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老家鄂西南，在武陵山深處，大巴山腳下，長江岸邊邊陲。老家老屋的年味，雖時隔四十多年，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記憶猶新，彷如在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記得小時候，每年臘月二十剛過，老屋里的年味就如山間的云蒸霞蔚，慢慢冒了出來，聚了攏來，升騰起來，氤氳著幾間破舊的瓦屋。臘月里，瓦屋的炊煙格外濃，格外直，格外歡，裊繞著整個村子，讓整個村子都在年味里蠕動著，扭動著，纏繞著，像蜿蜒曲折的山嵐和河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屋經(jīng)過漫長的煙熏火燎，變得黑漆漆的，煙火氣十足，如同村里老人們一張張黑黝黝的臉，就連房梁上也吊著一尺來長的黑黢黢的揚塵。母親給它取了一個小巧玲瓏的名字，叫揚塵吊吊兒，就如野棉花的名字打破碗花花一樣好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房梁上的揚塵吊吊兒隨處可見，在冬風(fēng)里搖曳著，如無聲的風(fēng)鈴。稍不留神，揚塵吊吊兒就會掉落到地面，甚至掉落到母親為孩子們煮紅苕、蒸洋芋、炒飯菜的鐵鍋里。母親說，揚塵吊吊兒是百草藥，不鬧人，不毒人，只是有點苦味澀味，意味著農(nóng)家人的日子過得苦澀艱辛。鬧人，土家族人的方言，即有毒的意思。</p> <p class="ql-block">為迎接臘月二十四這個小年，房梁上的揚塵吊吊兒就該壽終正寢了。父親搬來木梯，戴著草帽，手持長桿竹帚，一間房一間房逐一將揚塵清掃干凈。清除的揚塵，父親舍不得扔掉倒掉，而是與灶間的草木灰、火土灰混合起來，作為開年種植玉米和水稻的肥料。清掃過后的老屋墻壁，父親還會用黃泥和稻草秸涂抹一遍，讓老屋耳目一新，就像老屋重新穿上了一件新年新衣一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移動著每個房間里的瓶瓶罐罐、壇壇罐罐和箱箱柜柜，力所能及讓每個旮旮旯旯都變得干干凈凈。在一次次磕磕碰碰之中，那些瓶瓶罐罐和壇壇罐罐就會磕破肚皮，或是磕掉蓋子，母親就會長吁短嘆，唉聲嘆氣，心疼不已。如果箱子和柜子被磕掉一層皮或一個角，父親也會因憐惜而埋怨母親幾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隨著冬雪覆蓋山山嶺嶺，墻壁上懸掛的臘肉已被燻得褐紅赤紅，遠遠就能聞到從肉里散發(fā)出來的香味。這種香味，既有豬肉原汁原味的肉香，也有柴火煙燻后的煙火味。鄉(xiāng)村的年味，老屋的年味，很大程度上就是濃濃的臘味和煙火味。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聞著臘味煙火味，就格外溫馨溫暖，也格外舒心舒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種臘味，往往是以臘肉為代表，還有臘腸、臘肚、臘紅椒、臘豆腐、臘薯條等等。好一個臘字了得，凡是被臘月的煙火燻過燎過烤過洗禮過，都可以稱之為臘。就連山里撿來的菌子，母親將它洗干凈在火塘邊烤干烘干后，也稱它為臘菌子。這些臘東西做出來的美食，即便是一鍋大雜燴，也香得妙不可言，美得贊不絕口，讓鄉(xiāng)里人一輩子都刻骨銘心。臘味煙火味，就是流動在鄉(xiāng)親們血管里的一種粘稠的鄉(xiāng)愁味。</p> <p class="ql-block">臘味煙火味是離不開柴火的。父親總是在臘月里，在雪風(fēng)里，砍著桐樹，挖著樹蔸，割著灌木，將階沿碼得滿滿的。這些柴禾被臘月的烈風(fēng)洗禮，漸漸變得干枯，燃起的火苗格外旺盛，火焰格外烈焰，發(fā)出呼呼的歡樂聲。窗外的喜鵲嘎嘎嘎地叫著，迎合著脆亮的火苗聲，就像親人循著年味來登門造訪的鞭炮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院子里的雞鳴狗吠，還有牛哞羊咩，都隨著火苗的燃起，在年味里夢囈著，甚至打著沉沉的鼾聲。此時，總有外出的游子在深夜里、在雪風(fēng)里歸來，叫一聲爺娘開門。在開門推門的那一刻，親人相離又相間的喜悅，在風(fēng)塵仆仆的雪花里，流著感動而又歡樂的淚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年一過，就意味著真正進入到過年，過小年只是拉響了過年的序曲。兄弟姊妹之間，七大姑八大姨之間，就會輪流輪番逐一到每家每戶團年。團年，并非是臘月三十里唯一的產(chǎn)物。俗話說，三里不同風(fēng)，十里不同俗。即便團年，每處的風(fēng)俗也不盡相同，特別是臘月三十的大團年。有的地方習(xí)慣在臘月三十凌晨團年，越早越好；而有的地方習(xí)慣在臘月三十傍晚團年，越晚越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家老屋的團年，基本上都是傍晚時分。清晨，母親簡簡單單做點早飯讓大家吃飽，就開始忙做年夜飯。盡管家境并不寬裕富裕，但母親做的年夜飯也豐盛無比。華燈初上，隨著噼噼啪啪一陣鞭炮聲，母親就站在堂屋里一聲吆喝，孩子們，團年啦！</p> <p class="ql-block">孩子們一窩蜂跑向堂屋的四方桌前，只見桌上燒了兩個風(fēng)耳爐子。爐子上燒著一鍋臘豬蹄，還燒著一鍋臘豬肚。兩個風(fēng)耳爐子周圍擺滿了十二盤，盤里不僅有燒菜、炒菜、蒸菜，還有鹵菜、腌菜和涼菜，可謂應(yīng)有盡有，琳瑯滿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一家人動筷之前，總會提前拿幾只空碗，夾上菜，擱著筷子，喚請已故親人回家團年，這一習(xí)俗一直沿襲至今，名曰叫飯。此時，堂屋的正門口，還得用條凳擺上煮好的豬頭肉、坐臀肉、圓尾肉和豬尾巴，還燃上幾根香，敬奉四方神仙和菩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盡管母親平常舍不得吃，但三十晚上的年夜飯，她總是叮囑孩子們敞開肚皮吃。孩子們吃飽喝足后，摸著圓圓的肚皮，就端著一碗米飯，拿著一把鐮刀，到院子邊給那些果樹喂飯，以祈禱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然后，又提著幾盞煤油燈，拿上用鐵鑿鑿過的冥幣和鞭炮，到已故親人的墳頭送亮，表達自己無盡的哀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十的火，十五的燈。父親將火塘的火燒得旺旺的，將樹蔸和柴塊堆滿了整個火塘，隨時準備將柴禾添上。平時，家里的煤油燈都像螢火蟲，忽明忽暗，但父親在除夕之夜，總是將油燈的油加得滿滿的，將燈芯捻得粗粗的，讓油燈亮堂堂的。此時，母親又燒了一大鍋熱水，讓每個孩子都用大大的木盆洗上一個熱水澡，以去除舊年的污垢和雜陳，讓孩子們以嶄新的面貌迎接新的一年。</p> <p class="ql-block">守歲是每年除夕的必修課。那時，沒有電視，沒有廣播，看不了春晚，聽不了戲曲，打發(fā)時間唯一的方式，就是聽父親講述他斷斷續(xù)續(xù)的人生經(jīng)歷。父親年輕時，也曾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干過很多事情，在他曲折而又平凡的人生經(jīng)歷里，給予了孩子們很多寶貴經(jīng)驗，讓孩子們受益一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老屋如父親母親一樣，早已變成一堆黃土，難以尋覓得到它的蹤跡。但年年歲歲的年味，就像橫亙不變的真理，始終在幾代人的基因里盤旋。即便40多年過去，關(guān)于老屋年味的那些往事，就像冬雪里新開的一枝枝梅花，依然燦爛絢麗，迎候著春意盎然的暖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