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風骨遺世</p><p class="ql-block"> ——記文景新的傳奇人生</p><p class="ql-block"> 走進潭溪古村，推開“景新公祠”的厚重木門，仿佛穿越到了明清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墻壁的斑駁，門窗的破敗，木梁的腐朽，映射出歲月的滄桑與時代的變遷。那坑洼的黝黑地面，屋頂?shù)臍埲蓖咂约肮┳郎仙y擺放的燭臺，織就了一幅蕭條、寂寥的畫卷。</p><p class="ql-block"> 而正對大門的神龕，卻格外引人注目。朱紅木板幾乎覆蓋了整面墻，散發(fā)莊重而神圣的氣息。兩根柱子巧妙地將神龕劃分為三個區(qū)域，左右上方的方形木板，似乎在耐心等候傳世牌匾的到來。神龕周邊精美的木雕，別致的圖案，見證著昔日的繁華。</p><p class="ql-block"> “景仰前徽光潞國，新垂世業(yè)煥耆英?！边@幅鐫刻于神龕兩側(cè)的嵌名楹聯(lián)，如一把打開歷史大門的鑰匙，引領(lǐng)人們?nèi)ヌ綄の木靶聨в袀髌嫔实囊簧?lt;/p><p class="ql-block"> 他一生的多數(shù)時光，都與這棟祖居有關(guān)。這里，是他生命的起點，亦是他精神歸宿的港灣。幼年，他在此啟蒙求學；青年，他在此結(jié)婚生子。如今，所有的懷念與敬仰，都沉淀在腳下這片深沉的土地上，在眼前這棟具有三百多年歷史的明清建筑上。</p><p class="ql-block"> 那鋪滿青石板路的小徑，是否還留有他童年的足跡？那并不顯赫的門檻，是否還記得他少年時的朗朗書聲？那些曾經(jīng)陪伴他到深夜的星月，是否還在夜空中默默訴說他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景新先生降臨于潭溪時，正值大明萬歷年間。</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p><p class="ql-block"> 明末的天空，烏云密布，風雨欲來。重文抑武導致兵力衰弱、軍備松弛；經(jīng)濟凋敝帶來民怨沸騰、矛盾尖銳；思想禁錮引起道德沉淪、禮崩樂壞。</p><p class="ql-block"> 而多數(shù)士人紛紛投身于八股取士的洪流，以僵化的文字博取功名、躋身官場，將經(jīng)典學問束之高閣，思想的火花在刻板的教條中漸漸熄滅。而景新的父親知本先生，顯然是當時的另類。他苦讀詩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且口才極佳，品評歷代人物的功過，剖析歷史大事的成敗，如數(shù)家珍。他的文章，極具文采，但他從不追逐八股潮流，以至于到而立之年，科考仍未成功。他不以為意，悠然自得地踏上豫章的游學之旅。幾年后歸鄉(xiāng)，他的視野、學問更進一步。</p><p class="ql-block"> 在父親遠游的歲月里，幼小的景新在母親的呵護下慢慢成長。然而，命運弄人，六歲那年，母親因病離世，年僅三十九歲。父親眼見幼子整日哀慟啼哭，覺得是自己對家庭的疏忽所致，心生愧疚。為了彌補這份虧欠，他決定悉心教導兒子，從《三字經(jīng)》到《弟子規(guī)》，從《聲律啟蒙》到《百家姓》，都一一傳授。景新天生聰穎，一學即會。那粒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種子，就這樣早早地播撒在了他的內(nèi)心深處。</p><p class="ql-block"> 小景新七歲踏入學堂，沐浴著圣賢的思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是一段美好的讀書時光。在這里，他讀周老易莊、孔孟程朱，他沉醉于春秋之謀略，經(jīng)史之智慧，更傾心于司馬遷之博學、文天祥之忠烈；他喜歡與先賢神交，與歷史對話。他十三歲便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其文追求古風之韻，意境深遠。他二十歲熟讀經(jīng)史子集，成為學問淵博的人。</p><p class="ql-block"> 受父親的影響，景新對八股文的刻板與僵化尤為不喜。然而，在那個時代，八股取士被視為知識分子入仕的唯一途徑。于是，在二十二歲考中秀才之后的漫長歲月里，他以八股取士博取功名，以經(jīng)典學問涵養(yǎng)思想，不是埋頭苦讀備考，就是奔波往返于科考的道路上，每一次都懷揣著希望出發(fā)，卻帶著失望歸來。</p><p class="ql-block"> 盡管屢遭挫折，但他并未因此而消沉。相反，古代經(jīng)典文化的智慧在潛移默化中塑造了他的品格，形成了“為生民立命，為天下立心；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士人風骨。</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景新先生步入學堂之后，便致力追尋先賢腳步，性情寧靜，遠離塵囂。但每逢重大利益與危機時刻，他必挺身而出，即使險象環(huán)生，也毫不畏懼。</p><p class="ql-block"> 在明末崇禎年間，朝政動蕩，民生凋敝，戰(zhàn)事連連，天下陷入混亂。一支起義軍占領(lǐng)了臨武縣城，朝廷派遣韶州總兵宋紀率領(lǐng)大軍前往鎮(zhèn)壓，軍隊駐扎在縣城周圍的村寨，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激戰(zhàn)，仍未能攻克縣城。</p><p class="ql-block"> 就在此時，一批軍餉從南方運來，卻在同益童母郎橋遭遇土匪的埋伏而被劫走，官兵只抓到了兩名盜賊。在審訊中，盜賊信口開河，誣陷文姓家族是他們的同謀。戰(zhàn)事不利的宋紀官兵聞訊后大怒，決定發(fā)兵剿滅文姓一族。</p><p class="ql-block">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在全族生死存亡的緊急關(guān)頭，景新先生義憤填膺：“若不澄清真相，我們村莊將遭受滅頂之災。”于是他帶領(lǐng)族中叔侄文理順等十余位族人，勇闖軍營，陳述案情，據(jù)理力爭。宋紀見他言辭激烈，十分不快，便索要巨額賠償。此舉不僅會令族人負債累累，更可能坐實搶劫軍餉的罪名。景新深知其害，毅然拒絕。結(jié)果，惱羞成怒的宋紀將他關(guān)押，這一關(guān)，就是四十多天。</p><p class="ql-block"> 無辜的先生飽嘗了四十多天的牢獄之苦，但他并未屈服。由于義軍頭目的背叛，案件終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縣里王大人（司理）接手重審此案，景新在庭上慷慨陳詞，有理有據(jù)，堅貞不屈，贏得了王大人的尊敬。他對宋紀說：“將軍誤會了，這樣優(yōu)秀的讀書人，怎么可能是亂臣賊子？”而此時潭溪全族齊心協(xié)力，搜集證據(jù)，力證清白。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軍餉在多處地方（如賭場等）出現(xiàn)，案犯也紛紛落網(wǎng)。真相大白，文氏家族的冤屈得以洗清。</p><p class="ql-block"> 據(jù)說此案震驚了朝堂，為了安撫潭溪，明皇御筆一揮，將臨武人民河從雄雞嶺至牛屎墩沿岸的山河，全部賜予潭溪文姓家族管理。從此，潭溪所轄地域縱橫達一二十里，文氏家族開枝散葉，建立了眾多村寨，人稱“潭溪四十八寮”，成為當?shù)氐拿T望族。為了紀念景新先生力挽狂瀾、拯救家族的巨大貢獻，家族后裔將他的祖居改建為家廟，命名為《景新公祠》，并刻神龕聯(lián)：“景仰前徽光潞國；新垂世業(yè)煥耆英”，以傳頌他的英名和果敢。</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與眾多懷才不遇的失意士子相似，科舉考試成了景新先生最大的遺憾。他歷經(jīng)七次秋闈的洗禮，每一次都悵然而歸。</p><p class="ql-block"> 歲月如梭，轉(zhuǎn)眼間，景新先生已五十六歲，兒孫繞膝，家庭幸福。然而，他心中對科舉的那份執(zhí)著卻從未消減。順治初年，他參加了歲貢考試，終于脫穎而出，獲得了前往京城參加明經(jīng)考試的資格。</p><p class="ql-block"> 那時，江山易主，清朝初建，社會不安，逃兵流竄，四處搶劫殺人，道路幾乎無人行走。面對這樣的局勢，許多人對景新先生此次京城之行充滿擔憂。然而，他帶著忠誠的仆人冬狗，堅定地踏上了赴京之路。</p><p class="ql-block"> 途中，他們屢遭逃兵的攔截，但景新先生憑借高尚的品德和出色的口才一次又一次感化這些迷失的士兵，使他們離去。就這樣景新先生與冬狗相互扶持，歷經(jīng)艱辛，終于抵達了京城。</p><p class="ql-block"> 在京城的鸞儀衛(wèi)張?zhí)釗]家中，景新先生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張?zhí)釗]見他舉止優(yōu)雅，談吐不凡，深感敬佩，便讓自己的兩個兒子拜景新為師，向他學習道德文章。</p><p class="ql-block"> 在京城的五個月，景新先生如魚得水，他以詩會友，以文結(jié)朋，同許多志同道合的學子成為摯友，甚至與耿司理等人成了莫逆之交。他們或詩文酬答，寄情于山水之間；或談?wù)摃r事，共同探討治國之道?！拔拿吲c衡峰峻，道氣深回漢水淪”，景新先生的名聲在京城中逐漸傳開，成為了文人雅士爭相結(jié)交的對象。</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景新先生的才華聲名終于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他被委以湖北荊州監(jiān)利縣司訓之職，主管全縣的教育事宜。到任之后，他全力推崇倫理道德教育，整治學風，身體力行，積極倡導廉政。在他的領(lǐng)導下，監(jiān)利縣的教育風貌煥然一新，“故振鐸吾庠，人人有得師?！睂W子們紛紛以他為楷模，并寫詩稱贊：“湖陽教澤邁千古，后來繼起誰為伍?！薄坝谡撶姽慕兀L流文雅足為師。”</p><p class="ql-block"> 在政務(wù)處理上，景新先生也展現(xiàn)出非凡的才能。無論是城池的防御建設(shè)，還是庫房的鑰匙管理，或是繁忙的軍需調(diào)配，只要當事者向他請教，憑借他的策略，問題總能迎刃而解。</p><p class="ql-block"> 監(jiān)利縣位于江邊，居民長期遭受河水泛濫的困擾。盡管前任官員多次嘗試修堤防洪，但都以失敗告終。景新先生看到百姓因洪水而失去家園的慘狀，心中不忍，決心改變這一狀況。他感嘆：“這不僅是官員的失職，也是學者應該承擔的責任。我們應為民解憂，確保一方平安?！?lt;/p><p class="ql-block"> 因此，當寧縣令邀請景新先生主持修堤工程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先生夜以繼日地工作，親自勘察地形，既遵循傳統(tǒng)做法，又適當創(chuàng)新，一切以水勢為依據(jù)制定方案。他親臨施工現(xiàn)場督導，不懼辛勞，經(jīng)過數(shù)月的艱苦努力，堤壩終于建成，有效地控制了河水泛濫。當?shù)匕傩諡榇藲g呼雀躍，無不稱頌他的功績。</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后來，寧縣令因貪污腐敗而鋃鐺入獄，上級便委派景新先生前去接管政務(wù)。他到任之后，關(guān)注民生，施政有方。他的能力得到了百姓的擁戴和上級的認可，從觀察使卞公，到郡牧伯王公，都對他贊譽有加。他們聯(lián)名撰寫舉薦信，選拔官員依循冊序，任命他為長沙醴陵的地方官。</p><p class="ql-block"> 消息傳來，他的學生、當?shù)氐氖孔觽內(nèi)f般不舍，他們紛紛以詩贈別，表達對先生的敬仰和不舍。“先生以德業(yè)造興，我人士形諸歌詠?！彼麄儗⑦@些詩篇集結(jié)成冊，監(jiān)利進士夏錫金為詩集作序，對先生給予了高度評價：“高先生之風，襄詩成冊，揄揚其美?！?lt;/p><p class="ql-block"> 詩集中，諸如“講藝橫經(jīng)方款款，滋蘭采芷正離離”、“從茲秋色遠洞庭，惜別臨岐歌下里”和“君也快楊帆，洞庭波浪急。浩氣欲凌空，聲名自赫熠。”等詩句，不僅流露出詩人對先生離別時的哀愁與祝福，也是先生深受士林擁戴的見證。</p><p class="ql-block"> 當先生離開監(jiān)利時，他的門生、同僚、文友以及百姓紛紛問訊前來，送出十里仍難舍難分，上演了一出“折柳贈別、長亭敘離”的感人場景，成為流傳后世的一段佳話。</p><p class="ql-block"> 景新先生就任醴陵之后，前往拜謁洪承疇閣部。閣部問先生政務(wù)，他如數(shù)家珍，應對自如。閣部聽后，不禁贊嘆：“你不僅僅是一位杰出的學者，更是一位出色的治國理政之才?！碑敃r洪閣部坐鎮(zhèn)長沙，正致力于恢復當?shù)氐闹刃?，統(tǒng)籌軍政民事，見先生是可用之才，便慷慨賜予他牛羊百余頭，讓他督促民眾開墾荒地。在景新先生的帶領(lǐng)下，無數(shù)荒地變成了良田。接著，他又受命負責采集木材，督造船只，以供軍事物資的運輸。很快，船只也修建成功。</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正當景新先生有望再次晉升官職時，他的九十二歲高齡父親卻突然離世。景新先生悲痛欲絕，辭官歸鄉(xiāng)，在父親墓旁親手搭建了一間簡陋的小屋，以此寄托他對父親的哀思。他時常坐在小屋中，回憶起童年時父親耐心細致的教誨，那些溫暖的午后，那些夏夜的涼爽，父親手把手教他寫字、講解經(jīng)典，詮釋仁義禮智信的真諦，聲音溫和而堅定。他曾信奉“父母在，不遠游”，然而成年后的自己卻常年在外奔波，陪伴父親的時間少之又少，尤其是在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光，都未能床前盡孝，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痛，永遠的遺憾。他日夜哀泣，悲痛之情難以言表。過度的悲傷使他的身體日漸消瘦，但他仍堅持守孝整整三年。</p><p class="ql-block"> 此時先生年逾花甲，朝廷多次征召，他都以年事已高為由婉言謝絕。他給自己取號為“純齋”，寓意心靈純凈、生活樸素。他遠離朝堂，淡泊名利，選擇隱居于山水之間，每日與自然為鄰，與詩書為伴。他常常獨自一人坐在書房窗下，手握一卷古籍，靜心研讀，或是提筆揮毫，記錄下自己的感悟與心得。 當兒孫圍繞膝下時，他便像父親當年教育自己一樣，向他們講述伏波將軍的英勇事跡、諸葛武侯的卓絕智慧，以及范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愛國情懷。</p><p class="ql-block"> 歲月流轉(zhuǎn)，先生的鬢發(fā)已斑白，但他那份對世事的洞悉與對名利的淡然，讓他在鄉(xiāng)鄰間贏得了極高的威望。雖然他不喜歡社交，但李邑、侯振麟、鄭琦等官員都尊他為師，縣里若有重大事務(wù)前來請教時，他不以長者自居，而是以一顆平等、謙遜的心，解惑答疑，耐心指導，出謀劃策。</p><p class="ql-block"> 及至晚年，先生的身影愈發(fā)顯得清瘦，他多數(shù)時光端坐家中，凝神靜氣，思考人生，安靜得如一尊雕塑。也許，這是一種刻骨的孤獨，更是一種“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寂寞吧。??</p> <p class="ql-block"> 清康熙十六年十一月，一個寒氣逼人的日子，這個字箴銘的老人，終于停止了思索，他的眼睛，永遠閉上了。</p><p class="ql-block"> 子曰:智者無惑，仁者無憂，勇者無懼。而智、仁、勇，均深植于景新先生的品格里。他的一生，以“去欲存誠”為信條，立德立行，推崇正統(tǒng)的學問。在家中，他自律謹慎；從政時，他清正勤勉。他的一生，猶如一幅展開的畫卷，經(jīng)歷風雨滄桑，最終歸于寧靜。</p><p class="ql-block"> 在潭溪乃至更遠的地方，文景新不僅僅是一個名字的代稱，更是一種精神力量的象征。他的故事，不僅是一段傳奇，更是一段關(guān)于勇氣、智慧與擔當?shù)臍v史。他的風骨，猶如那神龕上的楹聯(lián)，深深地烙印在人們的心中，成為了一種永恒的信念與傳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