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回首青春（下）

圖蘭多

正與山羊公公說著，一聲火車鳴聲竟把話題打斷。自然就和草原沒了緣分。 話說1970年，68屆南郵學生終于分配工作，臨別農場之際，全班32位同學竟有一大半有了心儀之人，剩我獨自去了東北。在那個年代，一個灰色成份的人前途暗淡，婚姻就這么拖著，直到我30歲那年。 那年她剛二十出頭，長得五官端正身材苗條，出落得十分秀麗，雖然讀書無多卻帶著一身學生氣。這年紀這長相正是提親作媒的熱點人物。 那天她穿一身藍卡其解放裝，里面的白襯領翻出在外，精精神神地坐汽車換火車到省城開會。我在會議秘書處負責簽到，從一眾熟面孔中，一眼發(fā)現(xiàn)了她這位樸素的陌生人。 “請簽到”我招呼著，她應聲走上前來，提起筆把人名登記。與她同行的人圍了過來，有看她寫的，有和我聊的。說她是電報班的報務員，局里的團支部書紀，父親是啥啥啥。她任憑別人說，自己只顧埋頭寫，我只能看到她的一頭烏發(fā)。待她登記完放下筆站起身來，我發(fā)現(xiàn)面前的她身高胖瘦像及了我的親妹妹，甚至臉色都像，一望便知那是上“三班倒”留下的色暈。 “登記完了？”我明知故問純屬客套。 “還有事嗎？”她說。 她說話間，若隱若現(xiàn)一側多了個淺淺的酒窩，我頓時心生好感，我喜歡的也正是有事則說，無事免談的行為風格。 忽然間，時間凝固心動加速。那些小說戲文里的火星句，生生地迸濺到我的身上，在我平靜如鏡的一泓春水上第一次泛起了漣漪，捻著了人皆有之的一盞心燈。就這樣，一個大小伙喜歡上了這位第一次坐火車來省城的小姑娘。但是那個年代，哪能把一見鐘情的感覺說出來。何況，蝶戀著花，花又怎么想。就當蜜蜂蝴蝶一樣懸空蕩著吧。 會議忙得人手腳不停，征意見跑應酬準備和總結一刻不空。只有開飯的時候才有機會和她接近。次日，他們縣里的幾位老同志招呼我過去湊桌，她看著我也示意我過來。我心有小鹿，面上有點抹不開，倒是她先說一起吃吧，大家把座位挪了挪，就在她的身旁坐下?！@是拌土豆絲，拆骨肉拌黃瓜……你們上海沒有的吧。咦，這信息，想必是他們議論過我了。 這之后，他們那桌見到我就熱情地招呼來來來，我也不再拘束漸漸與他們融合。他們說話直爽，單刀直入的話鋒直逼個人問題。我和她坐在一起，他們就說做了一對兒多好那樣的話。那種感覺讓我陶醉，又羞又甜想走又走不動了。 我和她說話也開闊起來。起初，她只是笑我，黃和王，趙和邵吐字不準發(fā)音錯誤。再之后，她索性說，你把舌頭捋直了，把聲母韻母讀準了好不好。捋直？把我當八哥鳥開舌哇。 幾天后會議結束。我送了她一支筆表示心意，看過電影五朵金花的都應該懂的，送把鋼刀佩妹身。她從我手里接過了筆，看了看笑了笑，就扭頭匆匆地趕隊伍去了。 紅色家庭，進步青年，自帶敬意的電報工作，這樣的姑娘上哪找去。丟個石子試水深。我大著膽給她寫了信。　　不久，她回信了。說不知道我的姓名地址，想感謝又不知道怎么說。我猜想她的心也在半空中懸蕩。于是我又回信給她，說了對她有印象的話。她回的信字寫得密密麻麻，生怕紙不夠用的感覺。你來我往的信件像蜜蜂蝴蝶，嗡嗡的在原野上蹁躚互相走近。我們都一寫幾頁的表達著心情，但是都躲著那個愛字。這是時代特征，懂得“燕子卸泥為做窩”。再后來，不知是誰起的頭，開門見山寫信文，連臺頭冒號都沒有了，再后來她寄給我一張照片。　　不知道是不是機緣巧合，省局派我去她縣里會戰(zhàn)幾天。她和她姐知道了一起過來給我打掃宿舍，鋪的蓋的都拿出去抖落了一番。她姐倆幾乎都是一個性格，樸實矜持言語不多。 她的同事就盡現(xiàn)東北風了。九月正是滿大街瓜果梨桃的日子，幾個人捧著大西瓜進我宿舍請我吃，用拳頭磕開，一人一瓣拿著就啃，瓜籽用臉盆，茶盤接著，叮叮當當?shù)南裣卤⒁粯油铝艘坏?。她悄悄跟我說，你在乎嗎？把你床都坐臟了。我笑笑說沒關系，愛屋及烏不嫌黑。她聽了瞪了我一眼，說啥？ 一天晚上，她過來聽我彈琴，我說坐一天了，我們出去走走吧。她欣然答應，那是我們第一次并肩出門，壓的是鄉(xiāng)村公路。她看見有車過來就調轉身去，她說縣城里沒幾輛車，不想讓人看見。那晚走不多遠，天下起了雨，秋天的雨涼絲絲的，她說老天爺在幫你。我木訥得不懂她的潛臺詞。別笑話我們，那時候牽手就是答應，答應就是領證，我得多為她著想點。 說著愉快她就笑，顯出美麗的酒窩來。說著苦痛她就哭，豆大的淚珠掉下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一起沉浸一起嘆息，那是我們的幸福時光。 那天，她從家里匆匆過來哭著說，爸不同意我倆在一起。我說為什么？她只是哭，她的性格不說就是不說了。我換位思考，把掌上明珠嫁給一個不知根底、政治前景不明的外鄉(xiāng)人，誰家父母能放心。在父“愛”的關懷下她選擇了順從父母。　　好在我們的愛情一直出自內心，從未跨出過肌膚。我信守冰清玉潔才是真愛。 明天，我就要走了，夜里下了一場漫天大雪，雪花輕盈地告別上天，你一朵連著她一朵地印染在土地上，無數(shù)朵雪花仿佛無數(shù)個筆畫，洋洋灑灑地書寫著純潔而無奈的話。 也是那天夜里，隨著時鐘一針一針地劃過，她在想，兩人一路走來，笑過、哭過，甜過、苦過，終生難忘的一場戀愛走到了盡頭。他要過江跨河地遠去，也許生命里再也見不到他。 天一亮，她來了，昏昏沉沉的步調不穩(wěn)一臉的憔悴。她一邊抽泣，一邊說著告別的話，我一邊注意聽著，一邊強忍著淚水。最后，她抬頭望著我，失神的眼中蒙著眼淚和血絲，問了我一句：我要是瘋了怎么辦？ 這是多么折磨人的問題啊，我說真瘋了就去汽車站唱歌，這一句只有她懂，當她沒人要的時候，我會去接她。最后，我把信遞給她說，別難過，這是昨夜寫的。我記得里面說，偉大的愛情來自情感，還有親人的祝福。 我沒料到初戀會遇上現(xiàn)代祝員外，也是因為家庭“成分”高低而一拍兩散。再和她莞爾一笑想必是劃過時代的下一頁，來世。 和祝員外相象的還有白居易母親。嫌貧愛富或相反都是利益驅使。白居易在“長恨歌”里寫此恨綿綿不得絕，真是讓人扼腕長嘆啊。　　我到東北的第二年，父親帶著冤屈去了天堂?！白佑B(yǎng)而親不待”真真切切給我警醒，我對父親沒有一絲的奉獻，沒有一天的盡孝，甚至，在他彌留之際未能見他最后一面……他突然間撒手人寰，讓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去世時未到50，那年九月我正參加“大慶~秦皇島石油輸油管線工程”不在長春。輸油管鋪設的是72公分錳鋼管，一路加壓加溫推著熱水南下試運行。吉林省內有陶賴昭，大屯，和蔡家三個增壓加熱站。我就在其間穿梭確保通信暢通，安全第一不容疏忽自然我得守著。等我回到省局，桌子上已經壓著好幾封電報，拆開一看竟是父親去世的噩耗。最近一封是信，母親發(fā)的，說爸爸的后事己經安排停當，與爺爺奶奶合葬在了一起。 這樣，我和父親的短短26年就告永遠結束。他一世忙碌極少在家的樣子已經是我記憶里的奇珍異寶，難以忘懷。? 還記得步行泥城橋上，胞衣盒子噗通一聲落水。那時候，我不懂得生命的誕生和同胞的意義。 還記得入學靜安小學，“愛”的樣子原來是“他指鼻子讓我猜”。那時候，我不懂得愛是什么。 還記得爺倆坐有軌電車，在二等車里顛簸哐當。那時候，我明白了節(jié)約就是防備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還記得看鐘識時，爸爸使出渾身力氣也沒讓我開竅。那時候，我真不懂長針與短針的區(qū)別，光陰又算是什么東西。　　轉眼到了"文革"，到了"清理階級隊伍"，到了運動末期，他起早摸黑的體力勞動，沒完沒了的書面交代，終于累垮病倒住進了醫(yī)院。 那天，也就是我去執(zhí)行701任務離滬的那天。我買了點"冰凍橘子"去醫(yī)院看他。他笑著說一路小心，好好工作。我說您放心，好好養(yǎng)病早點回家。說實在的，我啊，潛移默化靠家教，循規(guī)蹈矩靠學校。至于思想工作，啟發(fā)覺悟那嘴邊喋喋不休的話，都是笨人喜歡聽的廢話。父親和我一樣，除了聽我聊工作，聊學校，沒有其它好聊的。要不就是提醒一句，不小了你該找對象了。 我滿以為他治好了病，仍然會回到家里，唱他喜歡的“海島冰輪”咿咿呀呀，還有樣板戲紅燈記有板有眼。 我自以為他能看到我們嫁的嫁娶的娶，承歡膝下子孫滿堂。 我還以為他能看到2004年廢止階級劃分。公之于眾的45種成分中，職員是工人或是干部，很普通的一個工薪階層。 我還以為他能看到平反文件。我們一起看“受GoF 迫害致死”那句話，在一起仰天長嘆捧腹大笑。老爸除了梅蘭芳麒麟童不關心其它，他大不了端把椅子翩翩起舞蓬擦擦自己過把癮。怎么也想不到那“四”長臂管轄如此關懷過他。 他送我下樓，一直送到醫(yī)院大廳的踏步臺階上。然后我目送他回病房上樓，高高的身軀，魁梧的背影，看他一步一步消失在樓梯的盡頭。 我走了幾步，又回頭去看看。我想他一定會在后面看我走遠。果然，等我再回頭時，他出現(xiàn)在三樓窗前。我向他招手表示再見，他向我微笑揮手表示走吧。我漸漸遠去，他也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消失在人群中，他卻去了天堂。他是我難忘的父親，在歷史的長河中以前有竇娥，屈原、岳飛很少很少不多見，后來的后來，有那么多名人、百姓絕不少見。 都說人在做天在看，你望著月亮的時候，月亮也在望著你。有人說我滿腹心事，有人說我自命清高，還有人把我放在舌尖上當瓜子嗑。都過三十的人了還單著，一定是有病。對，病得不輕還是暗病! 幸運的是終于有人關心了我。他們伸出了同情之手。實現(xiàn)愿望走出吉林。　　弟弟66屆初中畢業(yè)，68年到吉林下鄉(xiāng)插隊。第二年春節(jié)。他想回家又舍不得花70元路費，再說集體戶那幾頭豬也需要有人照看。就留在當?shù)剡^年。沒成想恰逢四平地區(qū)劃給知青戶一個工礦名額。在當年，知青轉工礦就是吃國家糧拿國家工資成為城里人的大喜事。弟弟一人獨占鰲頭接了彩球。掛著養(yǎng)豬模范榮譽稱號，戴著優(yōu)秀知青的大紅花，便去了吉林省東豐縣鋼鐵廠。 這廠在吉沈鐵路草市站的大山里，這山和鞍山撫順是一脈相承。只是東豐出產的礦品位低，所以不夠出名。工廠由地方經營，一半工人在地下挖礦，一半在高爐冶煉。我弟弟當了一名水暖工。他自幼聰明，跟著師傅學習彎管扣絲金工手藝，后來當了班長。他就像顆樹把自己扎在了山里面已無歸意。 一歲一枯榮，山綠了黃，黃了又綠，弟弟他50年國慶生的人，轉眼間就是東北八年?；橐鰡栴}，回滬問題都需要解決卻毫無起色。工廠放出話來，我這里都是按照政策安排就業(yè)的知識青年，再走就屬于工作調動。工廠堅決不同意放人，特別是上海人。 他這工礦好事明顯變成壞事，回家團圓只是個黑夜的夢。我到長春的時候，弟弟已經到了東豐。我苦苦探索了八年找不到人脈。這時候，姑娘她，出現(xiàn)了。 她家父母從醫(yī)，早先走五七道路合家下放白城洮南。為人熱心，喜好運動，結交朋友，不懼權威。聽我訴說這八年難辦之事，便開始謀劃解困。 第一步，得說服鋼鐵廠放人，在地區(qū)內做一次跨行業(yè)平調。 她想到了她媽媽，在省醫(yī)院任職的兒科醫(yī)師。果然找對了醫(yī)生開對了藥，四平地區(qū)的領導正在這里住院，你爸叫他放人，他不敢不答應。 第二步，完成跨省調動。 她去求了吳桂欣老太太，她丈夫是原安徽省郵電管理局領導、長征老干部。老吳太太聽說后一口應允幫忙。只要弟弟的檔案到省，就向安徽局發(fā)函商調。 省內平調和跨省商調兩條路已經打通。接下來，由政工干事黃熙官同志具體操作。他帶著公章直接去了東豐縣鋼鐵廠，把我弟弟帶了出來。 弟弟下了鄉(xiāng)又去上山的歷程到此結束。多虧有她。隨后弟弟南下去了合肥，我離開長春去了濟南。 喝水不忘挖井人，以后的以后她跟了我，我象林徽因回應梁思成的話一樣踐行我的一生，帶著她走南闖北。圖/我們倆 我，榮洪慶，無錫電信局高級工程師。 她，龔銳，無錫郵政局工會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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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回首青春（下）

圖蘭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