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見天津文學(xué)2022年7期 )<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一</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自己曾長期工作過的小城潛山天寧寨，是當(dāng)年王安石任職舒州（安慶府前身）的辦公與住地，后人也因此把天寧寨上的這片臺地尊稱為“舒王臺”，以示紀(jì)念。<div><br> 據(jù)光緒重修《安徽通志》載：“舒王臺，一作舒臺，在潛山縣東南，相傳宋王安石讀書處，安石后封舒王，因以名臺。”<br>乾隆潛山縣志說得更具體：“臺螺旋而上者數(shù)丈，每夜月登眺，山黛朦朧，煙光縹緲，萬井樓臺在目?！?lt;div><br> 以文章穎出、進(jìn)士考試成績實為第一的王安石在揚(yáng)州與鄞縣任職后于皇祐三年（1051）以殿中丞通判舒州（州城在今安慶潛山市區(qū)），這比自己父親任江寧府通判的年紀(jì)年輕了13歲。宋代通判負(fù)有監(jiān)督之責(zé)，可與知州一道簽發(fā)文書，地位顯然高于之前的鄞縣令，但畢竟還是州之佐官，不能獨立主持地方事務(wù)，不能像之前那樣“令起堤堰，興水利，辦學(xué)校”，故有“病得一官隨太守”之嘆。</div><div><br> 早在慶歷年間，王安石一首《讀詔書》詩即透露了睥睨一世之志；稍后的《游褒禪山記》又一次寓意他志存高遠(yuǎn)：“世之奇?zhèn)ァ浅Ｖ^，常在于險遠(yuǎn)……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br>治國的根基在州縣。王安石從小隨父宦游，接觸多為地方小官吏，在故鄉(xiāng)外家又常見市民與農(nóng)民，因而對底層人有較深的情愫。舒州三年，他心系草根，“行問”鄉(xiāng)野，體恤民情，所存詩文中有“之太湖”“至皖口”“宿山谷寺”“發(fā)粟石陂”“訪何翁宅”“度長安嶺”“班春”等行蹤記錄。亦有“少留燈火就空床，更聽波濤圍野屋”（《陰漫漫行》）的出差體驗。特別是皇祐三年秋舒州大旱，他按例親率僚屬舉行祈雨儀式，同時視撫災(zāi)情，據(jù)說一次他下鄉(xiāng)發(fā)糧賑災(zāi)，前前后后地奔波，忙到晚上三更才到寺廟里弄飯吃。舒州天柱山“九井”為潛山司真洞府圣地，祭祀司命真君的天祚宮即坐落其間，系宋廷選定的天下二十處齋醮洞府之一，常遣使投金龍玉簡、殺犬投潭祈雨而以為靈驗。王安石“沿崖涉澗三十里”，不辭艱辛，身入其境，發(fā)現(xiàn)“高下犖確無人耕”，“巫祝萬端曾不救”，祭祀再隆重亦不見理想降雨，于是他感慨道：“地形偶爾藏險怪，天意未必司陰晴”（《九井》）！類似于“天命不足畏”的思想此時已在王安石心中生長。閭閻之疾苦，官吏之腐敗，相繼在他筆下呈現(xiàn)：“三年佐荒州，市有棄餓嬰”，“崎嶇山谷間，百室無一盈”（《發(fā)廩》）；“豐年不飽食，水旱尚何有”（《感事》）。尤為作者不能容忍的是災(zāi)民顆粒無收，“火耕又見無遺種”，而官吏“肉食何妨有厚顏”（《舒州七月十一日雨》）“大意苦未就，小官茍營營”（《發(fā)廩》）。田疇野地一片枯敗，災(zāi)民意欲祈求減免賦稅，卻又無財物賄賂官府，即使讓官府知曉了災(zāi)情，官方仍然是“州家閉倉庾”，拒不放糧救濟(jì)，反而大打出手，“縣吏鞭租負(fù)”“笞撲隨其后”“俗儒不知變，兼并不可摧”“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兼并》）。</div><div><br> 王安石任職舒州三年寫下了多首詩歌，當(dāng)以《感事》《發(fā)廩》《兼并》等三者為代表杰作，其揭露苦民之深，鞭辟吏治之惡，憂民濟(jì)世之情，莫不至真至情至理，足可與杜甫的《三吏》《三別》相媲美。</div><div><br> 治天下者以史為鑒，治郡國者以志為先。王安石篤志不移，沉心基層，宰相文彥博推薦他入京就試館職，這在一般人乃求之不得，可王安石則以《乞免就試狀》回拒，并以詩明志曰：“槁壤太牢俱有味，可能蚯蚓獨清廉”，意思說，基層粗茶淡飯，雖不同于豪門美食佳肴，但對自己而言就好比蚯蚓喜好食用干土一樣，完全是甘苦自愿。</div><div><br> 現(xiàn)實的親歷親察，使“心哀此黔首，懔懔常慚疚”的王安石終于認(rèn)識到，豪強(qiáng)兼并、官吏腐敗乃社會禍害根源。“先王有經(jīng)制，頒賚上所行，后世不復(fù)古，貧窮主兼并”（《發(fā)廩》）；必須效法上古賢明之道，變風(fēng)俗法度，以抑制兼并，濟(jì)世扶貧；必須學(xué)習(xí)經(jīng)世致用之術(shù)，以求更易變革之途，這便是他在舒州堅持讀書的用心所在。</div><div><br> 皇祐四年，王安石在舒州輯錄了一部杜甫詩集，并賦詩云：“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表達(dá)了追仰作賢愿景。他以杜甫為榜樣，孜孜不倦，手不釋卷。雖身處僻壤偏城，卻能堅持“百家諸子之書，無所不讀”；“農(nóng)夫女工，無所不問”（《答曾子固書》）。“后夜肯思幽興極，月明孤影伴寒松”（《別潛閣》），即使到了更深人靜的后半夜，王安石仍然擁書于舒臺樓閣中，苦讀深思，孤守不息。日后，他稱這種讀書生活為“潛樓之樂”，深為懷念。</div><div><br> “脫身負(fù)米將求志，勠力乘田豈為名”（《寄曾子固》）。王安石離鄉(xiāng)至外州任職，官位雖低，卻盡力而為，旨在求志而非圖名，此詩即為自白。舒州三年，他雖沒有重大建樹于地方，但他行問鄉(xiāng)野，琢磨書閣，對底層人民生活疾苦有了更多的了解，對如何改變農(nóng)耕現(xiàn)狀、抑制兼并有了更深切的體會與思考，為日后提出青苗、農(nóng)田水利、方田均稅等惠農(nóng)助耕諸法在思想理論與實際依據(jù)的把握上都作了相當(dāng)有益的準(zhǔn)備。舒州是王安石偉大改革綱領(lǐng)《萬言書》出臺前、為官京外州郡時間最長之地，日后他對皇帝能一針見血指出革除在即之弊乃“官亂于上，民貧于下，風(fēng)俗日以薄，財力日以困窮”，當(dāng)與在此間的體察認(rèn)知相關(guān)，舒州是他人生歷煉中不可或缺、極具價值的一站。</div><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二</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 在辛丑年王安石誕辰1000年的壬寅之春，筆者用腳重新丈量天寧寨這片神圣之地，用思維拼接曾經(jīng)的畫圖。</div><div><br> 眼前一切熟悉又陌生。高出附近街區(qū)數(shù)丈的臺地，方圓估摸在百畝左右，其三分之一面積在市委辦公區(qū)，而三分之二已納入了正在興建的雪湖公園范疇。因封閉管理，筆者從環(huán)寨的東中西三路繞行，爬坡越坎，登臨其間，腦海中浮現(xiàn)出相關(guān)文獻(xiàn)的文字——</div><div><br> 向東，觀天測象的風(fēng)向標(biāo)與天線桿依然矗立，迤邐開去的是黃燦燦的油菜地，未見蝴蝶飛飛，卻聽蜜蜂嗡嗡，更令人賞心悅目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桃林，正灼灼其華，似錦如霞，為天寨之春披上最明媚的時裝，那里應(yīng)該是王安石時代舒州舊郡圃所在地，也是使宅之地，曾有地標(biāo)性的建筑——天柱閣聳然如飛，北宋熙寧年間被譽(yù)為“太白后身”的郭功甫時任舒州桐城縣令，一次到此赴宴而后獻(xiàn)詩與朱太守——《舒州使宅天柱閣呈朱光祿》：“城頭建閣舊丞相，窗戶再新光祿賢”。</div><div><br> 環(huán)寨的東南西三面，雪湖公園雛型正在呈現(xiàn)，遠(yuǎn)處雪湖新村樓群，恰似巨人比肩，排畫如屏；近處亭臺樓閣、曲橋水榭錯落有致，點綴于湖岸之間，九孔橋如虹臥波，把學(xué)湖與南湖連通一體；“搴芳堂”正在復(fù)建，那里將重現(xiàn)王安石時代文人筆下的美麗——“六月相邀共消夏，荷花竟艷搴芳堂”；對應(yīng)著學(xué)湖的還有皖山書院與文峰塔的復(fù)建工程，憧憬中“水色天光塔影回，興市宜游上舒臺”的景象指日可待。</div><div><br> 回身天寧寨的內(nèi)側(cè)，即市委機(jī)關(guān)辦公區(qū)，但見那古藤纏繞的老樹，滿滿的滄桑意味，其中有五株盤根叢發(fā)的古蠟梅枝繁葉茂，年年冬蠟花開飄香。這里就是“舒王臺”得名之地——王安石曾經(jīng)公干并生活過的通判廳。臺上原有“潛峰閣”，又名“潛閣”、“潛樓”。宋人名著《輿地紀(jì)勝》卷第四十六“安慶府”載：“潛峰閣，乃王荊公通守日讀書之地?！标P(guān)于這一段生活，王安石后來寫詩給二妹婿朱明之《次韻昌叔懷潛樓讀書之樂》云：“志食長年不得休，一巢無地拙于鳩。聊為薄宦容身者，能免高人笑我不”，“看君別后行藏意，回顧潛樓只自羞”，說是為家庭生計，自己奔波他鄉(xiāng)，卻連個居所也沒有，真比鳩鳥還笨；姑且謀得卑微之職，才使自己有個容身之地，這也就不怕高人雅士見笑了！時任大理評事的妹婿至此探望，相與寄住于潛樓，回顧其情其景，難免羞澀啊。此詩中所云“潛樓”，即“潛峰閣”，稱謂不同，其實一也，樓閣一體化，早為文筆通例。</div><div><br> “潛峰閣”毀廢，當(dāng)在南宋中晚期。從端平三年到淳祐六年的十年間，北兵（蒙軍）先后兩次攻掠舒州城，古城名建幾乎焚毀殆盡，南宋初年尚存并記入《輿地紀(jì)勝》的舊郡圃和倅廳的安慶、繁陰、宣化、如山等名堂與天柱、潛峰、捲雨等三大閣從此不存，至明初文人筆下便只有“舒王臺上梵王宮”之類的描述了；明中后期這里則成“老木蒼煙，荊榛滿地”的“荒臺”了。</div><div><br> 此臺地何以稱名“舒臺”？應(yīng)該與唐宋定此地為舒州相關(guān)，因系群舒故地，唐武德四年（621）朝廷改同安郡為舒州，從此州治皖城便又被稱為“舒州城”，而文人好簡語，竟直稱為“舒城”，導(dǎo)致后人常把此州治舒城誤作相鄰的廬州的舒城縣了。與此相類的現(xiàn)象就是把“舒州民”稱為“舒民”，把"舒州水"（皖河）稱為“舒江”或“舒川”，把“舒州臺”稱為“舒臺”。到了徽宗崇寧三年（1104）朝廷追封王安石為舒王，于是便把王安石讀書之地“舒臺”尊稱為“舒王臺”。不久，南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朝廷又削除王安石的王封，一直到明清，否定王安石變法的思潮占上風(fēng)，故“舒王臺”上“潛峰閣”一直未見修復(fù)，整個天寧寨成了駐軍用兵必占之地。</div><div><br> 已經(jīng)成為潛陽十景之一的“舒臺夜月”總是予文人以諸多遐想與向往。無論這里有多少風(fēng)煙掠過，筆者心中始終珍藏著舒臺的書香；無論何年何月，哪怕風(fēng)雨交加，心中的天寧之夜總有閃閃如夢的星辰，并且能感覺到其中最閃亮的一顆；甚至還能嗅到陣陣梅香：“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王荊公的這首梅詩，托物言志，抒發(fā)的是自己在熙寧變法中的感受，當(dāng)系久別舒州后的作品，然而可以斷言其中一定浸潤了舒州梅的斗寒特性與暗香吧。<br><br></div></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