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李云鵬</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李云鵬,1937年生于渭水源頭之五竹鎮(zhèn)。曾有一段軍旅生涯,此后從事最長的職業(yè)是文學(xué)雜志編輯。曾任《飛天》文學(xué)月刊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憂郁的波斯菊》《三行》《零點,與壁鐘對話》《西部沒有望夫石》《篁村詩草》等詩集,及散文隨筆集《剪影,或者三葉草》等。</i></p> <p class="ql-block"><b> 編者按 </b>父親雖然在家鄉(xiāng)僅度過了短短14年的少兒時代,但家鄉(xiāng)的人和事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隨著歲月越來越清晰地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常常講起來神采飛揚(yáng),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貧而充滿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頭舊時的鄉(xiāng)人、鄉(xiāng)俗、鄉(xiāng)情,成為父親不能忘卻的記憶。年事已高的父親遂有了再次動筆的沖動,便有了以下這一篇篇帶有鄉(xiāng)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現(xiàn)。短文以真實的聞見為本,但顯然有一定藝術(shù)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親把這個短文集-——《村巷夜譚》,稱作“記述鄉(xiāng)野村夫俗事的筆記小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墻頭上撒一把谷子</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年代交通不便,回一趟南山堖里的家,對貴為省城一局之長的萬局長也不是易事,何況又是冷冬寒天的。</p><p class="ql-block"> 位居省城的萬局長春節(jié)回家拜爹媽,盡管那些年物資緊缺,憑著在官府的那點兒權(quán)位,還是能在相關(guān)部門弄到一些(現(xiàn)在稀松平常的)“緊缺”貨——給老爸少不了的兩種特禮:搗罐罐茶的陜青茶;隴上名牌蘭州水煙。偶有一包蘭州天生園的水晶餅,雁灘的冬果梨,幾包香煙什么的,在當(dāng)年,無論怎么說,算得上厚禮了。萬局長想象著老爹那溝壑似地皺紋里綻出的憨笑——近乎孩童般的惟老爹獨有的憨笑。</p><p class="ql-block"> 興沖沖趁班車趕到縣城,離南山堖的家還有老些不通班車的跳溝過坎的路程。肩上索里贅搭吊著兩砣行承,從前街到后巷,好不容易搭上一掛進(jìn)城有營干的老牛車,那車夫一臉沒陰沒晴地丟出一句話:“兩塊錢總給哩吧?”“三塊三塊!”局長一臉堆笑地開闊了一回?!吧希 北拮右粨u車動了。</p><p class="ql-block"> 老牛稀屎趟土,石溝土坡泥洼,夕陽西下,抹黑總算到家。</p><p class="ql-block"> 一進(jìn)家門,老父正盤腿坐在炕上搗罐罐茶。一聲“達(dá)!”就湊近炕頭。老父抬頭瞥了一眼,沒嗯沒喘,就向兒子頭臉?biāo)θヒ粋€巴掌,兒子那頂圓殼棉帽便在地心骨碌碌滾了好幾圈瀟灑。兒子愣了:“達(dá)!我咋了?你……”</p><p class="ql-block"> “我墻頭上撒一把谷子也喂活了!你個狗慫,害那命著做啥呢?”</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還沒有硬性的計劃生育。已經(jīng)連生三個千金,才奮斗了一個長牛牛的寶貝。在省城,一個人的官薪撐持六口人,還要多少顧救家鄉(xiāng)的老人,這是局長不能不考慮的結(jié)疤日子。當(dāng)女人肚子又出情況的時候,萬局長眉頭綰起了疙瘩 :“小心著小心著,怎么又撞中了?這女人不敢碰了?!痹谂说目尢炷I中,還未成形的第五胎在婦產(chǎn)科悄然做掉了。</p><p class="ql-block"> 小心著小心著,瞞著瞞著,不知哪個墻縫里走了風(fēng),大年時節(jié)悶杵杵挨了這么一個當(dāng)頭巴掌。</p><p class="ql-block"> 萬局長在熱炕的氈片上翻來滾去,大半夜合不攏眼?!皦︻^上撒一把谷子”,老爸,你說得太輕巧了。我們五個子女和你的孫輩怎么拉扯大的,你不說我們心里亮清著呢。你的黑土地刨不出金子,你栽的樹不結(jié)銀顆子,你只有一把汗。每年,三月的頭刀韭菜,四月山灣里的蕨菜、臥龍頭,五月的櫻桃,六月的紅杏、青稞麥索,直到秋天的幾顆剝皮梨……你總要想著法兒最先送到兒孫的口邊。你手里的那一把谷子太沉!沉得你原本直杠杠的身子,躬成了一張彎犁……</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山村瑞雪(攝影:王枝正)</span></p> <p class="ql-block"> 這回,兒子的禮當(dāng)除了蘭州水煙,特意奉上一條也就中等成色的紙煙,老漢別過頭去,瞅也不瞅一眼:“拿遠(yuǎn)點!不稀罕?!?老伴就拾掇起了。兒子回單位幾天后,老萬頭問老妻:“那條煙呢?”氣狠狠一句回話:“搗炕眼了。”“哄誰呢!你能舍得?”不改原話:“搗炕眼了?!?楞是扣了好幾天,老頭下話,那條煙才露面了——竟然是從炕眼門旁的麥衣堆里刨出的。</p><p class="ql-block"> 舍不得抽,拿到小賣部換了兩條便宜些的,增量。偶然在人前頭耍個“文明”——此方鄉(xiāng)間把抽香煙叫“耍文明”。遞一支香煙給相熟的人,萬爺會特意加一句:“蘭州干事的兒子寄來的?!?lt;/p><p class="ql-block"> 他有幾個兒女在外地,有穿四兜服的干部,有毛紡廠的女工,有下井的煤礦工,也有和他一樣土里刨食的。干事的,有時會寄來或托人帶來一些孝敬錢。每接到鄉(xiāng)郵員送來的匯款單,萬爺總要親自上郵局去取。且專門走人多的地方,那怕是繞道多走些路步。人多有問:“萬爺,做啥去?”這萬爺就高聲揚(yáng)出人們已聽熟慣了的一串話:</p><p class="ql-block"> “都是給我尋的麻煩唄???!今天蘭州兒子匯來幾個毛毛錢,過幾天毛紡廠的女子匯來幾個毛毛錢,這不,”一亮手中一紙匯款單,“新疆尕兒子又塞來幾個毛毛錢。把人還給跑忙了?!?lt;/p><p class="ql-block"> 說到煤礦上下井的尕兒子,萬爺臉色有點兒沉:“哎!那個下苦錢,吐實話,老漢我不忍心接噢。”透出一絲為父者的傷情——兒子曾有過一次死里逃生的井下歷險。</p><p class="ql-block"> 若有人恭維一句:“多子多孫的福氣??!”萬爺掩不住一臉的欣然,卻還以舊話:“都是給我尋的麻煩唄!”還長長嘆息一聲,皺眉搖幾下頭,做出一臉無奈的樣子。躲過人,卻哼起了春節(jié)社火隊里祝福祝壽一類的小曲兒。</p><p class="ql-block"> 人們不知道的是,萬爺更喜歡的是接到匯單,而非托人帶來的現(xiàn)鈔或物件。捎話兒女:“別麻煩人家捎哩帶哩的;總不能讓拿公家錢的郵局人閑出病來吧?!贝蟮览碇械男⌒臋C(jī),你辨出來了沒?</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源頭湍流(攝影:喬彩鳳)</span></p> <p class="ql-block"> 萬爺?shù)哪X瓜里存有不少有關(guān)生男生女的村社聞見,不說一簍子,少說能塞滿一個點心匣匣吧。我們不妨聽聽萬爺式獨到的評議。</p><p class="ql-block"> 計劃生育那些年。一次計生干部下鄉(xiāng),約莫五月初,沒辦喜事沒過年,一農(nóng)戶門楣上卻猛生生貼有一幅新對聯(lián):上聯(lián):“野火燒不盡”,下聯(lián):“春風(fēng)吹又生”。好生奇怪,一打聽,是一戶計生“釘子戶”,女人被動員“結(jié)扎”,心里憋氣,出此聯(lián)迎對計生干部。萬爺卻有不同智見:“沒鼻擤了唾唾沫去。陰陽怪氣!”</p><p class="ql-block"> 斜坡里一家女人生了四個女娃,為奮斗男孩,兩口子誓言:不見男孩不罷休。在繼續(xù)的奮斗中,被計生干部列為重點戶。還沒等“照顧”呢,女人一閃就不見了。男人哭喪個臉,說婆娘“被外頭人拐走了”。丟人不?沒幾天就被村干部從她姨堆草的茅庵里,引新媳婦一樣笑說著接回來了。萬爺有評:“穩(wěn)穩(wěn)地四個女婿。一個女婿半個兒,兒女都有了,你還折騰啥嘛?沒眉眼。”</p><p class="ql-block"> “墻頭上撒一把谷子”的萬爺也并不執(zhí)于一端?!岸嗔艘彩抢圪槹??!痹谌f爺,這話就新鮮了?!澳闼σ菜Σ幻摰匾賻灼ぷ有?。幾個兒子尋媳婦,哎!就把人榨干了!”好像說的是自家門里事,嘆息長過南山秋雨里的房檐水。</p><p class="ql-block"> 帶便說到鄰村年輕便守寡的辛四奶奶。干杵杵四個兒子,就靠她長年無風(fēng)無雨地泥土里刨食,黑明晝夜編一雙拿手的麻鞋換幾個錢,拉扯大了?!案汕虻?!”萬爺出了粗話?!捌呃习耸睦夏餂]個札站處,就像架在輪球上,今天甩到這一家,明天甩往那一家,沒誰給個好臉勢。給老娘一口食,就像給叫花子給舍飯?!比f爺出言如咒:“遇這等狼心狗肺之輩,寧可絕后!”</p><p class="ql-block"> “墻頭上撒一把谷子”的萬爺最后告別人世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子孫們都趕來擁在萬爺?shù)目谎?,很像一個圍著蜂王的蜂團(tuán)。這個叫爸,那個呼爺,此起彼伏,對這個堅信“一把谷子”的家庭的主心骨,晚輩們有心底珍重的挽留。彌留之際的萬爺,雙眼艱難地扯開一條細(xì)縫,顫抖的雙唇艱難地發(fā)出他此生最后的三顆字:</p><p class="ql-block"> <i style="font-size:20px;">“太吵了!”</i></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0.6.29渭水源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篁村溝野百合(攝影:李田妹)</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