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魯迅談小說創(chuàng)作</p><p class="ql-block">1918年4月,魯迅創(chuàng)作了中國第一篇現代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在魯迅之前,未有作家把小說當作一種嚴肅的文體。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和《〈阿Q正傳〉的成因》兩篇文章中,魯迅充分說明了他借小說的力量改良社會的強烈愿望。</p><p class="ql-block">我怎么做起小說來</p><p class="ql-block">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這來由,已經在《吶喊》的序文上,約略說過了。這里還應該補敘一點的,是當我留心文學的時候,情形和現在很不同:在中國,小說不算文學,做小說的也決不能稱為文學家,所以并沒有人想在這一條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沒有要將小說抬進“文苑”里的意思,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p><p class="ql-block">但也不是自己想創(chuàng)作,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為那時正盛行著排滿論,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的。所以“小說作法”之類,我一部都沒有看過,看短篇小說卻不少,小半是自己也愛看,大半則因了搜尋紹介的材料。也看文學史和批評,這是因為想知道作者的為人和思想,以便決定應否紹介給中國。和學問之類,是絕不相干的。</p><p class="ql-block">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于傾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也曾熱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記得當時最愛看的作者,是俄國的果戈理和波蘭的顯克微支。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鷗外?;貒院螅娃k學校,再沒有看小說的工夫了,這樣的有五六年。為什么又開手了呢?——這也已經寫在《吶喊》的序文里,不必說了。但我的來做小說,也并非自以為有做小說的才能,只因為那時是住在北京的會館里的,要做論文罷,沒有參考書,要翻譯罷,沒有底本,就只好做一點小說模樣的東西塞責,這就是《狂人日記》。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yī)學上的知識,此外的準備,一點也沒有。</p><p class="ql-block">但是《新青年》的編輯者,卻一回一回的來催,催幾回,我就做一篇,這里我必得記念陳獨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p><p class="ql-block">自然,做起小說來,總不免自己有些主見的。例如,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的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將意思傳給別人了,就寧可什么陪襯拖帶也沒有。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只有主要的幾個人(但現在的花紙卻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對于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p><p class="ql-block">我做完之后,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希望總有人會懂,只有自己懂得或流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來的字句,是不大用的。這一節(jié),許多批評家之中,只有一個人看出來了,但他稱我為Stylist。</p><p class="ql-block">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fā)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有人說,我的那一篇是罵誰,某一篇又是罵誰,那是完全胡說的。</p><p class="ql-block">不過這樣的寫法,有一種困難,就是令人難以放下筆。一氣寫下去,這人物就逐漸活動起來,盡了他的任務。但倘有什么分心的事情來一打岔,放下許久之后再來寫,性格也許就變了樣,情景也會和先前所豫想的不同起來。例如我做的《不周山》,原意是在描寫性的發(fā)動和創(chuàng)造,以至衰亡的,而中途去看報章,見了一位道學的批評家攻擊情詩的文章,心里很不以為然,于是小說里就有一個小人物跑到女媧的兩腿之間來,不但不必有,且將結構的宏大毀壞了。但這些處所,除了自己,大概沒有人會覺到的,我們的批評大家成仿吾先生,還說這一篇做得最出色。</p><p class="ql-block">我想,如果專用一個人做骨干,就可以沒有這弊病的,但自己沒有試驗過。</p><p class="ql-block">忘記是誰說的了,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我以為這話是極對的,倘若畫了全副的頭發(fā),即使細得逼真,也毫無意思。我常在學學這一種方法,可惜學不好。</p><p class="ql-block">可省的處所,我決不硬添,做不出的時候,我也決不硬做,但這是因為我那時別有收入,不靠賣文為活的緣故,不能作為通例的。</p><p class="ql-block">還有一層,是我每當寫作,一律抹殺各種的批評。因為那時中國的創(chuàng)作界固然幼稚,批評界更幼稚,不是舉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將這些放在眼里,就要自命不凡,或覺得非自殺不足以謝天下的。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于作者有益。</p><p class="ql-block">但我??赐鈬呐u文章,因為他于我沒有恩怨嫉恨,雖然所評的是別人的作品,卻很有可以借鏡之處。但自然,我也同時一定留心這批評家的派別。以上,是十年前的事了,此后并無所作,也沒有長進,編輯先生要我做一點這類的文章,怎么能呢。拉雜寫來,不過如此而已。</p><p class="ql-block">三月五日燈下。</p><p class="ql-block">《阿Q正傳》的成因</p><p class="ql-block">在《文學周報》二五一期里,西諦先生談起《吶喊》,尤其是《阿Q正傳》。這不覺引動我記起了一些小事情,也想借此來說一說,一則也算是做文章,投了稿;二則還可以給要看的人去看去。</p><p class="ql-block">我先要抄一段西諦先生的原文——</p><p class="ql-block">“這篇東西值得大家如此的注意,原不是無因的。但也有幾點值得商榷的,如最后‘大團圓’的一幕,我在《晨報》上初讀此作之時,即不以為然,至今也還不以為然,似乎作者對于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寫了,便如此隨意的給他以一個‘大團圓’。像阿Q那樣的一個人,終于要做起革命黨來,終于受到那樣大團圓的結局,似乎連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寫作時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兩個?!?lt;/p><p class="ql-block">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黨,即使真做了革命黨,在人格上是否似乎是兩個,現在姑且勿論。單是這篇東西的成因,說起來就要很費功夫了。我常常說,我的文章不是涌出來的,是擠出來的。聽的人往往誤解為謙遜,其實是真情。我沒有什么話要說,也沒有什么文章要做,但有一種自害的脾氣,是有時不免吶喊幾聲,想給人們去添點熱鬧。譬如一匹疲牛罷,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廢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張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轉磨,也可以的;趙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帖出廣告道:敝店備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養(yǎng)牛乳。我雖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沒有乳,然而想到他們?yōu)閺埩_生意起見,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藥,也就不說什么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還要自己覓草吃,要喘氣的工夫;要專指我為某家的牛,將我關在他的牛牢內,也不行的,我有時也許還要給別家挨幾轉磨。如果連肉都要出賣,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無須細說。倘遇到上述的三不行,我就跑,或者索性躺在荒山里。即使因此忽而從深刻變?yōu)闇\薄,從戰(zhàn)士化為畜生,嚇我以康有為,比我以梁啟超,也都滿不在乎,還是我跑我的,我躺我的,決不出來再上當,因為我于“世故”實在是太深了。</p><p class="ql-block">近幾年《吶喊》有這許多人看,當初是萬料不到的,而且連料也沒有料。不過是依了相識者的希望,要我寫一點東西就寫一點東西。也不很忙,因為不很有人知道魯迅就是我。</p><p class="ql-block">我所用的筆名也不只一個:LS,神飛,唐俟,某生者,雪之,風聲;更以前還有:自樹,索士,令飛,迅行。魯迅就是承迅行而來的,因為那時的《新青年》編輯者不愿意有別號一般的署名。</p><p class="ql-block">現在是有人以為我想做什么狗首領了,真可憐,偵察了百來回,竟還不明白。我就從不曾插了魯迅的旗去訪過一次人;“魯迅即周樹人”,是別人查出來的。這些人有四類:一類是為要研究小說,因而要知道作者的身世;一類單是好奇;一類是因為我也做短評,所以特地揭出來,想我受點禍;一類是以為于他有用處,想要鉆進來。</p><p class="ql-block">那時我住在西城邊,知道魯迅就是我的,大概只有《新青年》,《新潮》社里的人們罷;孫伏園也是一個。他正在晨報館編副刊。不知是誰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欄稱為“開心話”的了,每周一次。他就來要我寫一點東西。</p><p class="ql-block">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確已有了好幾年,但我一向毫無寫他出來的意思。經這一提,忽然想起來了,晚上便寫了一點,就是第一章:序。因為要切“開心話”這題目,就胡亂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實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稱的。署名是“巴人”,取“下里巴人”,并不高雅的意思。誰料這署名又闖了禍了,但我卻一向不知道,今年在《現代評論》上看見涵廬(即高一涵)的《閑話》才知道的。那大略是——</p><p class="ql-block">“……我記得當《阿Q正傳》一段一段陸續(xù)發(fā)表的時候,有許多人都栗栗危懼,恐怕以后要罵到他的頭上。并且有一位朋友,當我面說,昨日《阿Q正傳》上某一段仿佛就是罵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傳》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為只有某人知道他這一段私事。……從此疑神疑鬼,凡是《阿Q正傳》中所罵的,都以為就是他的陰私;凡是與登載《阿Q正傳》的報紙有關系的投稿人,都不免做了他所認為《阿Q正傳》的作者的嫌疑犯了!等到他打聽出來《阿Q正傳》的作者名姓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識,因此,才恍然自悟,又逢人聲明說不是罵他。”</p><p class="ql-block">我對于這位“某人”先生很抱歉,竟因我而做了許多天嫌疑犯。可惜不知是誰,“巴人”兩字很容易疑心到四川人身上去,或者是四川人罷。直到這一篇收在《吶喊》里,也還有人問我:你實在是在罵誰和誰呢?我只能悲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p><p class="ql-block">第一章登出之后,便“苦”字臨頭了,每七天必須做一篇。我那時雖然并不忙,然而正在做流民,夜晚睡在做通路的屋子里,這屋子只有一個后窗,連好好的寫字地方也沒有,那里能夠靜坐一會,想一下。伏園雖然還沒有現在這樣胖,但已經笑嬉嬉,善于催稿了。每星期來一回,一有機會,就是:</p><p class="ql-block">“先生《阿Q正傳》……。明天要付排了?!庇谑侵坏米觯睦锵胫八渍Z說:‘討飯怕狗咬,秀才怕歲考?!壹确切悴牛忠芸颊媸菫殡y……?!比欢K于又一章。但是,似乎漸漸認真起來了;伏園也覺得不很“開心”,所以從第二章起,便移在“新文藝”欄里。</p><p class="ql-block">這樣地一周一周挨下去,于是乎就不免發(fā)生阿Q可要做革命黨的問題了。據我的意思,中國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會做的。我的阿Q的運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兩個。民國元年已經過去,無可追蹤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還會有阿Q似的革命黨出現。我也很愿意如人們所說,我只寫出了現在以前的或一時期,但我還恐怕我所看見的并非現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實這也不算辱沒了革命黨,阿Q究竟已經用竹筷盤上他的辮子了;此后十五年,長虹“走到出版界”,不也就成為一個中國的“綏惠略夫”了么?</p><p class="ql-block">《阿Q正傳》大約做了兩個月,我實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似乎伏園不贊成,或者是我疑心倘一收束,他會來抗議,所以將“大團圓”藏在心里,而阿Q卻已經漸漸向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園倘在,也許會壓下,而要求放阿Q多活幾星期的罷。但是“會逢其適”,他回去了,代庖的是何作霖君,于阿Q素無愛憎,我便將“大團圓”送去,他便登出來。待到伏園回京,阿Q已經槍斃了一個多月了??v令伏園怎樣善于催稿,如何笑嬉嬉,也無法再說“先生,《阿Q正傳》……?!睆拇宋铱偹闶帐艘患拢梢粤砀蓜e的去。另干了別的什么,現在也已經記不清,但大概還是這一類的事。</p><p class="ql-block">其實“大團圓”倒不是“隨意”給他的;至于初寫時可曾料到,那倒確乎也是一個疑問。我仿佛記得:沒有料到。不過這也無法,誰能開首就料到人們的“大團圓”?不但對于阿Q,連我自己將來的“大團圓”,我就料不到究竟是怎樣。終于是“學者”,或“教授”乎?還是“學匪”或“學棍”呢?</p><p class="ql-block">“官僚”乎,還是“刀筆吏”呢?“思想界之權威”乎,抑“思想界先驅者”乎,抑又“世故的老人”乎?“藝術家”?“戰(zhàn)士”?抑又是見客不怕麻煩的特別“亞拉籍夫”乎?乎?乎?乎?乎?</p><p class="ql-block">但阿Q自然還可以有各種別樣的結果,不過這不是我所知道的事。</p><p class="ql-block">先前,我覺得我很有寫得“太過”的地方,近來卻不這樣想了。中國現在的事,即使如實描寫,在別國的人們,或將來的好中國的人們看來,也都會覺得grotesk[插圖]。我常常假想一件事,自以為這是想得太奇怪了;但倘遇到相類的事實,卻往往更奇怪。在這事實發(fā)生以前,以我的淺見寡識,是萬萬想不到的。</p><p class="ql-block">大約一個多月以前,這里槍斃一個強盜,兩個穿短衣的人各拿手槍,一共打了七槍。不知道是打了不死呢,還是死了仍然打,所以要打得這么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