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74年春節(jié),陰冷多雨。這年我剛剛20歲,當了幾年知青后,有幸成為工農兵學員,在云南一所師范學校就讀。年前我便給父母寫信,說想回家過年,父母即刻回信說你不能回家,你是偷偷跑出湖南的,如果讓人知道你竟然當了工農兵學員,一封告狀信寄到你學校,你還想安安穩(wěn)穩(wěn)繼續(xù)讀書?且不說家庭出身問題,你還有現(xiàn)行呢,忘了在公安局受審的那幾天幾夜?忘了大隊黨支部對你的警告?忘了你被抄去的日記信件?你以為到了新地方就不知道你的歷史,一次外調就原形畢露,所以回家是萬萬不行的,要不你就去貴州姑姑家過年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仿若愈合的傷口被撕開,留存于記憶中的屈辱頃刻向我襲來,我何曾會忘記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呢?何曾不時時感受戴著鐐銬跳舞的悲傷和痛苦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從小便是個學習優(yōu)秀、上進心強的孩子,小學六年,雖因傷寒病休學一個學期,但我很快便跟上班級學習進度成為成績最好的學生。那時我的生活充滿陽光,老師也對我厚愛有加,高小的班主任自費為我訂閱了《兒童時代》《少年文藝》,私下里為我輔導作文,讓我的習作入選《全國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選》。我擔任班級的學習委員,胳膊上戴著兩條杠的少先隊中隊委員標志,脖子上系著紅領巾,在作文中寫《我的理想》,不是當作家就是當記者,理想的夢五彩斑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然而這一切在“文革”中被完全改變,我驚恐地在寫班主任的大字報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修正主義的黑苗子”,“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我12歲的年紀便承受了階級斗爭帶來的強大的政治壓力。當尊敬的班主任老師被造反派追得爬上禮堂高高的屋梁,死抱檐柱以生命抗拒戴高帽子游街的時候;當脆弱的父親哽咽著叮囑我照顧好自己,然后默默走向批斗現(xiàn)場的時候;當我成績優(yōu)秀卻不被任何中學錄取,只能就讀小學附設初中班的時候,我知道童年五彩的夢巳經破滅,我注定要走一條坎坷的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我依然努力爭取讓自己優(yōu)秀,附設初中班沒上幾天課就自行消亡,兩年后重新入學,按父母工作單位就讀于主要為財貿系統(tǒng)子弟開辦的紅衛(wèi)中學。那時對家庭出身不好的“黑五類”子女已經有了一個雖極為勉強卻帶有一絲希望的奮斗目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學校評選三好學生給了這些人一個評選名額,我竟然成為這個唯一。我以為命運之神開始眷顧我,誰知道畢業(yè)后又是當頭一棒,家庭出身好、社會關系好的同學相繼被省市和當?shù)氐墓S招工,盡管我曾是三好學生,卻連街道工廠也不愿接收。在家里閑了一年后,因哥哥已經下鄉(xiāng)本該留城的我又被居委會逼著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對下鄉(xiāng)并不抵觸,與其在城里閑著,不如到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下鄉(xiāng)的頭一天,我還賦詩一首,抒發(fā)“樓小室窄養(yǎng)癡愚,天闊地廣繪文章”的豪情,希翼“莫言揚帆前路盡,清泓碧流又一灘”。到農村后,我努力改變自己嬌驕二氣,不怕苦不怕累,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無論是“雙搶”還是在水庫工地,都表現(xiàn)優(yōu)秀,被當時的公社視為“可教育好的子女”典型,特別是在周家?guī)X水庫,我獨自負責營部每周一期的《工地戰(zhàn)報》寫稿、刻蠟紙、油印的全部工作和出黑板報,經常受領導表揚,我寫的稿件時不時被團部采用,希望又在遠處向我招手,渺茫卻極有誘惑力。</p><p class="ql-block"> 然而,不幸很快降臨。</p><p class="ql-block"> 春耕開始后,抽調修水庫的民工絕大部份返回原生產隊,我也回隊參加春耕,在此期間,哥哥出事了。他是六六屆高中畢業(yè)生,在即將準備高考,并已選好心儀的大學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來了,大學夢凄然破碎,上山下鄉(xiāng)后因家庭出身不好,招工也無希望。于是幾個同病相憐的知青聚在一起時不免發(fā)幾句牢騷,竟被小人告發(fā),僅憑幾句對現(xiàn)實不滿的話便被打成反革命集團,首犯瑯珰入獄,哥哥作為主犯在劫難逃,我也因此受到牽連。那天我剛從鄉(xiāng)下回到城里,便被人帶到原來的城關鎮(zhèn),關在一間小房子里。過了一會來了兩個人,說是公安局的,要我檢舉揭發(fā)我哥哥他們的反革命言行,我說哥哥大我近6歲,一直把我當小孩,況且我下鄉(xiāng)的地方與哥哥相隔30多里,一年難得見兩次面,他們講什么、做什么我怎能知道。其中一個“嘿嘿”笑了兩聲說:“你受他們的影響很深,也對現(xiàn)實不滿,雖說沒參加反革命集團活動,你在日記里、寫的文章詩里、給別人的信里都強烈地表達了這種反動情緒。告訴你,你今天剛離開生產隊,我們便抄了你的家,信件和反動日記都在我們手上。念你年輕,平日表現(xiàn)還好,只要你積極檢舉揭發(fā)你哥哥他們的罪行,我們對你既往不咎,但如果頑抗,只有死路一條?!闭f罷,把一摞稿紙一只筆甩在桌上,揚長而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突然而至的打擊使我感到無比的恐懼和害怕,我確實沒參與過哥哥他們的談話,聽到的片言只語無非是抱怨上山下鄉(xiāng)生活艱苦,一個勞動日才一兩角錢,難以養(yǎng)活自己,感到前途渺茫,這不是絕大部份知青共同的思想情緒嗎?如果這叫反動,80%的知青都是反革命。令我特別害怕的是他們竟然抄走了我的日記和信件,那中間確實有不滿現(xiàn)實、向往平等自由的內容。初中畢業(yè)至下鄉(xiāng)前的一年多時間,我靠借、換等多種方式大量閱讀各類書籍,并仿照書中體裁寫了一些詩與雜文,用以抒發(fā)自己的情緒,比如我曾寫道:“一個人踩著眾人的頭顱 去領取獎賞 卻毫不憐惜 頂著他百斤身軀的一頭白發(fā)”?!皬姳┝枞枇似降龋窢幖槲哿俗杂?,一個女孩蒙著眼睛,默默承受政治的風雨”等等。我還在日記上抄寫郭沫若《鳳凰涅槃》中的詩句:生活在這么個陰穢的世界當中,便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會生銹……魯迅《紀念劉和珍君》中的名言: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雖然我很年輕,我試著去思考社會,認識世界,在不能接受課堂教育的時候,我從書本中不加選擇地學習,文化的禁錮讓我不可能選擇,能找到一本書就認真地去讀,各種思想摻雜其中,我朦朧地追求自由和平等,因為自身遭受著不自由和不平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然而這一切或將成為我反動的證據(jù),我或許會在無形的枷鎖上再戴一副有形的枷鎖,跪在臺上,接受批判斗爭,以后的歲月,再無挺直腰桿堂堂正正做人的機會。</p><p class="ql-block"> 可我才十八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呆坐在城關鎮(zhèn)的這間小房子里,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攤開在桌上卻未寫一字的稿紙,我哭了,任由眼淚流過臉頰,流進嘴里——</p><p class="ql-block"> 眼淚是咸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