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不識字,否則的話,不會教我這些兒歌了。<br>我三四歲的時候,我母親把我抱在懷里,唱:“小喜鵲,一搾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放在豆稞里,把媳婦摟在被窩里。”我在母親懷里,就一搾長,我想哪有兒子這么狠心的呢?把娘放在豆稞里,把媳婦摟在被窩里。我想我長大了肯定不會這樣。<br>面對月亮,我們往往充滿著無窮的想象,我覺得還是母親教給我的《月姥娘》最形象:“月姥娘,爬上高,騎白馬,帶洋刀,洋刀快,切白菜,白菜老,切紅襖,紅襖紅,切紫絨,紫絨紫,切麻籽,麻籽麻,切碗碴……”你只要有力氣,就可以無限地切下去,這里面,除了月亮遙不可及,都是生活中觸手可及的東西,所以我能記得住,現(xiàn)在看來用了頂真的手法,節(jié)奏感強(qiáng),朗朗上口,現(xiàn)代人編的兒歌很少有這樣能讓人記住的。<br>陜北民歌有許多是與愛情有關(guān)的,那種愛情是火辣辣、赤裸裸的愛情,其實(shí)我們家鄉(xiāng)也有這樣的民歌,像這樣一首,也是母親教我的:“小煙袋,一搾長,拖拉拖拉到瓦房,瓦房有個大姐洗衣裳,老丈人不打你的光脊梁。大姐大姐別生氣,明天拉車來接你。什么車?花板車。什么牛?雙角老柿牛。什么鞭?大鞭加小鞭,一打一罡煙,一打一罡煙?!蹦憧催@位大姐多開放,在瓦房里洗衣裳能光個脊梁。我們家鄉(xiāng)的婦女,夏天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是光脊梁的,涼快,一有外人來,比如“賣豆腐喲——”響起,就趕緊找衣服披上,來不及穿的,賣豆腐的來到跟前,也見怪不怪。這“小煙袋”一見光脊梁的大姐就動了念頭,“老丈人不打你的光脊梁”是潛意識活動,或者真的打了,還說“大姐大姐別生氣,明天拉車來接你”,這就要把大姐娶上了。封建社會的女子是這樣,我是在自己家的瓦房里洗衣裳,我光著脊梁,是覺得不會有外人看見的,你“小煙袋”誤打誤撞進(jìn)了我的瓦房,看見我的光脊梁,還打了我的光脊梁,你不娶我誰娶我?說出去,我失了貞操,讓我還怎么嫁人呢?所以這大姐不但不生氣,還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愿意嫁給你,什么車?花板車。什么牛?雙角老柿牛。老柿牛,我在鄉(xiāng)間見過,走得穩(wěn),不至于把新娘子顛掉。還要問“什么鞭”,“大鞭加小鞭,一打一罡煙,一打一罡煙?!闭`打誤撞進(jìn)了人家的瓦房,娶上這樣一個大姐,別提多高興了。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比《詩經(jīng)》里的還生動,“小煙袋”在《詩經(jīng)》里算起興,可在這首民歌里不僅算起興,還成為其中的一個人物——男主人公。<br>兒歌,不僅我會唱,我們村的大人小孩都會唱。小孩多半是從大人那里學(xué)會的,然后在玩耍的時候相互唱,于是都學(xué)會了。下雨的時候,我們這些光屁股的孩子,站在大堤上,對著河流高聲齊唱:“天老爺,別下了,坑里的葫蘆長大了。”<br>我們在做游戲的時候,也是伴隨著兒歌的。比如“兌花屏”,我們兩兩一組兌著“花屏”,就唱著“兌,兌,兌花屏,兌個花屏到南山……”,等唱完了,一個由身體組成的“花屏”也兌好了。更有趣的是“楊柳樹,砍大刀”。<br>“楊柳樹,砍大刀”由甲、乙兩組組成。甲對乙組喊話:<br>楊柳樹<br>乙回答:砍大刀<br>甲:恁的北瓜緊俺挑<br>乙:挑哪個?<br>甲:挑張彪<br>乙:張彪長胡子<br>甲:單挑毛銀的毛蹄子<br>那個被挑中的叫毛銀的女孩,就朝對方的人鏈奮力沖去,所謂人鏈,是甲組隊(duì)員手拉手結(jié)成的鏈條,若毛銀沖過去了,就光榮凱旋;若沖不過去,就被對方俘虜了。<br>伴著兒歌,我們在打麥場上往往玩到月明星稀,等摸到被窩里,大人早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br>等讀書了,上學(xué)了,小伙伴們便玩起了猜字謎。我讀報刊上的燈謎的文章,再高明的制作燈謎的大師,制作的燈謎都沒我小時候聽到的謎語生動。<br>像:王大娘,白腚幫,一腚哌到石頭上。你猜啥字?<br>碧。<br>還有更有趣的:一點(diǎn)一橫長,口字在當(dāng)瓤,兒子去拉架,耳朵拽多長。不知道的以為是一場家庭大戰(zhàn),其實(shí)是一個字:<br>郭。<br>我們的兒歌只有用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念才有味兒,用普通話念,味道全無。就如同上海兒歌:落雨了,打烊了,小巴辣子開會了。只有用上海話念才有味兒,普通話一點(diǎn)傳達(dá)不出那種味兒。我的忘年交、著名語文特級教師、朗誦藝術(shù)家過傳忠老師,他老家蒙城,離我老家不遠(yuǎn),他說他的文學(xué)啟蒙來自他奶奶,他在老家長到八歲,他奶奶教他的兒歌,是他接觸最早的民間文學(xué)。在飯桌上,當(dāng)著眾多朗誦藝術(shù)家的面,他用家鄉(xiāng)的方言念這首兒歌:“小針扎,扎米花,有親戚,來到家。搬個板凳你坐下,拿個煙袋你哈哈。俺到家后逮雞殺。雞說:半夜打鳴喉嚨啞,你咋不殺那個馬?馬說:備上鞍子上九州,你咋不殺那個牛?牛說:耕田犁地不能歇,你咋不殺那個鱉?鱉說:不吃你的糧,不住你的房,你咋不殺那個羊?羊說:吃齋好善不改口,你咋不殺那個狗?狗說:看家守門不敢逃,你咋不殺那個貓?貓說:捉鼠鉆了一頭泥,你咋不殺那個驢?驢說:推套磨,落麥麩,你咋不殺那個豬?豬說:你殺俺,俺不怪,俺是陽間一道菜。”過老師咧嘴笑著,聽的人聽得津津有味。<br>伴著兒歌,我不知不覺老了,小時候母親教我的兒歌我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兒子小時候,我沒教這些兒歌,嫌太土,把家里所有的家具編成兒歌讓他背;孫女落地就是上海人,平時我們交流用普通話,更說不上教她家鄉(xiāng)的兒歌了,但孫女唱的“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它在天上放光明,就像許多小眼睛”,像兒歌,不知從哪里學(xué)的。<br> 2022.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