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76年初,我高中畢業(yè),來到了陜北子長縣芽坪村插隊落戶。芽坪離縣城有七、八里地,雖說不很遠(yuǎn),但村民們買東西都要花半天時間去縣城。特別是日常買個鹽,打個燈油什么的,就顯得不大方便。在我下鄉(xiāng)后不久,縣里的城關(guān)供銷社,就在我村成立了一個代銷店。村里和城關(guān)供銷社共享其利潤,我所在的大隊可得利潤的40%,所以若搞得好的話,也是隊里的一小筆收入。</p><p class="ql-block">先是由另一位知青出任代銷員,沒過多久,她由于文藝才能被公社借調(diào),村里就讓我接手了這個工作。我們知青是要勞動鍛煉的,所以我不可以全職經(jīng)營代銷店。一早一晚還是要參加勞動的。我每天早上和村民們一起出早工,白天一天我開店或者去縣城進(jìn)貨,晚飯后則要參加村里建設(shè)新農(nóng)村的夜戰(zhà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圖1 當(dāng)年部分村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代銷又代購的小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p class="ql-block">有一條土公路從我們村通過,時常有些拖拉機和運煤的卡車經(jīng)過。代銷店就設(shè)在大路旁一個已棄用的小廟里。除了村民外,還有不少過路人來光顧我這小店,附近煤礦的工人也是小店的???。小店一個月的銷售額至少700元,最多能到1000元。那年月1000元可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出于安全考慮我每晚都住在代銷店,守著貨物和現(xiàn)金。另一個女知青,是我們知青組的組長,她怕我一人害怕,就陪我一起住在這大路旁的小店里。</p><p class="ql-block">那個年代,人們沒有什么閑錢,貨物也比較短缺。代銷店經(jīng)營一些村民們?nèi)粘W钚枰?,例如,粗鹽、糖精(真正的糖幾乎見不到)、點燈用的煤油、煙酒、勞動工具,還有陜北糊窗戶的麻紙(女人每月要經(jīng)歷的生理事有時也用它)和日用小百貨。小店后面就是村小學(xué),所以小店還經(jīng)營小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用品,諸如鉛筆,橡皮,本子和紙張。另外還賣一些陜北本地產(chǎn)的蘋果,個頭不大,但味道很好,甜甜的帶點酸味,有點像當(dāng)年在北京能買到的國光蘋果。偶爾城關(guān)供銷社也能分我一些稀有貨,像西鳳酒,高檔紅延安煙等。買這些稀有貨的人一般舍不得自己享用,都是用來送禮走后門的。</p><p class="ql-block">香煙主要賣給過路人和礦工。香煙中“大生產(chǎn)”牌是大路貨,最便宜,9分錢一盒,藍(lán)色包裝的延安牌香煙就貴一點,記得大概是兩、三毛錢一盒。最好的是紅色包裝的延安牌,但是一般買不到。</p><p class="ql-block">村民們主要是買粗鹽和煤油。那時食用油精貴得很,鹽和辣椒是主要調(diào)味品,熬一鍋土豆西葫蘆,加些紅辣子和粗鹽,就很好了。煤油用來點燈。村子靠縣城不遠(yuǎn),雖然也通了電,但名不符實,很多時候是停電狀態(tài),晚上主要還是要靠煤油燈。我經(jīng)常在煤油燈下寫家信,每次寫完信,照照鏡子,看到鼻子底下被熏成了黑色,就像滑稽戲里的小丑一般。礦工下井也要用煤油燈。所以煤油和粗鹽消耗得最快,總要不時地去城里進(jìn)貨。</p> <p class="ql-block">代銷店的工作教我學(xué)會了唱收唱付。所謂唱收唱付就是在收錢和找錢的時候都要大聲說出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比如,收了5元,找錢時,付錢人非說給了10元,就講不清了。所以在把錢放起來之前,先要大聲說,“收你5元啊”,看到付錢人認(rèn)可后,再把錢收起來。找錢時也一樣,大聲地告訴對方,找了多少錢。</p><p class="ql-block">代銷店的任務(wù)不只是代銷,還要代購。代購什么呢?供銷社下達(dá)的任務(wù)是每年要代購一次雞蛋。每個代銷店都有指標(biāo),必須完成。那年代,很多家缺吃少穿,半年糠菜半年糧。人都沒的吃,村里多數(shù)人家都不愿養(yǎng)雞。即使養(yǎng)雞的人家,有了雞蛋也不愿賣給公家,愿意稍高點的價格在集市上賣。因此在村里收購雞蛋就遇上了很大阻力。沒辦法,婦女隊長出面跟我一起挨家挨戶去收購。有些村民只好從集市上高價買來雞蛋,再按國家收購價賣給我們代銷店來完成任務(wù)。這就是當(dāng)年我當(dāng)代銷員遇到的即荒唐又尷尬的事。</p><p class="ql-block">小店要想盈利也非容易之事。我從未做過買賣,也沒把它當(dāng)作一樁生意事來做。那個年代根本沒有經(jīng)濟(jì)頭腦,只是把它當(dāng)作一件任務(wù)來完成。再說,賣價也不能自己定,都是供銷社定好的。第一次盤貨和結(jié)賬,就發(fā)現(xiàn)賣虧了。供銷社的主任和會計都幫我找原因。原因出在散賣的那些貨中,如鹽、蘋果、煤油等。大秤稱出的300斤一麻袋鹽,經(jīng)過小秤過秤賣出去,就賣不到300斤了,需要打一定的折損。特別是當(dāng)麻袋是受了潮的,折損會更多。管進(jìn)貨的人給了我一袋受潮的鹽卻只給我算了一點點折損,我沒經(jīng)驗,他說多少就算多少。幸虧社里的負(fù)責(zé)人和會計都很相信我,查清了狀況。從此以后我進(jìn)貨時都非常小心。其實我在那負(fù)責(zé)進(jìn)貨的人那里,遇到過幾次不愉快的事,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時候得罪了他。</p><p class="ql-block">小小的代銷店每天還是挺熱鬧的。白天雖然大部分村民都進(jìn)山勞動去了,還是總有些“閑雜人等”來光顧。例如,有請假沒進(jìn)山的村民,有回鄉(xiāng)探親的軍人,有附近工廠或礦上的工人,有縣城回來的高中生,還有些嫁出去的媳婦回娘家來。小店后面就是村里的小學(xué),放學(xué)后還有不少學(xué)生娃和民辦教師。很多人不買什么東西,只是來聊聊天。人們只要路過,就進(jìn)來聊兩句。小店好似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聊天室,誰家后生要娶媳婦,誰家女子要出嫁啦,村里的八卦都能在這里聽到,熱鬧無比。每次進(jìn)貨回來,總能在店門口碰到人幫我抬上抬下。冬天里大一點的學(xué)生娃還常常幫我生火取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圖 2 當(dāng)年代銷店所在地,2014 年我拍了這張照片,已又改回小廟,當(dāng)年可沒有漆這么鮮艷的紅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進(jìn)貨路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p class="ql-block">大部分時候是我自己一人去縣城進(jìn)貨。我自己拉著一輛架子車,把所需的貨拉回來。在往縣城的路上,經(jīng)過一條小溪,那時還沒有橋,要先下坡,過小溪,然后再爬上坡,到對岸的大路上。小溪的水不深,中間錯落地鋪了一些露出水面的大小鵝卵石。去的時候拉著空車,過河問題不大。進(jìn)貨回來時,架子車很重,特別是車上有300來斤重的鹽包時,若沒人幫忙推扶著就很容易翻到水里,水里石頭多,磕磕絆絆的也拉不動。每次到了河邊,我就停下來等人幫忙。路過的行人,不管是誰,不管認(rèn)識與否,每回都幫我把車推過河去,又接著幫我推上了坡才住手。有多少這樣的當(dāng)?shù)厝藥瓦^我,已無法統(tǒng)計了,而且也不知他們是誰,他們也沒有刻意要學(xué)雷鋒,有些連雷鋒是誰都不太清楚,他們都是些淳樸的好心人。</p><p class="ql-block">要進(jìn)一大桶煤油時,光靠我自己就拉不動了。村里會派一老漢趕著一輛驢車跟我一起去。城關(guān)供銷社坐落在縣城的另一側(cè),進(jìn)貨要穿過城區(qū),這對跟我去的老漢可是個好活。一次我們?nèi)ミM(jìn)貨一桶煤油,剛到城門口,老漢就要溜了,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他想逛一下縣城,讓我先跟著驢走,他說他隨后就來。我不會趕驢,他告訴我說,驢認(rèn)識路,沒麻搭(陜北話,意為沒問題)。我抱著懷疑的心態(tài),提心吊膽地跟著驢車進(jìn)了縣城。那驢專走馬路中央,它準(zhǔn)是在想“我是老大我怕誰”。后面大卡車一股勁兒地鳴笛,它也不讓路,總有個先來后到嘛,驢車也要跟卡車論平等。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往邊上推它,也推不動,我試遍了所有的在電影里看到的,曾經(jīng)在北京街上聽到過的趕大車的口令:嘚兒,駕,哦,吁,全不管用,它聽不懂普通話??ㄜ囁緳C氣得破口大罵,“不會干這營生就別出門”。終于走出了縣城,到了縣城的另一端??斓焦╀N社時,我反而更擔(dān)心了。心想,這生靈要是不停咋辦?一直走下去,那我就慘了。不像現(xiàn)在有手機,那時跟著這驢走,走丟了,誰知會走到哪個溝溝壑壑里去,說不定走到李家溝去了。用現(xiàn)在的話講,那還不人間蒸發(fā)了。到了供銷社門口,奇跡出現(xiàn)了,好似有神靈指引,驢子停了下來。等供銷社幫我裝好一桶煤油,老漢也趕來了。這驢可真是聰明無比,它怎么就知道停下來呢?真是神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雖貧窮,卻沒怎么擔(dān)心治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p class="ql-block">當(dāng)年雖然很貧窮,治安卻比較不令人擔(dān)心。我常常一個人帶著幾百元的貨款(那時算得上巨款了),拉著貨物來往于村子和縣城之間。架子車是敞開著的,沒辦法把東西鎖起來,若有人想拿了就跑,像美國近日的零元購一樣,那我是一點轍都沒有。好多農(nóng)民家里真稱得上是一貧如洗,他們甚至在青黃不接的時候要打發(fā)自家的娃娃們出門要飯,手頭幾乎分文沒有。幾百元現(xiàn)金和貨物,應(yīng)當(dāng)是相當(dāng)?shù)恼T惑了,可是我從來沒擔(dān)心過會被搶劫。</p><p class="ql-block">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除了風(fēng)聲,小店周圍一片寂靜。我那知青室友恰好也不在,就我一人。我正在油燈下寫日記,突然一陣砰砰的敲門聲,誰這么晚了還來買東西?難不成誰家燈油沒了來添點油?我打開門,嚇了我一跳,一個黑神惡煞般的漢子,站在門口,一副炭黑的面孔,只看得見兩只眼睛一閃一閃的,仔細(xì)一看,他頭上戴了一頂?shù)V工帽,原來是個剛從煤窯里鉆出來的礦工。唉,怎么也不抹把臉,大晚上的多嚇人。他說,對不起,這么晚了還來打擾,他需要些煤油。我提著膽子給他灌了油。他一走我立馬就插上門栓, 心想,謝天謝地,沒碰到壞人。</p><p class="ql-block">提起治安,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有一年夏天,連續(xù)多日下大雨,山洪暴發(fā),小河的水暴漲,就要淹到大路上了,若水漲到了大路,路邊的代銷店也保不齊被水淹。我們知青組決定將貨物搬到山上高一點的窯洞里去,村民們也來幫忙。當(dāng)時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搬運當(dāng)中,需要很多人手,還要兩邊看著貨物。人多手雜,一些小商品很容易就被拿走的。最后證明擔(dān)心是多余的,等洪水退了搬回小店后,經(jīng)過盤點,大小物品完好無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熱心助人的張主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p class="ql-block">在我剛當(dāng)上代銷員時,有一回我去進(jìn)貨,正趕上供銷社不營業(yè),要去縣里開大會。拿庫房鑰匙的人就沒有到供銷社來,直接到縣里去了。我很著急,心想好不容易來了,怎么能再拉上空車回去呢?再說,有的貨,老鄉(xiāng)還等著買呢。這時有一個人走過來,問我進(jìn)什么貨,我就跟他說了。他說,“你等著,我騎車到城里去叫她,不能叫你白來一趟”。于是他騎上車就走了。不一會兒,他和那個拿鑰匙的營業(yè)員都回來了,開了門,給我進(jìn)了貨。我高高興興地拉著貨回了村。心想那個人真好。過后我才知道,那就是供銷社的張主任。</p><p class="ql-block">一次我到供銷社去進(jìn)鹽,不湊巧,拿庫房鑰匙的人有事回家了,開不了門,拿不出鹽包來,難道還要改日再來一趟?供銷社的門市部里有一個大鹽池子,是門市部賣給散戶的。這時張主任對我說,別擔(dān)心,把鹽池子里的先調(diào)撥給你一些。結(jié)果在沒有大秤的情況下,張主任給我過了30次小秤,每次10斤,共稱了300斤鹽,裝進(jìn)了我?guī)У穆榇?。這令我非常感動,至今難以忘懷。他寧肯自己麻煩千遍,也不愿讓他人有一點不便。</p><p class="ql-block">每一次進(jìn)鹽或糖,都要從庫房把鹽包或糖包背到門市部過秤,一麻包鹽有約300斤,一大包糖也有一百七八十斤,過完秤后再背到我的架子車上。特別是鹽包,我背不動,通常都要在供銷社門口等村里下來的后生們幫忙。有時運氣不好,半天照不見一個熟人。但是只要張主任在,他一定親自幫我搬運鹽包。他那時好像也有四十來歲了,看起來也不是身強力壯之人。</p><p class="ql-block">當(dāng)年有不少別的村的代銷員想走后門到供銷社做拿工資的全職職工,當(dāng)?shù)厝斯苓@叫公家人。或者他們想能多進(jìn)些好貨,他們不時想著給供銷社的人送點山貨。由于我這學(xué)生娃剛從學(xué)校邁向社會,不諳世事,不懂得送禮這一套,什么東西都沒送過。也碰到有人因此而為難我,明明可以進(jìn)的貨,托辭說進(jìn)不了,叫我再跑一趟。張主任知道后總是出面想辦法解決,還經(jīng)常查看是不是把該分給我的好貨(稀有貨)調(diào)撥給了我。有些供銷社的職工總是要我?guī)退麄冊诒本┵I這買那,我父母幾乎就成了他們的采購員了。可是張主任幫了我很多忙,卻從未張口要我替他買東西。</p> <p class="ql-block">圖 3 2010年我回陜北,看望張主任(中間)和王會計(右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歷史的轉(zhuǎn)折</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77年冬天國家恢復(fù)了高考制度。張主任說,“我們?nèi)σ愿爸С帜憧即髮W(xué)。這次如果你考不上,干脆到供銷社來,在我們這兒干,一天8小時,比你在農(nóng)村有時間復(fù)習(xí),好好努力,明年再考”。供銷社的王會計是文革前的高中生,他從家里翻出來以前的課本,給我復(fù)習(xí)用。在縣里參加高考時,每天來回縣城和村里很不方便。張主任就讓我們女知青住在供銷社。每天我們一大早就走了,等晚上回來時,張主任已在窯里給我們生了火,燒了熱水。</p><p class="ql-block">1978年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竟然也很快吹到了陜北這樣較閉塞的地方,物資短缺的情況有了好轉(zhuǎn)。平常少見的貨品如白糖、洗衣粉等也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小店里。</p><p class="ql-block">1978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學(xué),結(jié)束了我在陜北的代銷員的生活。在過去的那兩年里,我的付出得到了肯定。</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圖 4 我得到的獎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