的《江河水》《奔馳在千里草原》。</p><p class="ql-block"> 二胡的外形和表演的廳堂是越來越漂亮，越來越豪華，在中央電視臺的綜藝晚會上，我們看見全國最高音樂學(xué)府的尖子們穿著飄逸的長裙，在光潔的現(xiàn)代化旋轉(zhuǎn)舞臺演奏二胡，電子合成器為她們伴奏，萬向舞臺燈為她們照明，干冰散發(fā)的馨香霧氣在她們身旁氤氳著，但二胡的本色一丁點(diǎn)都沒變啊，依舊是嗚嗚咽咽，如泣如訴。無論操琴人穿著黑色燕尾服還是白色晚禮服，無論你揉弦、換把時(shí)借鑒了西洋拉弦樂的什么技法，二胡可還是瞎子阿炳的那一把，1927年創(chuàng)立“國樂改進(jìn)社”的劉天華的那一把，為金嗓子周璇伴奏《四季歌》的那一把，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duì)》里“手拿碟兒敲起來”的那一把。</p><p class="ql-block"> 中國二胡仿佛怎么都掙不脫一條悲情的線索，別說是《江河水》《豫北敘事》，就是《喜看麥田千層浪》《賽馬》《草原新牧民》這樣題旨樂觀的新曲目，在那快弓的反復(fù)推拉中，你還是覺出了某種凄婉和陜北情歌一樣的“酸”。有一年我在成都青羊?qū)m前見到一位盲藝人，他手腳并用，一面拉著一把擴(kuò)音琴碼的二胡，一面調(diào)動雙腳為自己敲木魚、打梆子伴奏。他演奏的是《草原晨曲》，節(jié)奏十分歡快，如果唱出來，那歌詞是：“我們像雙翼的神馬，奔馳在草原上，啊哈哈嗬咿……”但圍觀的人們沒有誰顯出歡快的樣子，那優(yōu)美琴音傳遞給我們的是一種遙遠(yuǎn)的荒涼，還有古老的憂傷。</p><p class="ql-block"> 莫非中國二胡自打初生時(shí)就是征戰(zhàn)流徙、生離死別的見證？怎么它如何吱嘎都跳不出一千多年的中國戰(zhàn)亂史、跳不出“身背花鼓走四方”那樣的況味呢？從前有一部羅馬尼亞傳記片《奇普里安?波隆貝斯庫》，其中有這樣一個(gè)情節(jié)：音樂家波隆貝斯庫在一間牢房前拉起小提琴，牢房里一個(gè)胡子拉碴的罪犯先是震驚，隨后便涕泗滂沱。在倫敦和紐約的地下鐵道里，賣藝人奏起吉他和曼陀琳時(shí)，也會出現(xiàn)類似的場面。</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華夏大地上，中國人更容易為之動情的，還是二胡。即便像盛中國這樣的黃皮膚音樂家，惆悵滿懷地拉奏《梁?！?，還有那支用西洋管弦樂形式演奏的合奏曲《二泉映月》，坐在臺下的我們當(dāng)然也惆悵滿懷，可就是欲哭無淚。域外的弦樂用高貴的樂器造型和華麗的音色，在我們與悲慘的中國故事之間制造了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效果，仿佛多了一層提醒人們平靜的薄紗。而只有二胡，只有在長城內(nèi)外土生土長土聲土氣的二胡，才更深地牽動著我們的情愫。葉倩文演唱的《瀟灑走一回》像一列呼嘯而來的特快列車，流行流行，就流行過去了。但那轟轟隆隆的段落之間的幾小節(jié)二胡間奏，卻長存于我們的記憶里。</p><p class="ql-block"> 與破舊的長衫、蒼涼的月夜、寂寞的梆子相伴的中國二胡，見識過太多的人間冷暖和悲歡離合，那圓圓的琴筒就是咱的五味瓶啊，中國人的酸、甜、苦、辣、咸，全裝在里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2, 126, 251);"> （選自劉嘉陵散文集《自由飛行器》）</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