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今天我要在城墻上徒步。一圈約十四公里。若累了有木椅，若困了睡在大殿的紅色立柱下。若餓了，隨時可以從各城門出去，到街邊吃飽，再持身份證登上城墻。</p><p class="ql-block"> 我有年票。這一年，城墻是我的健身房、步道、歌廳，在這里賞月、吹風，迎朝陽，送晚霞。在城墻上寫文章，在城墻上拍照片。</p><p class="ql-block"> 城墻讓我對生活燃燒一種熱愛，有一種更大更高的視角，附身看城中生活。</p><p class="ql-block"> 槐樹厚密的枝葉后面透出幽靜的小窗，低矮的單元樓沉浸在一片綠色的思索里。</p><p class="ql-block"> 長安客棧有個二層的轉角套房，潔凈的大床和舒適的綠椅子對著落地窗看著城墻，城墻上路過的游客俯身女兒墻，看客棧里明亮的套房。這世間有許多景，誰在看誰？</p><p class="ql-block"> 所有屋檐都是青磚灰瓦。若有一處瓦檐曲線流暢，有精美的獸脊和落水的凹槽，毋庸置疑那是一處古跡。圍著四方的城墻可以看到好幾處寺廟都有黃綠相間的琉璃瓦頂。</p><p class="ql-block"> 到城墻上，我看到了女人的美。褐色真絲長裙，長發(fā)披肩，同色薄紗絲巾垂落腳踝，在風中飄動。</p><p class="ql-block"> 那三五個灰衣灰褲的人，極其嚴肅、不茍言笑，胸前掛著高檔的解說器，旁邊一導游虔誠地伴隨左右。他們器宇軒昂，他們君臨天下。一位心理老師說嚴肅是一種病。嚴肅里有緊張，嚴肅里有掩蓋，嚴肅里有阻隔，這“嚴肅”的面具暴露了他們的身份。</p><p class="ql-block"> 我要給自己買個冰激凌嗎？我要給自己買個彩輪風車嗎？這里人越來越多，賣貨的仿古小木車堆滿了玲瑯滿目的貨物。永寧門到了。我快步穿梭，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我喜歡那寧靜的城墻，那里有真實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最喜歡看戀愛中的人們拍照，最喜愛看他們的笑。他們笑對方，也笑自己，更多笑對方眼里的自己，那樣閃閃發(fā)光的笑，讓我也不由地笑了。</p><p class="ql-block"> 小孩子會覺得沒意思，尤其是四五歲，個子還沒有墻垛高，只是覺得城墻上面好大好空，再無其他。一個穿綠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展開兩只手臂，踉踉蹌蹌地跑在灰磚路面，風吹起她的短發(fā)，她回頭大叫：奶奶，追我。</p> <p class="ql-block"> 城墻上寬大平整，可以騎自行車。但說平也不平。磚與磚之間略微的高低起伏，有小坑點綴其中。斑駁的灰色中有裂痕，深淺的裂痕中有水跡，干澀的水跡旁偶有難以辨認的文字。新修的路面和老舊的路截然不同，它沒有那種風骨和風趣。</p><p class="ql-block"> 是的，路也可以有風骨，路也可以有風趣。幾百年的風雨傾訴、陽光撫摸，讓磚石回答，于是深深淺淺心事浮現(xiàn)。這路面本身就是一種生活的哲學。</p><p class="ql-block"> 苦楝子在這初秋的季節(jié)結出了一簇一簇黃色的小圓果子，它們溫柔地把樹冠輕輕靠攏過來，青綠的枝丫探過墻頭。我在城上看它們，一路宛若起起伏伏的綠色波浪。</p><p class="ql-block"> 安定門這段城墻上有二十多對拍攝婚紗照的情侶。紅色的紗與灰色的磚，活潑的新與更年的舊，生活的滋味猶如品味一口紅酒，唇齒留厚。突然，我看到遠方兒童醫(yī)院的頂樓飄起一個藍色的氣球，緩緩而上，消失空中。</p><p class="ql-block"> 我看見城墻下面的街道有著年輕的自己，初入社會的自己，喝茶交友的自己，騎自行車的自己，開車的自己，背書包的自己，穿著花裙子走過的自己，幾十年中不同面目的自己或哭或笑，走過老城，走著走著就老了，活著活著就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突然城墻上空傳來吼搖滾的強烈音樂。震撼的節(jié)奏讓我忍不住走過去從垛口向下看，環(huán)城公園一個健壯的小伙子在唱許巍的《曾經(jīng)的你》。哦，我也溫柔，我也怒吼，在這老的城，有正在老去的我。</p><p class="ql-block"> 城墻下方好熱鬧，香火旺盛的廣仁寺到了，紅漆門窗、湛藍匾額、金頂立獸。城墻上的指引牌說，這是有全國獨有的綠度母主道場，供奉有唐代開口說話的綠度母菩薩和文成公主、王昭君像。我一定要在某個陰雨天到寺廟看看，在安靜中感受佛法威嚴，參悟千年智慧。</p><p class="ql-block"> 轉彎，走到了北面城墻，空間一下子安靜了。商業(yè)區(qū)的繁華褪去，游客的噪聲消失，城下是老住宅區(qū)。透過陳舊的小樓可以看到偶有破頂瓦房被遺忘在時間縫隙里。銀杏、梧桐、欒樹高高低低，自由生長。街面上騎自行車的女人、買菜的老人都安安靜靜，偶有貓路過墻沿，狗順街角拐入。</p><p class="ql-block"> 往前走，我被一片云罩住了，城墻也陰暗下來。進入另一個世界。</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來，在某個夜晚，獨自一人于城墻上聽對面樓頂花園歌手的演唱，我在那深情的歌曲中，踱步、踱步，為著突然出現(xiàn)的愛，為著突然出現(xiàn)的哀，一個人踱步。我享受著夜晚的城墻、夜晚的城。幽暗處，一個女人看著我，而我看著遠方空間里那個歌手。我讓長裙搖擺在夜里，我讓長發(fā)飛揚在風里，我讓自己沉浸在幽暗里。</p><p class="ql-block"> 我在城墻上走了三個半小時，但好像我在城墻上走了一年，也或許我在城墻上走了一輩子，說不定我在城墻上走了千千萬萬世。</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才知道，原來是這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