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傳奇“東狗”與蝌蚪紋獅子牛腿</b></p><p class="ql-block"><b>記者吳旭華</b></p><p class="ql-block"> 獅子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特有的瑞獸，也是東陽古民居建筑構(gòu)件中最常見的紋樣。尤其是廳堂檐口柱子的牛腿上往往雕刻著形態(tài)各異、風(fēng)格多元的倒掛獅子，這類牛腿因此又被稱為“獅掛”。</p><p class="ql-block"> 若問東陽古民居建筑牛腿上的獅子雕刻有多少種類型，即使是業(yè)內(nèi)人士也未曾留意。年逾七旬的金柏松歷時數(shù)年，走遍市內(nèi)古民居，最終給出答案：東陽木雕的獅子雕刻至少有三大類型，分別是傳統(tǒng)抱球獅子、笑面獅子、蝌蚪紋獅子。</p><p class="ql-block"> “其中的蝌蚪紋獅子出現(xiàn)于清代咸豐年間，1916年后基本斷代。”研究東陽木雕二十多年的金柏松，當(dāng)他第一次站在南市街道安儒村鋤經(jīng)堂前，檐下紋飾獨特、神采飛揚的蝌蚪紋獅子牛腿，讓他頓生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激動。更令金柏松開心的是，循著這對獅子牛腿，他還成功破解了困擾業(yè)界多年的問題——“雕花狀元”劉明火的師父“東狗”是誰？</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追尋“東狗”，打撈一段傳奇</b></p><p class="ql-block"> “其實我是因為尋找‘東狗’，才邂逅了蝌蚪紋獅子牛腿?！闭f起這份因緣際會，金柏松連稱機緣巧合。</p><p class="ql-block"> 2021年開始金柏松轉(zhuǎn)向了民國時期木雕名家的研究，開始《東陽木雕·民國六大家》的撰著。往事不可追。以前的雕花匠因為“匠不立傳”而無從溯源，史料和家譜對他們的記載往往只有寥寥數(shù)語且錯訛甚多，而約略知曉他們的后人也相繼謝世。這讓金柏松每天都生活在“與時間賽跑”的焦慮里。</p> <p class="ql-block"> 民國時期東陽木雕界三大巨匠，分別是“雕花皇帝”杜云松、“雕花狀元”劉明火、“雕花宰相”黃紫金。其中劉明火過世最早，后來他的“狀元”頭銜被后人“替補”給了“雕花榜眼”樓水明，以至于沉寂多年不為人知。金柏松經(jīng)過艱難的尋訪發(fā)現(xiàn)了劉明火上盧楊溪十八間、義烏佛堂吳棋記民居等傳世佳作，其融西方現(xiàn)代寫實與中國傳統(tǒng)寫意于一體的雕刻技藝，個性鮮明的兼工帶寫“半工寫體”風(fēng)格，堪稱東陽木雕“畫工體”巔峰大家。</p><p class="ql-block"> 這樣一位巨匠師承何人？位于南市街道梨坑村的劉明火故居前有方簡介牌，上書“14歲拜本村雕花匠‘東狗’為師”?！皷|狗”姓甚名誰？金柏松詢問了劉明火健在的兩個兒子和孫輩后代，均不知其詳；問遍村中老者，無人知曉。</p><p class="ql-block"> 直到去年7月，金柏松拜訪安儒村市政協(xié)文史研究員蔣泰燈時：“他提到安儒村有兩幢古建筑的雕飾是劉明火的師父劉明光把作，我瞬間興奮起來，這可不正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么？”原來，2017年劉明火老家梨坑村建設(shè)文化禮堂，請蔣泰燈為其整理史料，通過研讀《梨川劉氏宗譜》，蔣泰燈弄清楚“東狗”其人，“東狗”即劉明光。</p> <p class="ql-block"> 生于1853年的劉明光字瑞裕，乳名東狗。幼年讀過幾年私塾，稍長拜師學(xué)習(xí)木雕技藝，天性聰穎的他善繪圖擅雕刻，以獅子雕刻聞名，其行雕區(qū)域在東陽南鄉(xiāng)和義烏佛堂、金東孝順一帶。劉明光一表人才，氣質(zhì)俊雅，頗受業(yè)主喜愛和尊敬，業(yè)務(wù)全年爆滿。</p><p class="ql-block"> 蔣泰燈是《東陽蔣氏文化志》的副主編，對安儒蔣氏舊譜非常熟悉，他通過梨坑、安儒兩個村家譜信息和老輩人的口述，進一步考證確認了梨坑村劉氏宗祠（1953年毀于臺風(fēng)）和安儒村鋤經(jīng)堂的雕飾，都是由劉明光把作。</p><p class="ql-block"> 梨坑劉氏宗祠由劉明火的父親劉輝賢牽頭重建。生于1849年的劉輝賢秉性忠厚，勤于稼穡，農(nóng)閑時以制作磚瓦為生。他樂善好施，敦宗睦族之念甚強。1898年，他發(fā)動族人創(chuàng)建劉氏宗祠，劉明光作為族侄協(xié)助籌資選基并把作木雕裝飾，規(guī)模宏敞、裝飾富麗的劉氏宗祠敦倫堂于1903年落成。而這期間與劉明光的共事，也讓劉輝賢見識了這位僅比自己小4歲的族侄的人品和手藝，于是把13歲的小兒子劉明火托付給劉明光。劉明火天資聰敏，情商頗高，他雖與劉明光同一輩份，但他自幼入塾讀書，尊師重道，尊稱劉明光為阿叔，深得劉明光喜愛，對其傾囊相授。</p><p class="ql-block"> 梨坑村和安儒村相鄰。據(jù)安儒蔣氏舊譜記載，安儒蔣氏始祖蔣善法從南市街道橫城遷居安儒后，娶梨坑劉氏為妻，從此兩村世代交好。1903年春，劉氏宗祠落成，安儒蔣氏族中長老赴席致賀，親見劉氏宗祠雕飾的鬼斧神工，遂邀請劉明光為安儒太房重建鋤經(jīng)堂把作木雕裝飾。安儒鋤經(jīng)堂由安儒蔣氏太房所建，毀于太平天國戰(zhàn)亂，族人一直籌謀重建，于1903年秋正式簽訂協(xié)議，向族人籌款。次年，劉明光攜劉明火等入場開鑿。至1906年鋤經(jīng)堂建成時，劉明火已掌握了東陽木雕基本技法，被劉明光視為得意門生。</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擬形蝌蚪，創(chuàng)新獅子圖式</b></p><p class="ql-block"> 重建后的鋤經(jīng)堂前廳后堂，用料粗碩，雕飾雍容。特別是中堂正門檐下的一對蝌蚪紋獅子牛腿，造型靈動威武，神采奕奕。獅子四肢蹬直，腳掌抓地著力，單節(jié)爪趾圓胖尖利，雄壯有力。螺髻紋加火焰紋鬃毛、尾巴，繁而不亂。小腿后側(cè)雕飾一段精細的卷浪紋。獅子前肩、后腿、尾巴上螺髻紋后延伸出的蝌蚪紋，橢圓形的頭細長的尾，宛若一群蝌蚪在游動，顯得疏密有致，動感極強；蝌蚪的“頭”部陰刻游絲紋，模擬獅子鬃毛的毛絲形態(tài)，細長的尾巴是對獅子鬃毛打綹狀態(tài)的藝術(shù)化表達。值得一提的是，碩大的金魚眼球曾經(jīng)鑲嵌玻璃珠，如今珠子掉落，留下空洞，視之卻依然炯炯有神，仿佛是特意“開光”。獅子口銜銅錢錦帶，銅錢上刻有“光緒·丙午”文字，表明雕飾完成于1906年。</p><p class="ql-block"> 蝌蚪紋獅子并非劉明光首創(chuàng)。金柏松考證，這種紋樣的獅子發(fā)軔于清道光年間，成型于清咸豐年間，東陽境內(nèi)最早的蝌蚪紋獅子見于城區(qū)傅家巷6號、畫水鎮(zhèn)黃田畈村雙魁堂。蝌蚪紋初始為谷粒狀排列，逐步演變?yōu)榇謮训啮T魚紋，再到長尾巴的集群蝌蚪紋。清光緒年間，這種紋樣進入成熟鼎盛期，覆蓋義烏、金華、縉云河陽等地，東陽境內(nèi)主要集中在南市、南馬、畫水等地區(qū)。除了獅身蝌蚪紋，金柏松說，蝌蚪紋獅子還有四大特征：一是四肢全部蹬直著地，圓趾利爪；二是多為群獅，一只雄獅配一至五只幼獅，上安恬懋德堂中間兩只主牛腿加上頂部刊頭，居然有2大14小共計16只獅子，群獅起舞，蔚為大觀；三是口銜銅錢錦帶，常在銅錢上刻年款，如“光緒通寶”“宣統(tǒng)已酉”等；四是整體造型更豐滿，紋飾更精細，更富裝飾性。</p> <p class="ql-block"> 在蝌蚪紋獅子出現(xiàn)之前，東陽木雕曾出現(xiàn)過兩大類型獅子紋樣。</p><p class="ql-block"> 其中，傳統(tǒng)的抱球獅子是主流，這種獅子“十斤獅子九斤頭”，大頭大嘴大耳朵，眼睛滾圓，螺髻紋加火炬紋鬃毛和尾巴，獅毛呈綹絲狀，后腿蹬直，前小腿前屈抱繡球或幼獅。代表作如義烏黃山八面廳。</p> <p class="ql-block"> 在清嘉慶、道光年間還出現(xiàn)過“笑面獅子”門派。其基本造型和抱球獅子相似，但眼睛、嘴角上翹，銅鈴狀的圓眼變成了瞇瞇眼，“慈眉善目笑顏開”，喜氣洋洋。目前所知的笑面獅子古建筑尚有十幾幢，集中在湖溪鎮(zhèn)郭宅、湖溪，巍山鎮(zhèn)白坦、吳良，歌山鎮(zhèn)上蔣、林頭，磐安方前一帶。其中以白坦務(wù)本堂的菊莊廳、三立堂最為經(jīng)典。清道光以后笑面獅子斷代。</p> <p class="ql-block"> 除了安儒村的鋤經(jīng)堂和風(fēng)屏路20號十一間頭，金柏松發(fā)現(xiàn)楓樹嶺陳氏宗祠，畫水鎮(zhèn)畫溪谷貽堂、廣業(yè)堂，黃田畈繼志堂、順德堂、蔣氏大宗祠、花廳東巷1號五間頭，南馬鎮(zhèn)上安恬村懋德堂、達德堂、廿七間頭、廿一間頭的蝌蚪紋獅子牛腿，均為劉明光作品。其中上安恬達德堂的后堂前廳分別建成于1876年和1892年，后堂可能是劉明光師父的作品，劉明光參與制作。而前廳獅子造型壯碩古樸，紋飾粗獷簡練，與懋德堂的獅子酷似，應(yīng)該是劉明光作品。對此，蔣泰燈也表示認同，“劉明光私塾老師蔣穰年昔年經(jīng)常為各村主持修訂家譜，畫溪王氏和黃田畈蔣氏的譜牌里都有他的作品，極有可能是由他介紹劉明光把作這些村的廳堂雕飾?！?lt;/p> <p class="ql-block"> 目前所知劉明光的封刀之作是黃田畈順德堂。順德堂清末毀于火災(zāi)，1916年重建，中間兩只牛腿上各雕刻有一大四小共10只蝌蚪紋獅子，雕飾精細，大氣渾厚，獅子錦帶銅錢上刻有“民國丙辰”年款。這一年，劉明光64歲，這對牛腿或許是他的封刀之作，同時也可能是蝌蚪紋獅子的斷代之作。10年后，劉明光人生黯然謝幕。因為沒有子嗣，他這一脈“香火”斷絕，他的名聲連同他的蝌蚪紋獅子逐漸被時光湮沒。</p> <p class="ql-block"> “蝌蚪紋獅子是東陽南鄉(xiāng)的一個雕花門派。劉明光既是這個門派的集大成者，也是絕唱者。”金柏松說，因為劉明光和他光大的蝌蚪紋獅子的發(fā)現(xiàn)，東陽木雕研究又往前推進了整整一代。目前所知，生于1874的郭金局被視為第一代，其徒弟杜云松為第二代；而出生于1853年的劉明光顯然比郭金局還要早一代，劉明光早期作品畫溪谷貽堂重建于1879年，郭金局早期作品蘭溪姚村慎德堂雕飾完成于1917年，對東陽木雕著名藝人和他們作品的研究，已經(jīng)上溯至清光緒中期。</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懈繩武，獨步“洋獅”一脈</b></p><p class="ql-block"> 劉明光去世后，他的雕獅絕技被徒弟劉明火迭代升華。</p><p class="ql-block"> 在安儒村有一幢俗稱“楓塘下”的十一間頭，建于1909年，由安儒蔣氏平房茂青、茂松、茂景兄弟所建。茂青、茂松常年在桐鄉(xiāng)做竹編活計，賺錢后將錢交給在家的茂景建房，由劉明光把作木雕裝飾。當(dāng)時的劉明火已經(jīng)是跟隨師父6年的“半作”，技藝開始熟練，已能承擔(dān)建筑物一些次要區(qū)域的雕飾工作。這幢十一間頭的牛腿也雕刻了蝌蚪紋獅子，劉明光作品。但中間隔扇門上的鎖腰板淺浮雕的人物頭身比例達1:7，已經(jīng)是典型的“畫工體”，與其他雕飾風(fēng)格明顯不同。金柏松認為，這可能是劉明火操刀的早期“畫工體”作品。</p><p class="ql-block"> 劉明火離開劉明光后先輾轉(zhuǎn)于昌化、富陽等地的鄉(xiāng)村攬活，1920年前后進入杭州仁藝廠，與杜云松同為把作師傅，在1924年省實業(yè)廳組織的“三雕”比賽中獲得第一名，被譽為“雕花狀元”。后來他到上海進入東陽人王盛彬創(chuàng)辦的“王盛記”雕刻木器廠，擔(dān)任把作師傅。在這個時期，他接觸到了上海灘西洋建筑裝飾中的西方雕塑，形成了獨樹一幟的“洋獅”雕刻風(fēng)格，形貌寫實，氣質(zhì)威猛。其師父劉明光所傳授的蝌蚪獅子紋，經(jīng)其發(fā)揚光大，完成了從傳統(tǒng)寫意到現(xiàn)代寫實的轉(zhuǎn)型。他用上海灘行藝所得，在老家梨坑村建造了“石庫門”青磚三層樓，其上木雕裝飾均為他親手所雕，至今還是村里的地標建筑。1937年日寇入侵上海后，“王盛記”歇業(yè)，受王盛彬邀請，劉明火把作王盛彬老家楊溪十八間頭的木雕裝飾，長梁巨棟上所雕刻的各類動植物均非常寫實，又有中國傳統(tǒng)寫意畫的神韻，至今仍有部分構(gòu)件保存于盧宅肅雍堂內(nèi)。長年勞作令一代巨匠積勞成疾，1944年劉明火因肺結(jié)核過世。被他一同帶走的，還有其師父“東狗”的傳奇人生。所幸?guī)熗絻扇说膫魇乐饕廊涣舸嬷两瘢揖堰M入文保序列，成為還原這段往事的“神來之筆”，幸甚至哉！</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刊2025.2.12《東陽日報》）</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