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打小愛棗,現(xiàn)在也是。兒時聽娘說,棗可順氣。近年又聽人說:天天吃紅棗,一生不顯老,說的是棗可養(yǎng)顏。如今每到老秋我都要到水果批發(fā)市場買上一些鮮棗,吃上一陣子。</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為順氣,也不是為養(yǎng)顏。</p> <p class="ql-block"> 故鄉(xiāng)有諸多關(guān)于棗的民謠。提到山東的水果,娘會說:煙臺蘋果,萊陽梨,肥城桃,樂陵棗。說到水果結(jié)子的年齡,爹告訴我,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dāng)年就賣錢。</p><p class="ql-block"> 齊魯大地,棗樹遍地。我故土小村就幾乎家家都有棗樹。</p><p class="ql-block"> 我家有棵大長棗樹,果型如蠶蛹——比蠶蛹個兒大多了。它果大樹也高,數(shù)丈余。可每年結(jié)果總稀稀落落,爹說是欠修理的原因。棗樹須每年秋后用棍棒將其枝葉狠狠擊打一通,翌年方果豐——這理念恰如一些父母教子之道:不打不成器。大長棗樹冠高高在上,自然避開了許多擊打的折磨——抑或是錯過諸多成才的良機。修理它難,吃它的果也難,只能待秋里大風(fēng)天樹下揀棗。風(fēng)中吃棗別有滋味,只一顆入口便會讓你從頭直甜到腳跟。</p><p class="ql-block"> 姥姥家有棵鈴鐺棗。每秋天去姥家,姥就使長棍給我們打棗吃,總讓我們吃個夠。我們專揀紅遍了的或半紅的吃,愣綠的棗兒姥就扔進(jìn)自己嘴里。記得那時姥姥已沒幾顆牙了,只囫圇半片嚼咽著。</p><p class="ql-block"> 故鄉(xiāng)還有酸棗,當(dāng)是野棗,生在溝沿上,永遠(yuǎn)都長不高。它果小如櫻桃,也如櫻桃核大肉少。特酸!一粒入口便酸倒?jié)M嘴牙?;赜嫞乙还仓怀赃^幾粒酸棗,如今想來還是滿口酸。酸棗可醫(yī)治神經(jīng)衰弱病,父親就是用酸棗仁泡水,喝回了夜寢的香甜。</p><p class="ql-block"> 酸甜苦辣總相輔相成。棗有酸棗,人們忽略不計了,一統(tǒng)把棗定位甜棗。</p> <p class="ql-block"> 人所謂的口味其實就是童年的口味。棗于我的味道只倆字:脆甜,給了我太多的美好和夢想!不光是于我們孩子,在整個鄉(xiāng)間,年復(fù)一年的日子無論多苦,多累,棗總能及時送來期盼的脆甜。故鄉(xiāng)的年夜餃子除包進(jìn)錢幣,還包進(jìn)棗——把干了的棗浸泡了切成小塊塊包進(jìn)去,以祈盼新歲甜甜美美。年夜飯時,我總是對著餃子仔細(xì)端詳,力爭吃到棗餃。</p><p class="ql-block"> “棗”與“早”同音。故鄉(xiāng)人也借其了吉祥。娶媳婦鬧洞房,主事人必端上棗和栗子,巧妙地引新娘說出“棗栗子(早立子)”,激起歡笑,也捎來喜氣和福氣。</p><p class="ql-block"> 棗,實實在在是我的老伙計,老朋友了。</p> <p class="ql-block"> 可羞于出口,也難以讓人置信,我一直認(rèn)為棗樹是不開花的,甜脆的棗兒當(dāng)是無花果——因我從沒見過也沒聽過棗花。</p><p class="ql-block"> 棗樹的葉子特殊的綠,綠得像涂著一層閃光的綠油漆,從春起就這么茂綠著一樹。秋里綠中驚煞人生出一點點又一點點紅,漸漸地邊喜煞人地滿樹掛上了紅燈籠,接著就是甜煞人,從沒見棗與棗花有什么過往。</p><p class="ql-block"> 我是15歲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呼倫貝爾的。有著25萬平方公里的呼倫貝爾歡騰著林木茂密的大興安嶺,卻不見一棵棗樹。棗樹無花,在遠(yuǎn)離棗鄉(xiāng)的天邊我年復(fù)一年堅定地認(rèn)為著。</p> <p class="ql-block"> 聽說棗花,是許多年后看了電視連續(xù)劇《籬笆.女人.狗》。劇中葛家三兒子銅鎖的媳婦便名喚棗花。起名無兒戲,該不會無中道有吧。銅鎖不把媳婦當(dāng)人,善良美麗的棗花盡受折磨。她離婚葛家嫁給小耿。小耿又拿她太嬌貴,不無醋味地事事束縛她手腳,棗花跌入另類折磨。她通過斗爭,奪回了應(yīng)有的尊嚴(yán),活得像模像樣了……我再次認(rèn)定棗必有棗花是聽了歌曲《九兒》:身邊的那片田野啊,手中棗花香……</p><p class="ql-block"> 《 紅樓夢》里說,“若說必?zé)o,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并無目睹”。</p><p class="ql-block"> 我尋覓目睹。</p> <p class="ql-block"> 今年六月,我小住遼東半島。遼東與我的故鄉(xiāng)膠東隔海相望,氣候、光照、土質(zhì)、物種極相似。這里正是《籬笆.女人.狗》生發(fā)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我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毛手毛腳、青嫩嫩的愣少年了。我悠閑卻持重地走在大院里,四處撒目著,終于發(fā)現(xiàn)了棗樹,一棵又一棵,都是矮啪啪的小棗樹。那一刻我激動了,像老鄉(xiāng)見到了老鄉(xiāng)。它們的葉子還是那樣亮綠,朝霞里,滿樹像有無數(shù)白天也不關(guān)閉電源的小燈泡閃爍。我的眼睛突然又一亮,我發(fā)現(xiàn)了那樹上一個又一個小綠苞苞,都藏在綠葉間,那苞只如小米粒大,有幾粒性急已綻開了,那便是棗花吧?花呈五角,每個瓣上都豎著一根蕾,像小收音機立起的天線——準(zhǔn)確說,像極了小螞蟻的一根睫毛。</p> <p class="ql-block"> 不像別的花,色彩斑瀾、鮮艷靚麗,棗花竟然是綠的,精確說帶一點點兒微黃——不比較根本辨不出的黃,我只能稱它綠黃,只退離棗樹幾步,那花就無蹤無影了。難怪兒時沒聽爹娘,沒聽哥姐,也沒聽鄉(xiāng)親們說過棗花;長大了也沒聽唐詩宋詞和現(xiàn)代詩里有誰唱過她,是被忽略不計了?</p><p class="ql-block"> 還是怪我,少年沒有細(xì)致心,而后來我多次從關(guān)東回膠東,竟一次也沒選在夏日的六月。</p><p class="ql-block"> 棗花,被我埋沒了將半個世紀(jì)。</p> <p class="ql-block"> 眼下的院子里,櫻桃、桑葚早已熟退了,牛眼珠杏黃了,六月鮮桃紅了,葡萄也現(xiàn)了紫頭,棗樹卻才剛剛開花。難怪人們稱棗為秋棗,她不慌不忙,大器晚成。</p> <p class="ql-block"> 我極虔誠復(fù)歉意地聞了聞棗花,并無一點香。再聞,卻香味撲鼻了——氣味是可以用心感觸的。沐著香氣我眼前立時又?,F(xiàn)了故鄉(xiāng)滿樹沸沸揚揚的大紅棗兒,耳邊響起“大紅棗兒甜又香”的歌兒??晌疫€是無法把紅紅火火的大棗兒與眼前這微微弱弱的小綠花緊密聯(lián)系到一起。</p> <p class="ql-block"> 感動棗,感動棗樹,尤感動棗花。</p> <p class="ql-block"> 我想了,太多的母親為抬舉和彰顯兒女蓬勃紅火,總是自己默默地不顯山不露水地不聲不響、不動聲色。</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人們早都習(xí)慣了將偉大的事物比作母親。</p><p class="ql-block"> 我不怕人說我俗套,還是要說:棗花,你也是偉大的母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