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三、難忘的小站</p> <p class="ql-block"> 許多以知青為題材的文藝作品,都比較集中地表現(xiàn)出當(dāng)年知青勞動的艱苦。這是一個真實的寫照,當(dāng)年,一句“戰(zhàn)天斗地”的口號,激發(fā)出多少年輕人的壯美情懷。然而,惡劣的環(huán)境,熱血的沖動,也讓許多知青付出了沉重的身體代價,一些體質(zhì)較弱的知青,在泥水的滾打中,甚至落下終生病痛。</p><p class="ql-block"> 打中學(xué)起,我就十分酷愛體育運動,至高中畢業(yè)下放時,我已練就出比較硬朗的身體素質(zhì)。來到“廣闊天地”,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我自然比不了正宗農(nóng)戶人家的嫻熟和效率,但也從未有過因勞動強度過大而感覺體能上吃不消的苦悶。</p><p class="ql-block"> 真正讓我苦悶的,是工余時的枯燥和乏味。</p><p class="ql-block"> 我落戶的大隊,除我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插隊知青。每天收工后,農(nóng)戶中家家都彌漫著煙火的生氣,此時,大隊部里就剩下我一人孤獨著,沒有電視,沒有電臺節(jié)目,更沒有一個和我一樣過著清苦日子的人陪我一起說笑,螢火蟲般的殘燈孤影下,只有兩張過時的報紙伴我度過漫漫長夜。</p><p class="ql-block"> 也不知是我下放的村落過于偏僻,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鎮(zhèn)上郵電所的郵遞員,每星期只過來投遞一次,整整七天的報紙和信函,作一次打捆送來。每當(dāng)這時,我便像過節(jié)般趕去簽收。本地農(nóng)戶人家也沒幾個識字的,因此,我便是這些報紙最忠實的讀者。貧乏的年月,人們已習(xí)慣按計劃支配生活,對精神產(chǎn)品的消費同樣如此。郵單每次簽收后,我從不敢就著性子把這些報紙一口氣讀完,為了一星期后面的日子不至于太過于沉悶無聊,我限定自己按照報紙日期的順序,每晚只閱讀一張,余下的,留著去打發(fā)我的第二個夜晚、第三個夜晚、、、、、、</p> <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因臨近年關(guān)已是農(nóng)閑,我又坐在大隊部,獨自一人攤開了報紙。這時,大隊部的電話鈴響了,是公社知青辦打來的,要找的人正是我。公社知青辦通知:第二天將在公社的知青點召開年度知青工作會議,讓我第二天一早過去趕早飯。</p><p class="ql-block"> 次日,我起了大早,天只是麻麻亮,天空卻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我踩著厚厚的積雪,一步一個腳印來到了以前從未到過的公社知青點。此時,公社所屬各大隊加上知青點,共四、五十號知青匯聚一堂。年輕人湊到一起,自然熱鬧,大家伙一堆堆一處處攀談開來,但卻沒一個人認識我、搭理我,我就像是一個棄兒一樣,備受冷落。</p><p class="ql-block"> 其時,我父母都是在Y城工作,家人都在Y城,我自己也是在Y城度過中學(xué)時光。同期下放的知青,按照相關(guān)政策,也大都落戶于Y城周邊的鄉(xiāng)村。父母之所以讓我選擇下放離家較遠的L縣,有著明確的指導(dǎo)思想:下到農(nóng)村,就要好好表現(xiàn),不能對家里有多余的貪戀。只有一心一意的好好表現(xiàn),日后面對推薦的招工、參軍、上學(xué)等返城機會,也就有了更好的眾評基礎(chǔ)。同時,父親早年曾經(jīng)在L縣工作,父母也希望我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能得到過去老同事、老戰(zhàn)友的關(guān)照。</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年,父親因工作關(guān)系攜全家離開L縣時,我只有四、五歲,十幾年后,當(dāng)我高中畢業(yè)重新回到這里,我對自己在L縣幼年時期的生活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在L縣,我沒有一個同學(xué)朋友;在這匯聚一堂的知青隊伍中,我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p><p class="ql-block"> 早餐時,我按照餐桌上的名單表,找到了自己的餐位。入座后,同桌就餐的知青中,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立刻吸引了我。女孩中等身材,在那個頗為貧瘠的年月,女孩依然顯示出營養(yǎng)到位的精氣神。一張笑臉,十分白嫩的膚色,散發(fā)出在那個偏僻鄉(xiāng)村里極為罕見的大美氣質(zhì);尤其是那雙清水般明亮的眼睛,顧盼之間,流淌著別致的韻味,讓她在眾知青中一下子顯出了特別的靚麗。因為彼此間的不熟悉,更因為她的美貌,讓我莫名其妙地對她生出敬畏,所以,整個早餐中,我和身邊其他幾位知青不痛不癢客套了幾句之后,卻也沒有敢冒昧地和她搭話。</p><p class="ql-block"> 一上午冗長的工作報告結(jié)束,好不容易等來了中午就餐,一桌人歸了餐位,獨獨不見她的身影。有人要動筷子,我把頭垂得很低,眼睛盯著胸前桌布的一塊小方格圖案,喉嚨里用一桌人都能聽見的聲音發(fā)出一句嘀咕:“好像、、、人還沒到齊吧”。</p><p class="ql-block"> 接著,感覺一桌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我沒敢抬頭迎視眾人的眼神,好像自己的一點小心思被大家看破一樣,耳根處微微的發(fā)熱。</p><p class="ql-block"> 只是一會兒,她來了,笑盈盈,如一首歡快的歌。入座時,隨手甩了甩清水洗過后手上的水珠兒,然后,操起了碗筷。</p><p class="ql-block"> 依然是中規(guī)中矩地用餐,依然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和她搭話,眼看著大家伙飯菜已飽就要退席,我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然而,就在我把目光投向她時,我發(fā)現(xiàn)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也正在若有所思的望著我,眼神中隱隱地露出一絲友善的笑意,那笑意,似乎我們之間早已相識。我努力調(diào)動記憶把大腦里的庫存仔細搜索一遍,卻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中,何時出現(xiàn)過這位美麗的女孩。</p><p class="ql-block"> 一陣風(fēng)一樣,轉(zhuǎn)眼,她便與身邊的幾位女知青說笑著離席而去。</p><p class="ql-block"> 會議下午的議程我已經(jīng)沒有了印象,散會時,知青們紛紛揮手作別。我沒有告別的對象,心里縱有千般不舍,依然還是從知青點那兩幢殘舊的平房中走了出來。此時,天空中已沒有了雪花,大地卻已是皚皚一片。在冬至前后的田間曠野,雪地上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盡頭,我孤獨的身影如來時一樣冷清,只是回程的路上,心里面多了一份虛妄的念想。</p> <p class="ql-block"> 原以為這次會議的經(jīng)歷,只是我在那個環(huán)境下,十分單調(diào)枯燥的生活中激起的一次小小浪花,浪花過后,我的生活又將回歸日復(fù)一日止水般的平靜。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兩個月后,我又在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地方與這位姑娘再度相逢,更讓我壓根兒沒想到的是,這位漂亮的姑娘,曾經(jīng)還是在我穿開襠褲的年齡、天天和我一起玩過家家游戲的鄰家女孩。</p><p class="ql-block"> 國家恢復(fù)高考制度,重新喚起我學(xué)習(xí)的欲望。新年過后,為了備戰(zhàn)高考,我請了長假滯留Y城家中,終日與一疊厚厚的復(fù)習(xí)資料為伴。</p><p class="ql-block"> 那天中午,母親將飯菜燒好,一家人正準(zhǔn)備就餐,這時,門鈴響了。</p><p class="ql-block"> 我起身打開門,隨著門扇的張開,我的表情,也立刻被眼前的場景拉伸出一個大大的驚愕——來訪者是她的母親,她站在母親的身后。</p><p class="ql-block"> 父母和來客顯然不是一般的熟悉,一照面,便是一番久別重逢的欣喜。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眼前這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母親熱情地把客人迎進家里,見我傻站在一邊,說:“這孩子也不懂禮貌,快叫阿姨?!蔽夷驹G地叫了句:“阿姨好”。嘴上叫著,心中卻依然不解。</p><p class="ql-block"> 大人們一句句寒暄后,她母親見了餐桌上的飯菜,卻對我家并不生分:“擠了一上午的火車,又累又餓的。這真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呀?!备改感α?,支使我又去備了兩副碗筷,主客一面用餐、一面高興地聊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原來,家父早年在L縣工作時,與她父親便是同事,兩家也是過往從密的睦鄰。兒時的過家家游戲,在我記憶里早已是蕩然無存,但長輩們笑談中那些隨口而出的往事,讓我在想象中體味了某些情趣和溫馨。</p><p class="ql-block"> 一番家常過后,她的母親說明了來意:“我們家閨女在農(nóng)村鍛煉有好幾個年頭了。最近鐵路系統(tǒng)面向社會招工,我們家閨女對照了招工條件,也報名了?!?lt;/p><p class="ql-block"> 我一邊聽著長輩們的對話,一邊在腦子里對接收到的信息快速梳理:我下放的L縣,地處皖贛鐵路沿線。近些年來,皖贛鐵路工事不斷擴大,鐵路系統(tǒng)時有對外招工。當(dāng)時,Y城是南方地區(qū)最大的鐵路樞紐之一,設(shè)在Y城的鐵路分局,下轄皖贛鐵路,鐵路招工由分局統(tǒng)一管理。當(dāng)年,父親在Y城,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員,因為工作性質(zhì),父親與鐵路系統(tǒng)關(guān)系十分熟絡(luò)。</p><p class="ql-block"> “今天來到Y(jié)城,下午就帶我閨女去面試。面試很關(guān)鍵?!彼赣H把話題引到了重點,卻停頓了下來,意思已經(jīng)十分明確:由于我父親的工作背景,更由于我們兩家曾經(jīng)的交往,她的母親,把女兒未來職業(yè)選擇的希望,不容分說地交代給了我父親。</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靜靜地聽著,這時,她母親轉(zhuǎn)過臉笑著對我說:“你在L縣下放,也不到家里來玩?”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依舊是傻傻地笑了兩聲。</p><p class="ql-block"> “你和我們家閨女是下放在同一個公社吧,聽閨女說,你們還參加了公社的知青工作會議?!?lt;/p><p class="ql-block"> 聽著她母親的話,我微微一怔,眼前一下子浮現(xiàn)起那個帶著一絲淡淡笑意的眼神,心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高考的日子已為期不遠,緊張的節(jié)奏,推著我思維的腳步在預(yù)設(shè)的軌道上片刻不敢停留。此時,我已無暇顧及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一些人、一些事,倒計時的緊迫感,讓我的生活不敢離開課本一刻而去接納課本以外的東西,我更不敢讓私人的情感因素,去影響和改變我當(dāng)時對自己未來的設(shè)計。所以,那個下午,當(dāng)她們母女離開時,我也只是禮節(jié)性的和她們道別,她們的離去,并沒有在我心頭泛起更多的漣漪。</p><p class="ql-block"> 數(shù)月之后,我拿到了大學(xué)??其浫⊥ㄖ獣?。</p> <p class="ql-block"> 夏日的明媚,敞亮了我的情懷,也讓我在辦理入學(xué)前準(zhǔn)備事項的過程中,平添了絲絲快意。我又一次來到L縣,來到我下放的地方辦理戶口和糧油關(guān)系的遷移。遷移手續(xù)辦理妥當(dāng),一個明媚的清早,我由L縣火車站,登上了返回Y城的列車。</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年的皖贛鐵路線上,客運量極少,只有兩個班次客運列車來回對開,兩個班次皆為慢客,不管什么小站,逢站必停。那天,列車開出十幾分鐘,來到一個地處山坳的小站。該小站離我下放的大隊路程不遠,下放兩年來,我離鄉(xiāng)探家或辭家歸隊,曾數(shù)次從這個小站上車下車,因此,當(dāng)此時列車??肯聛?,我想,這也許是自己最后一次和這個小站告別,忍不住,朝小站多打量幾眼。</p><p class="ql-block"> 這是一個和所有四等小站一樣不起眼的車站,站臺前后不過幾十米,一趟列車??窟M來,車頭車尾都要伸出站外。小站的主要建筑物是位于中央的一幢土黃色的平房,承擔(dān)著售票與候車的功能,候車室內(nèi)零零星星的乘客和周邊的幾處殘垣斷壁,顯出了這個小站的冷清。少年不知愁滋味,望著這個曾經(jīng)熟悉并可能成為我人生旅途中一個不再回頭的過往驛站,我心緒里,卻也滋生出淡淡的感慨。我慢慢將目光收回,停留在眼前的站臺上,可就在一瞬間,我的眼神有如觸電般呆然定格——那個曾經(jīng)強烈吸引我目光的身影,此刻,就出現(xiàn)在我仿佛伸手可及的車窗近旁。</p><p class="ql-block"> 沒錯,正是她!透過車窗,我分明看見就在窗外二、三米遠的地方,她穿著一身鐵路員工制服,使用當(dāng)?shù)胤窖砸I(lǐng)乘客們上車下車。那一身深藍的鐵路制服,更襯托出她的精神和英氣;那一雙清亮的大眼睛,依舊是流淌著幾分秀麗,幾分靈韻。一時間,我的身體有些緊張,我不知該不該和她打招呼。那些過家家的游戲,太過于遙遠;同為知青,我們似乎已經(jīng)有了兩次見面,但兩次見面,卻未曾有過一句坦然的語言交流。此時,該說些什么?該怎么說?仿佛如同漢姆雷特面對“生存還是死亡”的難題一樣沉重。更重要的是,列車短暫的停留時間和她忙于導(dǎo)客的現(xiàn)狀,此刻都讓我為自己內(nèi)心的怯弱和卑微找到了借口。</p><p class="ql-block"> 我終于還是沒敢去打擾她,一聲汽笛過后,列車緩緩地啟動了,她立定站臺,面帶微笑,以標(biāo)準(zhǔn)的禮儀目送著列車慢慢駛離?!岸_?、叮咣、、、、”,車輪碾過鐵軌連接處發(fā)出的撞擊聲,仿佛一聲聲擊打在我身上,把我心緒里僅有的那點不舍,撞擊得七零八落。隨著列車的漸行漸遠,那個小站、那個站臺上的美麗身影,在我的視線里,漸漸地模糊起來、、、、、、</p><p class="ql-block"> 那個夏日的早晨,山坳里裊繞著一縷縷的煙氳,鐵道兩旁幽靜的山崗上,幾簇爛漫的山花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特別耀眼。微風(fēng)吹過,山花搖曳著綽約的身姿,一朵朵,一叢叢,綻放出無數(shù)張笑臉,向一趟剛剛駛經(jīng)的列車微笑致意。</p><p class="ql-block"> 那些花兒,盛開在那個夏日的早晨,盛開在我知青過往中的一個季節(jié)??粗矍暗纳綅?,看著身后一條長長的鐵軌,我默默收攏自己凌亂的心緒,內(nèi)心投入一次莊重的儀式互動:</p><p class="ql-block"> 再見了,我青春里路過的親切小站;</p><p class="ql-block"> 再見了,小站上的美麗姑娘。</p> <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