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過了年,雪就哩哩啦啦地下開了。城外山坡上白茫茫地,城里邊下邊化,濕漉漉一片。</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六,麟游這個只有七八萬人的小縣城里,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汽車站了。去山外的班車塞滿了人,半小時一趟,一車車地往外運。</p><p class="ql-block"> 拉走的是年輕人,留下的是送站的老人。一年就這么幾天團聚的日子,過得也快。人一走,年也就過完了。</p><p class="ql-block"> 遠去的背影漸漸被雪花模糊,街邊房檐下響起了滴答滴答的落水聲。立春后,這雪里都是水。</p><p class="ql-block"> 我家也一樣,十幾口人一陣子走得就剩母親和我了。每個人走,都會分走母親一塊心,她自是難受??珊⒆觽円习嘁嶅X,孫子們要上學,沒辦法的事。</p><p class="ql-block"> 好在還有我陪她,多少能給她點緩沖和安慰。但我又能多待幾天呢?我離家最遠,加之兩年疫情都沒回來,就想著留下再陪母親幾天,便打發(fā)妻子女兒先行,我過了十五再走。母親每每提說我要走就眼圈泛紅,看她舍不得的樣子,我也鼻頭發(fā)酸,思量剩下時間盡量多陪陪她,把日子拉長了過。</p><p class="ql-block"> 母親坐在床頭,我躺在她身邊。她慢悠悠地做著手工活,我稀里糊涂地打著盹。床邊暖氣片熱得發(fā)燙,烘得我一陣陣發(fā)暈。母親拽過被角,搭在我身上,被我扯下去。一會她又搭,一會我又扯,如此反復。母子也無話,一守就是一個下午。屋里靜得能聽到窗外的下雪聲,房間里漸漸暗了下來,小區(qū)院子里路燈亮了,昏黃的燈光照了進來。</p><p class="ql-block"> 母親放下手里的活,問我:“我娃晚上吃不吃飯?吃地話媽去做?!蔽姨碜涌纯创巴獾难?,故作一臉地愁苦,嘆口氣說:“雪把柴下得濕地,點不著火沒柴燒鍋么!” 小時候在農(nóng)村,每逢陰雨天母親做飯時都會這么無奈地說。</p><p class="ql-block"> “這會人福大地,燒鍋不要柴了么,煤氣灶一擰火就來?!蹦赣H笑著繼續(xù)說:“你不吃晚上餓不要找媽,媽不管咧!”“睡著就不餓咧!”我繼續(xù)和母親開著玩笑。小時候我經(jīng)常在晚上要睡覺時喊餓,母親都會用這句話來哄我,讓我趕緊睡,睡著就不餓咧。</p><p class="ql-block"> 晚上不吃飯,也就沒事干了。母親開始玩弄她的手機,等著接電話。這是我家的習慣,不在母親身邊的孩子,每天晚上都要打電話陪母親聊一會天,說說今天的情況,互相報個平安。</p><p class="ql-block"> 先是妹妹打來的電話,說她已經(jīng)下班回家,吃完飯在收拾。接著就是弟弟打來電話,顯擺他小兒子嘴能,讓在電話里不停地喊奶奶。最是大哥磨嘰,每次電話打得都最晚,母親要睡覺了,才著急忙慌地來電話。一開口就是說笑:不是說他剛上地回來,就是說他剛給牛鍘完草,一大堆農(nóng)活忙得腳打后腦勺。大學校園里沒有地,更看不到牛。大哥只能過過嘴癮,懷念一下過去時光,逗母親一笑。</p><p class="ql-block"> 一圈電話接完,母親知道每個孩子都回了家,這才放下心來,準備休息。給母親關了燈,掩上門,我也回房睡覺。</p><p class="ql-block"> 雪停了,路燈也熄了,屋里黑漆漆一片,出奇地靜。漸漸地,大腦空了,心空了,意識也沒了。</p><p class="ql-block"> 早上起來,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飯。吃完飯我要進廚房洗鍋,卻被母親推了出來?!拔彝拊诩依锊划敚蓱z)地一直洗鍋,回到媽身邊來,媽還能再讓我娃洗?”母親心疼我,在她的思想里,她的兒子在家里,應該是被人伺候得無微不至的,就像她當年伺候父親那樣。沒想到兒子不爭氣,也沒那福氣,在家天天洗鍋。她不甘心卻也無奈,兒子走得太遠,她有心無力,實在夠不上。</p><p class="ql-block"> “在你家里洗,媽看不見,媽也管不上。在媽跟前,我娃歇幾天?!蹦赣H語氣堅決,我也只好低頭作罷。</p><p class="ql-block"> 坐在飯桌前,看母親洗鍋,還是老樣子,習慣性動作一直沒變。碗筷用清水沖洗后還要用抹布擦,母親認為她的抹布最干凈?!安桓蓛?,把你姊妹幾個咋養(yǎng)得大來?”母親的理由很充分,說得也對,愛擦你就繼續(xù)擦吧!</p><p class="ql-block"> 想起小時候,我們兄妹幾個圍坐在飯桌前,母親忙前忙后地伺候我們吃喝。那時母親真年輕,手腳麻利,可現(xiàn)在!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幾十年就這么過去了?!皣伵_轉,是媽這輩子地職事么!”母親打斷我的思緒,回頭朝我笑笑說。</p><p class="ql-block"> 吃過早飯,母親帶我把每個房間床上的床單被套先撤下來,一會用洗衣機洗,把被芯褥子疊整齊再用布包好。母親邊干邊說:“這都是媽以前買新棉花縫的,你一人一套回來蓋。人一走,媽就包好放到柜子里,你回來再拿出來”。</p><p class="ql-block"> 就蓋這么幾天,還沒暖熱乎就得放回去,被子一放就是一年,人一等也是一年。“媽一年到夏天都齊齊拿出來曬一遍,怕給我娃放得發(fā)霉了!”母親笑著說。</p><p class="ql-block"> 一點家務活很快就干完了,除了一天兩頓飯外,家里沒有任何事可干。我也不愿出門去逛,時間金貴,守住老屋陪著母親,多待一會是一會。</p><p class="ql-block"> 轉眼過了十五,我遲遲沒有動身。天氣一直也不見好,山梁上的雪邊下邊凍,越積越厚。最終,去山外的班車停發(fā)。路封了,出不了山,我索性擺爛,天塌不管,賴著不走了!</p><p class="ql-block"> 賴了幾天后,母親越來越不安起來,開始念叨:“媽把我娃圈在家里咋辦呢?守著媽沒人給我娃一分錢,一家人要吃要喝還等我娃掙錢呢!”</p><p class="ql-block"> 舍得也罷,不舍得也罷,我都該走了,母子倆明白,這沒得選擇。</p><p class="ql-block"> 正月二十二號,雪停了公交還沒通。我雇了輛私家車,車轱轆上綁著鐵鏈辭別母親出了山。</p><p class="ql-block"> 由麟游的零度到深圳的二十七度,走一路脫一路。從深圳機場的衛(wèi)生間出來時,我肩上扛著用褲帶扎起來的一大捆棉衣卷,身上穿著體恤衫大褲頭。可惜腳上的老棉鞋沒得換,只能脫下襪子,光腳穿棉鞋,涼快一點是一點。農(nóng)民工進城,我走在深圳的大街上。</p><p class="ql-block"> 到家先把棉衣卷塞進柜子里,這也是專為回老家置辦的,一年就用一次。明年回去再拿出來扛上,走一路穿一路,最后又全掛在身上。</p><p class="ql-block"> 看看天色已黑,拿起手機,今天起,母子開啟線上陪伴模式。孤燈長夜,期盼著下一次團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