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古代,很多中國人的人生是十分奇特的,縱然經(jīng)歷再多苦難,他們的心總會被那些溫暖的詩句包裹著,撫慰著,然后又滿懷希冀地望向遠方。即使到了今天,唐詩宋詞已似美人遲暮,但在我們的血管里,它仍然在頑強地奔流著。</p><p class="ql-block"> 我喜歡上唐詩,是從李商隱開始的。那時年少,或許胸中有某種情愫萌發(fā),又羞于示人,于是就迷上了李商隱,多少次被“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一類的詩所打動。及至稍長,則開始在李杜之間輾轉(zhuǎn)糾結(jié)。理由是李白太過孟浪,杜甫則顯沉悶。記得先是愛上了杜詩,癡迷于他的《登高》《登岳陽樓》等律詩。真正喜歡上李白,是在了解他的身世、經(jīng)歷以后,知道了他灑脫背后的辛酸,理解了他的憂郁和憤懣,也才明白為什么古風(fēng)最能抒發(fā)他的心聲。因此,我現(xiàn)在最愛讀最常讀的,是他的《將進酒》和《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還有他那首氣象宏闊的詞《憶秦娥》。</p><p class="ql-block"> 唐詩當(dāng)然不是憑空而來。秦以前即有屈子離騷橫空出世,漢末有曹氏父子文采斐然,魏晉有陶淵明詩意南山,至南北朝有謝靈運、鮑照、謝朓一眾山水詩的開路先鋒。而唐詩得以成為詩歌的高峰,最根本的原因,還得歸結(jié)為我們的祖先是真的喜歡詩,很早就把詩與他們的生活融為一體。至少在西周初期,人們在勞動中創(chuàng)造了詩歌,又由采詩官收集起來,經(jīng)太師譜上曲,再唱給周天子聽,作為施政的參考??梢?,那時的詩歌,就是百姓的心聲,就是民情,也就是天子所關(guān)注的大事情。所以說,中國自古就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人溫柔敦厚、愛好和平是其來有自,而不是自我夸詡的。</p><p class="ql-block"> 雖說詩到晚唐精華幾盡,然而,人們對詩的探索遠未終結(jié)。誰能否認宋詩的成就呢?從蘇東坡、黃庭堅、姜夔,再到陸游,那也是一個詩人輩出的年代??!有人說,李白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我則對曰,東坡辭翰未就,已驚萬里神州。即便是因改革而飽受爭議的王安石,不也是詩才卓然么?有人評說他的詩作,在熙寧九年(1076年)二次罷相退居金陵之后才脫去流俗,我倒覺得在那之前,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又一個杜甫迎面而來。不僅是詩,他留下的詞作,比如《桂枝香?登臨送目》,堪稱兩千年來懷古憂國之絕品。</p><p class="ql-block"> 有宋一代,除了詩接唐代余緒外,最可稱道的,是詞的盛行。按說,詞萌發(fā)于隋,至中唐已具雛形,也從民間開始走進文人的書齋,本該與詩花開并蒂,同放異彩才對,為什么竟讓唐詩一花獨放呢?我想,恐怕是緣于唐代是一個大氣磅礴的時代,“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王國維《人間詞話》),詞如美人,適合言情,而詩如壯士,理當(dāng)抒志。所以,當(dāng)大唐的帷幕降下后,宋詞也該款款登場了。</p><p class="ql-block"> 詞,是詩與音樂的結(jié)晶,或者說,是音樂化的詩,本質(zhì)上還是屬于詩。詞的小令與慢詞,各有功用,只是形式的不同;豪放與婉約,是作者的性情、境遇和心情的產(chǎn)物,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我曾傾心于蘇東坡和辛棄疾的豪放詞,尤其愛讀辛詞里“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一類的句子。古人把蘇辛歸于豪放派,實際上,他們寫的婉約詞并不在少數(shù)。蘇東坡的“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只不過比一般的婉約詞更具士大夫氣質(zhì)罷了。就算是人們公認詞風(fēng)雄放的辛棄疾,像“剩山殘水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fēng)月。兩三雁,也蕭瑟”這般柔軟的詞句不也是信手拈來么?更何況在現(xiàn)代詞中,同樣以豪放著稱的毛澤東,也留下了“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這樣柔情似水的妙句。</p><p class="ql-block"> 宋以后,盡管詩詞如矢盡兵窮,精彩無多,卻依然詩人輩出,流派紛呈。金元時期,元好問算是一枝獨秀。且不論其《歧陽三首》等“喪亂詩”,儼然杜甫再現(xiàn),僅他少年時的一首《雁丘詞》,足見其才華冠絕當(dāng)世。明清兩代,詩人濟濟,難分伯仲。前有高啟,少負盛名,可惜未及中年就橫遭腰斬;后有納蘭公子,詞風(fēng)清麗,卻也天不假年。</p><p class="ql-block"> 對于古代詩人和他們的作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審美情趣和衡量標(biāo)準(zhǔn),原本無可厚非。但是,我們應(yīng)該盡可能做到兼收并蓄,揚抑有度,因為正是有不同的形式不同的風(fēng)格,才有了精彩紛呈的百花園。唐詩雖好,也不必像《四溟詩話》那樣,主張詩必盛唐,無視宋詩成就。又如宋元之際的張炎,稱辛棄疾的豪放詞“非雅詞也”,到了清代的周濟,又將辛詞選為宋四家,卻反說蘇詞“粗豪則病也”。</p><p class="ql-block"> 其實,同一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會偏好不同的詩人和作品。在同一個階段,因心境不同,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偏好。對同一個詩人,我們也會尤其喜歡他某一個時期的作品。不過,對于芳華絕代的美人,恐怕是沒有人會孰視無睹的。比如“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之類佳句的魅力,我們是很難有抵抗力的。</p><p class="ql-block"> 我總是羨慕我們的先人,他們曾長時間身處詩的氛圍之中,那個時代不是僅憑幾個詩人苦吟出來的,它是人們用集體的詩心創(chuàng)造而來的。這種詩心,是人們在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中才有的,是真誠面對生活時才有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詩心,給了他們更高層次的人生,那就是詩意人生。中國人不好斗,講究溫文爾雅,那是有了詩的浸潤,軟化了我們的性情;中國人講義氣,易動情,那是詩濕潤了我們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們或許無緣一個詩的時代。然而,先人們留給我們的一顆詩心,將會陪伴我們走向遠方。它像一根神奇的絲線,串起了中國人豐富的情感;它更像一座無形的橋梁,連接起幾千年的中華文明。當(dāng)我歷經(jīng)數(shù)月,選錄成《歷代詩詞選抄》,頓時覺得自己原來是一個無比富足的人。這不禁讓我想起,母親晚年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后,仍然在一遍又一遍地高聲背詩,她背誦的是李后主的美麗詞句。我終于明白,古代詩詞就是我們與先人們的基因紐帶,就像有首歌里唱的一樣,“我吹過你吹過的風(fēng),算不算相擁;我淋過你淋過的雨,算不算相逢”。是??!詩就是風(fēng)就是雨,就是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就是我們多彩的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