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50年年初的一個寒冬天,北風(fēng)蕭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傍晚,天色已微暗,外婆燒好晚飯,端著臉盆剛要跨出門去倒水,突然看見外公已出嫁的四妹周韻挺著大肚子,手里拉著三歲的女兒站在安置房的門口。只見她穿一身的粗布衣服,肩上背著一個大包裹,腳上踏著一雙破布鞋,頭上的發(fā)髻也散落下來,一股迷茫又疲憊的樣子,腿邊倚拉著的女兒,穿著一件臟兮兮的倒背棉襖,頭上綁著一塊方頭巾,小臉蛋餓得耷拉著。寒冷天母女倆的臉頰和雙手都被凍得通紅,外婆出屋看著一下子驚呆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嫂,是我。”四姑婆朝著外婆喊了一聲,眼淚就涌了出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婆急忙放下臉盆,上前去接過包裹,抱起女兒跨進了屋里。進屋后,外婆朝隔壁喊了一聲:“姆媽,四妹回來了?!币贿呄破疱伾w來盛飯菜。</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時隔壁的太婆和大外婆(外婆的妯娌)聽見了聲音也奔了過來。太婆見到已有兩年未見的女兒變成這個樣子,立刻心痛得整個人都發(fā)抖起來。兩個都失去了丈夫的母女倆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對方,淚眼相見,天旋地轉(zhuǎn),心如刀刮,只有跪倒在地,抱成一團輕聲的痛哭了起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婆回憶說:“當(dāng)時看到你四姑婆這個心酸的樣子,真是不知道如何告訴她父親已經(jīng)被鎮(zhèn)壓了,哥哥已去坐牢,也不知道如何問她怎么會成了今天這個模樣了?湖南的丈夫(國民黨少將)已經(jīng)在國共戰(zhàn)場上犧牲,她帶著些家產(chǎn)和女兒回到杭州生活,這些事大家都知道,但是從這以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了?她經(jīng)歷了什么?如何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臨安的娘家人是一點也不知道啊!她們抑著嗓子痛哭的樣子,一直刻進了我腦子里,再也無法抹去?!?lt;/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外公有五個妹妹,周韻是外公的四妹。外婆一直說她是五個姐妹里最漂亮的一個,身材窈窕,皮膚雪白,穿著旗袍,風(fēng)姿綽約。她丈夫姓易,名治平(原名易才?。硝妨耆耍ê吞諒V、陶柳叔侄是同鄉(xiāng)),出身貧寒,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第八期,是國民革命第28軍的一名政治指導(dǎo)員。他相貌端正,皮膚黝黑,滿臉胡子,身材挺拔,好義氣,年齡比四姑婆要大十幾歲,是一個驍勇善戰(zhàn)的國軍抗日將領(lǐng)。</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28軍原是何鍵的湘軍,1936年因抗戰(zhàn)需要,部隊從湖南開到浙江平湖、海鹽一帶守衛(wèi)。1937年淞滬會戰(zhàn)打響,日軍從杭州灣登陸,28軍62師、63師奉命分別在大營頭、全公亭港灣與日軍血戰(zhàn)幾個小時,終因裝備落后,勢單力薄,第一批湖南人全部壯烈犧牲。當(dāng)時因為傷亡慘重,補充團兵員跟不上,第二批湖南人在國家危難時刻,即上火車,趕往浙江(包括湖南的第五、第六保安團),沖上戰(zhàn)場,補上了28軍的兵源人數(shù)。</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淞滬會戰(zhàn)結(jié)束后,蘇浙皖邊區(qū)的抗戰(zhàn)部隊,前期的正規(guī)軍有4軍、7軍、18軍、25軍、48軍、73軍、91軍、98軍,中期有88軍,但作戰(zhàn)時間短促,在浙西地區(qū)長期抗戰(zhàn)的就是28軍。28軍是清一色湖南人,年輕勇敢,紀(jì)律嚴(yán)明,來浙江的時候,因都身穿草黃軍裝,頭戴笠帽,所以老百姓都叫他們?yōu)椤绑杳北薄?lt;/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戰(zhàn)爭是殘酷的。到1941年,這些平均年齡只有二十幾歲的湖南人,大都犧牲在浙皖大地上。28軍的兵源再次不足,補充團開始從江西征兵。同時,在浙江征戰(zhàn)多年的湖南籍軍官開始在浙江娶妻生子。28軍從此有了“湖南的軍官,浙江的太太,江西的兵”的說法。</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四姑婆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抗戰(zhàn)剛要結(jié)束時,由父母做主嫁給在浙江參戰(zhàn)的湖南軍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樁婚姻是你太公自己一手促成和操辦的”。外婆回憶說:“主要原因是中國歷經(jīng)了多年抗戰(zhàn),全國上下都恨死日本佬,對抗戰(zhàn)將士都十分的敬佩,你太公也不例外,當(dāng)然他也有其他的一些想法。因為當(dāng)時的民國社會屬于軍閥割據(jù)態(tài)勢,執(zhí)政主流是軍閥,老百姓生活的貧富差距大,加上連年的戰(zhàn)爭,窮的地方連飯都沒有吃,社會極不安定,土匪四起,當(dāng)時臨安天目山中就有土匪(于解放后消滅),綁票時有發(fā)生。那時候大戶人家為了防衛(wèi),家里都有槍支和保安隊,地主和資本家都想拉攏軍閥當(dāng)保護傘,所以當(dāng)這個三十六歲未婚的國民黨少將指導(dǎo)員出現(xiàn)在顯嶺腳村時,經(jīng)陶廣、陶柳叔侄的推薦和介紹,得知了他的個人婚姻問題是因為抗戰(zhàn)而耽誤的,就立即做主把自己的兩個漂亮的女兒都許給了他,后小一點的女兒堅決不從,才由一貫聽父母話的四姑婆一人嫁給了他?!?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了這個女婿,太公稱心又滿意,結(jié)婚時就送上了約200多畝田地的嫁妝?;楹笏墓闷鸥筷犦氜D(zhuǎn)徐州、南昌、湖南等地方,好在結(jié)婚后非常幸福,兩人感情一直如膠如漆。每次娘家人去看望她的時候,丈夫都招待得極其周到,住的公館門口都有軍人站崗,十分威嚴(yán)。娘家人看得出姑爺對四姑婆是疼愛有加,四姑婆對丈夫是既愛又崇拜;逢年過節(jié)丈夫陪她回來,都是一排排雪亮的黑色烏龜轎車開進周家院子,來的都是一個個穿戴整齊素質(zhì)較好的軍人,給娘家人添了不少風(fēng)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穿著旗袍,披著貂皮,梳著愛司頭,從車上下來摩登的樣子,直到外婆晚年都記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45年8月中國的八年抗戰(zhàn)終于勝利,期間老百姓飽受了戰(zhàn)爭的苦難,痛失親人,流離失所。據(jù)戰(zhàn)后紀(jì)實片統(tǒng)計,中國老百姓被害于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人數(shù)達(dá)1000萬之多。一些打仗過的大城市都千瘡百孔,國家百廢待興,所以老百姓都盼望仗不要再打了,更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因為四姑婆害怕打仗,之前已經(jīng)小產(chǎn)過兩次了,所以丈夫也無心打內(nèi)仗,心里起過退役返鄉(xiāng)的念頭,無奈少將軍銜,軍令如山,國共內(nèi)戰(zhàn)終于在1946年的深秋爆發(fā),丈夫又重返了戰(zhàn)場。</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到1948年初的時候,丈夫四十歲還不到,女兒剛出生只有幾個月,連名字都還未來得及取上,丈夫卻意外地在一場湖南的國共戰(zhàn)爭中被捉而死,尸體送到了湖南家里的前廳時,膚色都已經(jīng)發(fā)黑。家里的老母親見狀當(dāng)場昏厥過去。四姑婆聽到家里人來報,從內(nèi)房奔到前廳撲到丈夫身上悲痛欲絕,幾個人上來拉也拉不開。家中大亂,剪開丈夫的衣服,貼身的袋里還藏著與四姑婆的合照,及在戰(zhàn)場上的寫給他母親和四姑婆的兩封信。由于數(shù)槍子彈從后背射入,胸前的信紙已經(jīng)被血水模糊,認(rèn)不出幾個字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當(dāng)時天氣雖還未開始大熱,但尸體抬回來前已經(jīng)在外面過了好幾天了,加上又是戰(zhàn)爭年代,難以放置?!蓖馄琶空f到這里,都要掏出手絹擦一下眼睛,喉嚨哽咽一下再接著往下說:“當(dāng)時你太公接到電報,猶如晴天霹靂,和你外公用最快的速度趕去奔喪,已經(jīng)下葬了。看到那里的情景及穿著黑色旗袍,帶著白花的女兒,心里悲痛至極!直到一年后你太公也被鎮(zhèn)壓了,期間他心里指責(zé)自己極深,總認(rèn)為是自己害了女兒的一生?!?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等喪事一過,四姑婆還一時承受不了這樣的事實,整日的流淚,人也一下子病倒了。丈夫打了這么多年的抗戰(zhàn),比較大的正面戰(zhàn)場會戰(zhàn)就打了有6-7次。由于當(dāng)時日軍的海陸空戰(zhàn)備比國軍精良、先進許多,從整個抗日期間算起,國軍共計陣亡人數(shù)約為320萬人(日軍的在華陣亡人數(shù)約為60萬),國軍陣亡的師長以上的將軍就有206人。當(dāng)時國民黨將領(lǐng)中,黃埔軍人最多,黃埔軍人中湖南人最多,就湖南一個醴陵縣就出現(xiàn)了100多個抗日將軍;經(jīng)歷這么多的戰(zhàn)爭,丈夫雖也受過傷,但是沒把命送了,現(xiàn)在竟然把命送在中國人打中國人的戰(zhàn)場上了,心里只覺得更加的沉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原來是等著丈夫快回來給女兒取名字的,倆人說好等戰(zhàn)爭一結(jié)束還要生兒子的,誰知這次竟成了永別??粗唏僦械呐畠海恢酪院蟮娜兆釉撛趺催^? 好在丈夫的一些舊部下依然十分關(guān)心她,乘打仗的空隙輪流著來家里慰問照看,特別是丈夫生前下面一位未婚的李姓軍官,經(jīng)常前來照看她和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樣傷痛的日子過去了一陣,四姑婆湖南家族里也因為家里的靠山倒了,而有些混亂,出走的出走,分家的分家。因為四姑婆生的是女兒,夫家親戚也沒堅決要她留在湖南的要求,當(dāng)時家里的經(jīng)濟足夠撐起四姑婆以后的生活,但是丈夫沒了,四姑婆也總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在那里無依無靠,心里盤算著遲早要回到浙江的娘家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個時候是1948年的下半年,國民黨部隊在前線戰(zhàn)場上也步步潰敗,丈夫的部隊也漸漸有消息傳出,欲撤往臺灣。少將生前的上級和同鄉(xiāng)的戰(zhàn)友怕國民黨將領(lǐng)的家屬留在大陸以后會有麻煩,欲安排四姑婆和女兒一同前往臺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你四姑婆寫信到回來,征求家里意見,并希望你外公和我一同前往,到臺灣后可以相互有個照應(yīng)。但是你太公(周杏生)、太婆接到信后,又極力反對她去臺灣,我們那時候還在杭州,我想去,但你外公膽小,不愿意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你太公認(rèn)為:這么遠(yuǎn)的地方,跟著一幫軍人,去了是生是死家里都不知道,怎么可以去啊?還不如回來,大家親人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yīng)。”</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婆說到這里,會用手捂著胸口接著說:“其實你太公這種決定又是錯誤的,那么多的家產(chǎn),變賣了一些,這么多的孩子送幾個出去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分散了,以后還可以回來的嗎!你太公就是圈養(yǎng)著孩子還不放心,最好兒女都在他身邊。你四姑婆本來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接到太公催回的電報,就決定不去臺灣了?!?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因為娘家是個大戶人家,七大姑八大婆的,四姑婆也想到自己死了丈夫,難免有些親戚會嘴多,會看笑話,想到自己的小妹和嫂子都在杭州,于是她決定帶著些家產(chǎn)先遷往杭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四姑婆打算回杭州的日子里,那位李姓軍官多次前來表達(dá)他的真情,他欲負(fù)責(zé)四姑婆的一生,視少將女兒為己出。但是四姑婆拒絕了,她知道這個李軍官秉性良好,心地善良,可是丈夫的身影還一直在眼前晃動,一時實在無法接受別的男人。李軍官也一時沒有法子勸四姑婆跟他走,只有按照她的意思,幫著打點家里的事務(wù),擇日送她到杭州去和家人團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接著四姑婆把湖南的一些家產(chǎn)變賣的變賣,送人的送人,因為戰(zhàn)爭年代,紙幣不安全,所以一些家產(chǎn)都被換成了金條(那時叫小黃魚)。到1949年的清明時節(jié)給丈夫掃了墓后,就帶著些喜歡的旗袍,拎著這些金條和一些值錢的首飾由李軍官一路陪同到了杭州,住進了妹妹為她租的離西湖不遠(yuǎn)的一個小套房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姑婆心里知道李軍官的真心,李軍官也心有不舍,但部隊撤往臺灣的命令已來,第三天就必須趕回了部隊。離別的那晚他們心里都知道,此次一別,從此相隔天涯,再難相見,于是在將要離別的那晚,他們耳鬢廝磨,相依相愛,以體相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當(dāng)時杭州正值兵荒馬亂,舊政府忙著撤退,公共部門個個癱瘓,社會上偷盜搶殺每天都有,通信和交通、醫(yī)院等部門的運作都變得非常困難,完全處于一種無政府狀態(tài)。四姑婆帶著女兒雇了一男一女兩個傭人,一個燒飯,一個打掃,心里盼望著這種亂世日子盡快過去,大家都平平安安的,自己可以早點回臨安看望父母和親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因為家里藏有那么多的金條,四姑婆也惶惶不安,終日不敢多出門。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還是讓賊惦記著了,一日女兒生病了,四姑婆從妹妹家里拿藥回來,家里房門大開,不見了傭人,藏在床底下的金條已一根也沒有,首飾也被偷個精光,四姑婆大哭也大懼!這是她和女兒這輩子的依靠啊!讓她以后怎么過???但是那個時候這種事情到處都有,報案也沒有地方??!等小姑婆趕到,四姑婆已哭成淚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個多月后的四姑婆遭遇了更難的事,她發(fā)覺自己懷孕了,她懷上了李軍官的孩子。在這樣的亂世時代,自己已身無分文,男人已遠(yuǎn)去,再也無音信,一個女兒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肚里的又一個注定沒有父親的孩子又急著來投胎,四姑婆欲哭無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杭州解放前后這段時間里,四姑婆的肚里的孩子一天天的大了起來,家里該典當(dāng)?shù)奈锛家患牡洚?dāng)了,最后連湖南帶回的旗袍也當(dāng)了,可生活還是日益拮據(jù),加上這時候小姑婆的夫家(臨安胡家)因三兄妹都是軍統(tǒng)出身,行動全被限制,所以特殊時期也照顧不了四姑婆。</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于是1950年的年初,四姑婆帶著女兒,挺著大肚子回到了臨安,以為娘家有這么多親人,總還有一點依靠,于是就出現(xiàn)開頭外婆見到的一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但是在時代變遷的大格局下,個人和家庭的命運是何等的渺小啊!新時代的美麗背后肯定也有哀愁。這時的娘家已遭巨變,父親已被鎮(zhèn)壓,哥哥被送進了監(jiān)獄,兩個嫂嫂帶著病倒的母親和六個孩子住在安置房里,四姑婆見到外婆(又是嫂子又是表姐)和太婆時,忍不住輕聲地嚎啕起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外婆連忙扶她進了家里,并安慰她說:“到了家里就什么都不要害怕,天大的事都會過去的,為了孩子再難也得挺過去?!边€沒從丈夫去世的陰影里走出來的四姑婆又驚聞了父親被槍決的噩耗,身體再次受到了打擊,回來的第六天肚子就開始疼了,孩子要早產(chǎn)了。外婆和大外婆慌忙地請來了村里的接生婆,并禱告老天爺,保佑四姑婆能平安生產(chǎn),逃過這一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1950年的春天,也就是周家遭到巨變后的第二年,四姑婆在解放軍建造的安置房里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女兒。因為她的軍長丈夫有個筆名叫“楠竹”,所以她的兩個女兒分別取名為“憶竹”和“憶楠”,因為給大女兒取名的時候,不知道后面還有一個女兒,所以“竹”字在前,“楠”字在后。兩個女兒都從未見過她們的親生父親,一生行走在這漫長的世上,如同兩朵飄零的浮萍。小女兒“憶楠”的父親在杭州一別,從此沒有了消息,到九十年代的臺灣開放兩岸三通后,也一直沒有音信。估計這個李軍官到離開這個世界時都不知道四姑婆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在臨安留下了一支他的血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因為有一大群孩子,活著的人還需堅強地活下去,外婆們相依為命地度過了每一天。由于四姑婆沒有戶口,那時沒有戶口就等于沒有糧食分配,沒有吃會餓死,為了孩子,為了要活下去,四姑婆跟著外婆都自學(xué)做了半個裁縫,經(jīng)常替人家做些衣服。由于外婆對服裝的愛好,一些小孩的衣服也做得非常別致,家里有點斷斷續(xù)續(xù)的縫補生意,但是這還是難以為繼,其間大姑婆的丈夫受不了批斗撇下老婆和四個孩子上吊而死。最后四姑婆不得不做出了改嫁的決定。</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但是那個時候全民講究的是政治覺悟,就算你貌美如花,也沒有人愿意,也沒有人敢娶這樣一個又是被處決的國民黨少將的太太,又是被鎮(zhèn)壓的大地主的女兒,還帶著這么小兩個孩子的女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幾天后,媒人從臨安山里面帶來了一個三十七、八歲其貌不揚的男人(此人曾有過家室,老婆做產(chǎn)婦時正逢有人運送老式照相機到村里,鄉(xiāng)下人沒有見識過這種設(shè)備,照相時產(chǎn)婦當(dāng)即被閃光燈嚇壞,后在家中去世)。男人看了四姑婆后,當(dāng)場表示愿意娶四姑婆為妻,并愿意接受和一起撫養(yǎng)兩個女兒,同時也附上一個條件,就是婚后要和地主娘家斷絕一切關(guān)系,不得再有來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外婆回憶說:“我記得這個男人來家里看人的那天,是個夏天,大熱天的,他穿著一件勞動布的衣服,頭上還戴著一頂帽子,坐在那里扭扭捏捏地偷看著你四姑婆的臉。而你四姑婆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低著頭,一聲也不響,也不抬頭看這個男人一眼。大家看著這男人的打扮和貌相,都覺得委屈了你四姑婆,于是我把你四姑婆叫到房里,勸她不要答應(yīng),但是你四姑婆去意已定,只說了一句:‘讓我去吧’,只是她說了這句話后,眼淚是一串串地掉下來了?!?lt;/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當(dāng)時大家也沒有別的辦法,來答應(yīng)相親的也只有這個男人,為了她和兩個女兒的生存,你四姑婆是一點選擇的機會都沒有?!蓖馄呕貞浀竭@里也捂著臉哭了起來。</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最后外婆出了房門當(dāng)場和這個男人說:“如果你對她一輩子好,斷絕娘家關(guān)系不要緊,如果你對她不好,娘家人還是要來的?!边@個男人當(dāng)即表態(tài),一輩子會對她好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幾天后,這個男人就帶著四姑婆和兩個女兒走了。因為要報戶口,兩個女兒都隨了他的姓,頭幾年都沒有和娘家來往,太婆心里也一直放心不下這個女兒,外婆們也偷偷托人去打聽了,知道這個男人一直對她很好,對孩子也好;山里的村子里有人知道了四姑婆的身份,欲抓她批斗,這個男人揮起鋤頭發(fā)瘋似的和人家拼命;四姑婆不會燒飯,不會干針線活,他也從不發(fā)火;四姑婆喜歡看書,他會到處去給她去借書看。我外公監(jiān)獄農(nóng)場回來后曾偷偷地去看過她,看她丈夫?qū)λ€好,才放下心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后來四姑婆又為這個男人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成為了五個孩子的母親。由于家里孩子多,勞動力只有一個,這個男人里里外外做得夠累,吃的糧食也年年向生產(chǎn)隊透支,但是他始終沒有給孩子餓著,沒有讓四姑婆受到一丁點欺負(f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憶竹和憶楠兩姐妹也變成了徹底的臨安人,由于四姑婆的地主出身,她們讀完小學(xué)后也和我母親一樣被剝奪了讀書權(quán),不能再繼續(xù)升學(xué)了,于是也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開始下地干農(nóng)活,長大后分別嫁給了山里的農(nóng)民。</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動筆寫這篇文章前,曾去采訪過四姑婆的大女兒憶竹,憶竹說:“我母親后半輩子還是幸運的,我的后爹,雖是個癩子,以二次婚姻的家庭來評說,他是一個好后爹,也是好丈夫,他從沒有對我母親黑過臉,也沒有委屈過我母親。困難的時候,他就是自己餓肚子,也沒有讓我們兩個不是他親生的孩子餓過。而且他逢人就說,不是這個年代變了,我怎么討得到這么漂亮的老婆?。 ?lt;/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時間一晃五十多年過去了,硝煙遠(yuǎn)去,歷史已封存,四姑婆也70多歲了,孩子們也大了。在四姑婆的男人去世后的第二年,清明時節(jié),大女兒憶竹提出要帶著母親去湖南醴陵父親墓地掃墓,四姑婆不吭聲地答應(yīng)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到了湖南醴陵老家,四姑婆在一片荒蕪地里找到了丈夫的墓碑,在墳前點上香,摸著碑文流淚不止,青山依舊,碑文還在,陰陽兩隔已50多年了。那幾年的相聚,是四姑婆一生幸福的烙印,四姑婆從未一天忘記過他,丈夫最后寫給她的那封被血水泡過的信,還牢牢的藏在她身邊,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是他一身戎裝的樣子;四姑婆一遍又一遍地在墳前呼喚著丈夫孤墳野鬼的靈魂,希望讓他知道,血脈已經(jīng)傳承,今天她帶著女兒和外孫來看他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四姑婆順著心里的思念,過去仿佛都還在昨天,長沙的公館有他們的溫存,耳旁還有他帶著她騎馬時,他喊她的聲音,老家鄉(xiāng)間路上也有他溫暖的牽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這年以后,四姑婆每年清明都會帶著孩子去湖南醴陵掃墓,并且每次去都要摸摸墓碑,喊喊丈夫的小名,然后在墳前坐上點時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村里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還認(rèn)識我四姑婆,每次紛紛奔走相告,前來問好。老人們告訴四姑婆,“文化大革命”期間,曾有人提出要扒了這反動派國民黨軍官的墳,族里有幾位老人站出來嚴(yán)詞撥正,斥訓(xùn)年輕人應(yīng)該尊重歷史,澄明墓主人生前也是一位勇敢的國軍抗日將領(lǐng),曾參加過長沙會戰(zhàn)、芷江會戰(zhàn),指揮過多次打日本鬼子的戰(zhàn)役,所以墓才能被保存下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巍巍青山還在,歲月如流水東逝。最后四姑婆周韻在2005年的冬天,以85歲的高齡在臨安的小山村平靜的去世,彌留之際她反復(fù)地說著一句話:“阿爹來了,阿爹來了。”孩子們問她是誰的阿爹來了,她已沒有神志,只是嘴里反復(fù)說著,然后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四姑婆就這樣,在一個世紀(jì)的交替之際,在一個社會的大動蕩轉(zhuǎn)折時期,走完了她曲折顛簸的一生,結(jié)束了她在這個世上遇到的愛情緣分。</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