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物相雜,故曰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物相雜,故曰文”,出自《周易·系辭下》,意即不同的事物相互組合,能夠形成豐富多樣的現(xiàn)象和形式。這里的“文”,泛指一切有秩序、有美感的現(xiàn)象或形式。文字和書法即是這樣。衛(wèi)恒《四體書勢》“古今雜形,異體同勢”之說,由此而來。姜夔《續(xù)書譜》的“方圓者,真草之體用。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斯為妙矣”,講的是應用。沈曾植《論行楷隸篆通變》之“篆參隸勢而姿生,隸參楷勢而姿生,此通乎今以為變也。篆參籀勢而質古,隸參篆勢而質古,此通乎古以為變也。故夫物相雜而文生,物相兼而數(shù)賾”,更是詳言其理。所以,“物相雜,故曰文”之理,可謂書法之至理。</p> <p class="ql-block">作為至理通則,“物相雜而文生”既可是一字一體之內的“古今雜形”,也可是數(shù)字數(shù)體相互參雜的“異體同勢”。從書法的角度溯源,秦漢之際簡帛書中的“篆草”、“古隸”已見端倪,后漢“八分”、“章草”更加多樣且明顯,及至魏晉“今體”則表現(xiàn)為成熟期的藝術自覺。例如,真書中的“鐘體”、“爨體”以及北魏碑體,都是隸楷相兼又獨具特色的書體。又如“二王”的“行書”、“行草書”,更是造就了真、行、草相雜的新的書寫形式。從審美的角度看,甲骨文字的繁、簡交錯,其視覺效果就如同正、草相雜,具有十分難得的“古質”之美,不怪郭沫若先生為之神往,有“足知現(xiàn)存契文,為一代法書,而書之契之者,乃殷世之鐘王顏柳也”的感嘆。類似效果在秦漢簡牘中也能見到。處于“草變”中的秦漢簡牘書體,似篆非篆,似隸非隸,有的偏正,有的偏草,在“睡虎地”、“放馬灘”秦簡中多見古隸和古草相雜,而在“馬王堆”、“銀雀山”、敦煌、居延、長沙等地漢簡中已有隸、草相雜的寫法,特別是那些將數(shù)個正、草不同的書簡編連在一起的簡冊,則更顯相映成趣的效果。</p> <p class="ql-block">就書法藝術而言,“物相雜,故曰文”作為理性自覺,始于魏晉時期,在此之前皆屬于遵從“書識俱易”實用原則的自然書寫。西晉衛(wèi)恒的《四體書勢》是一個標志,其中的“篆勢”和“草勢”,分別由漢末的蔡邕和崔瑗創(chuàng)作,“古文”和“隸勢”由衛(wèi)恒自作?!端捏w書勢》不僅是最早的書法史論,而且是最早的書學經(jīng)驗總結和美學概括。再則,魏晉是文字和書法變革發(fā)展的高峰時期,“古體”尚存,“今體”成熟,為“相雜”提供了條件。鐘張“二王”等頂流書家的相繼出現(xiàn),更是以其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成就了“魏晉風度”。</p> <p class="ql-block">在書法史上,以“物相雜而文生”作為創(chuàng)作動機的佳構杰作不少,除前言所及以外,格外奇特的有兩例。一是非篆非隸非楷,又似篆似隸似楷的南北朝時期的《好太王碑》。該碑出土于吉林集安,是高句麗十九世王的紀功碑,刻于公元414年,此時在東晉,主流的“二王”楷書已十分精妍,《黃庭經(jīng)》、《洛神賦十三行》等佳作已問世幾十年。從長沙等地出土的三國東吳時期簡牘中可以看出,“鐘繇體”楷書已經(jīng)流行,這樣算來真楷傳至東晉有近二百年。與之同時的北魏,流行的是兼具隸書風格、古拙勁健的楷書,如《太武帝東巡碑》、《中岳嵩高靈廟碑》等。《好太王碑》作者處于真楷時代,卻采用了不同于南北兩派的書寫方法,正表明其不同凡響,獨具匠心。該碑無篆書的垂腳上枝和縱引之勢,卻有“裹結”圓轉之形;無隸書的背反波磔和橫展之態(tài),卻有方折偃仰之筆;無楷書的點畫“八法”,卻有方正莊嚴之形。可以說它是對篆、隸、楷三體的“中和”,故顯方整純厚,氣靜神凝,遒古樸茂。二是書兼正、行、草三體,拙古處幾若篆籀的《裴將軍詩帖》。該帖傳系顏真卿所作,其精妙之處在于用不同的書體,對應詩歌變化的韻律節(jié)奏,通過結構和線條的變化,傳達詩歌的形象和音律,成為線性藝術——書法和音律完美統(tǒng)一的典范。</p> <p class="ql-block">從上可見,“古今雜形”、“異體同勢”,是既有差異,又要統(tǒng)一,要通過融合而達到和諧,不能突兀,更不能抵牾。東魏《曹植廟碑》嘗試將篆、隸、楷三種字體相雜,十分少見,但書寫落俗,有突兀之感。王羲之《平安帖》、《姨母帖》,王獻之《衛(wèi)軍帖》、《二十九日帖》,有正與草的差異,但體勢筆法相同,氣息一貫,故能和諧典雅。前述《好太王碑》、《裴將軍詩帖》之所以奇特,就在于差異很大還能做到和諧統(tǒng)一。從實踐中的體會來看,秦漢簡牘中的“古隸”、“古草”,同根同源,形貌相異但本質統(tǒng)一;魏晉“鐘體”正書和章草都有漢隸基因,天然親近;《好太王碑》的正書與章草皆內斂含蓄,“氣味相投”,可以適度的夸張變化;差異性較大的“古今雜形”,則需要在體勢和筆法中找到契合點,在對立中求得統(tǒng)一;章法上通常是古體相雜多茂密,今體相雜多疏朗,“古今雜形”,則正書茂密,草書疏朗。梁武帝蕭衍有“鐘繇茂密,羲之疏朗”之評,實際上西晉之前多幽深茂密,東晉以后多蕭散疏朗,這與書寫載體有關,受簡牘和紙張的影響。</p> <p class="ql-block">章草具有兼雜諸體的特點。章草得名于“章則”,所謂“章則”,就是正書(章程書)的法則,在正書的格局內“草變”,是章草的獨特之處。章草是篆隸的變異,故能通古;章草啟發(fā)今體,故也能通今。高二適先生在《新定〈急就章〉及考證·序》中講的明白,“其中省變使轉,有古籀之省,有篆與隸之省,又有隸與隸并合之省?!薄爸劣谟胁幻麟`即章之本,章為隸之捷,章隸同源,又有不知由篆隸兩體合并成草,或即存古籀于草者,均之皆為不識章書耳?!薄罢虏莶华殲槲釃淖植莘ㄖ畽噍?,即論今草、正書書體,亦罔不由此省變而出?!睆那叭说恼虏葑髌分锌梢钥闯?,取法不同,其面貌亦不同。宋克以楷法入草,呈峻勁瀟灑之貌。祝允明有“鐘體”功底,得散淡古樸之氣。王蘧常追簡帛鼎彝,有篆籀古意。沈曾植、王世鏜、鄭誦先等引碑入草,顯金石味道。所以,學習章草更應懂得“物相雜,故曰文”的道理,在古今通變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面貌。</p> <p class="ql-block">“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孫過庭《書譜》),雖講的是一字之要,但對字組篇章而言也可旁通?!罢鏁y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蘇軾《論書》),講的是書寫中的通病,如果調理好真草相雜,此病可醫(yī)。真草相雜,既有正書的莊重,也有草書的靈動,變化全在其中?,F(xiàn)代報刊排版也常見不同字體的對比觀照,特別是日本文字明顯獨到。拋開語言功能僅從文字結構來看,日本文字可以說是漢字正書和草書的組合,體現(xiàn)了“物相雜而文生”的道理。日本文字基本由漢字、平假名和片假名組成,平假名由漢字的草書符號演變而來,片假名源自漢字的正書部分,它們相互參雜,具有類似正草相雜的藝術效果,書寫時又有大小、疏密等變化,比較符合書法的審美理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1月18日于北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錄習作三幅:</p> <p class="ql-block">習作一,漢簡具有篆、隸、草相雜的特征。</p> <p class="ql-block">習作二,正與草、方與圓的契合。</p> <p class="ql-block">習作三,有章則的正書草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