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臘八節(jié)是節(jié)么？我被外地朋友問了個(gè)愕然；感覺他褻瀆了我童年對這一天的向往，還有母親為此在灶房哼著小曲，為我們準(zhǔn)備的一鍋這世上只有她才能熬得出那么香、要至少八種食材搭配而成的“臘八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臘肉丁、炒綠豆、花生米、白蘿卜、紅蘿卜、核桃仁、糯米、白米、豆腐干，輔蒜苗、蔥花，香味在撓我的心窩子，灶膛里某根柴火的某一段在排氣，撲撲嗤嗤的聲音，母親說過節(jié)咯，柴火都在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我在心里抱怨肚子太小，臉上卻寫著滿足。實(shí)在撐不了了，屋后的狗娃也腆著個(gè)小大肚子，邊打嗝邊喊我下午去“打仗”，說好了牛兒和猛娃當(dāng)日本鬼子，我們當(dāng)八路軍。</p><p class="ql-block">這叫過節(jié)，他媽允許他去撒個(gè)歡兒。他三個(gè)姐姐一個(gè)放牛，一個(gè)割草，一個(gè)繼續(xù)去山上撿柴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狗娃說要過年了曉得不，他媽給他做的新布鞋都給他試過了，腳夾的生痛他還是不肯脫下來，他媽硬給了兩顆水果糖才誆著他脫了新鞋。</p><p class="ql-block">脫了新鞋的狗娃還穿那雙露出大腳指的舊布鞋，去年過年也夾過他的腳。記得他還給我看了新鞋里腳上的兩個(gè)泡，他說一點(diǎn)兒都不疼，新鞋穿上跑的飛快。</p><p class="ql-block">嗯，我腳上也有過兩個(gè)泡，一點(diǎn)兒都不疼，跑的飛快。</p><p class="ql-block"> 那場仗我們贏了，牛兒和猛娃灰頭土臉，我的高梁桿兒手槍把子上幾根紅毛線迎風(fēng)飄揚(yáng)，戴草圈帽的狗娃威風(fēng)凜凜。他習(xí)慣性地咬舌頭，說差點(diǎn)忘了，來，給你顆糖。</p><p class="ql-block">傍晚時(shí)分的村莊上空炊煙裊裊，老付家的牛大概餓了，哞哞的叫。小敏她爸又在罵她，說還不起快煮夜飯，鄰居家那只灰狗聽見她爸罵小敏就汪汪地咬。三嬸家的鴨排成一條線，咕咕嘎嘎地進(jìn)了圈。</p><p class="ql-block">煤油燈點(diǎn)不亮村莊漆黑的夜，但不寂靜；老的少的說話的人，饞食歡叫的狗，咯咯咯回窩的雞，圈里哼哼嘰嘰的豬和有生人靠近就大聲警戒的鵝…</p><p class="ql-block">我奶奶好像不分春夏秋冬，坐在堂屋門口的圈椅上，自說自話；今天趕場碰到周老婆婆，明兒四隊(duì)瞎老漢過生要請她，過年張家邊上要唱大戲，哪個(gè)遭天殺的短命的把她柚子偷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臘月二十三，我媽、我奶奶、還有住同一個(gè)院子的四嬸先后進(jìn)入各自家的灶房，切半塊白蘿卜，點(diǎn)兩支蠟、插三根香，在灶臺角落燒了幾封紙錢，對著被煙熏得都看不清臉的灶王夫君，跪在磨光滑了土地上念念有詞。</p><p class="ql-block">我收集過她們出奇一致的表情；在紙錢的火光輝映下，臘黃消瘦的臉上滿是虔誠，念完后先作揖后磕頭，磕頭時(shí)我能聽見響聲，偶爾感覺地在輕微的震動(dòng)。說的啥聽不太清，大概知道求灶神上天奏好事，來年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家宅平安等等。</p><p class="ql-block">某年小年夜，三隊(duì)老李頭家火光沖天，小麥梗屋頂霹啪作響，我們相隔稍遠(yuǎn)，幫不了他。只聽見有人此起彼伏大喊救火喲救火喲，第二天去面坊做掛面經(jīng)過他家門前，看到只剩下煙熏火燎的土墻框。</p><p class="ql-block">老李頭一家在廢墟旁搭了一個(gè)篾條棚，三砣石頭支口鍋正熬稀飯，兩個(gè)小孩像剛哭過，頭發(fā)都烤卷了，把兩張?bào)@恐的小臉蛋抹得稀里嘩啦。有人陸續(xù)送些米面、包菜、蘿卜給他們。</p><p class="ql-block">有人說是敬灶神時(shí)一片帶火的紙錢沖上草房頂，導(dǎo)致的那場火災(zāi)。他家灶神回個(gè)天宮也太激動(dòng)了，也不想想正月十五回來是否會流離失所。</p><p class="ql-block">我和我媽做面回來，再路過他家，不約而同地說，送他們一把掛面吧，怪可憐的。</p><p class="ql-block"> 年就在村莊的裊裊炊煙、雞鳴狗吠中走來，我既緊張又興奮；別惹事別摔破東西，我爸說正月顧頭臘月顧尾。</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我還真就沒顧好，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小心磕碎了一只本就有個(gè)裂縫、碗口好幾個(gè)缺的土碗，還遭狗日的天棒良兒推倒在冬天的水田里。我渾身發(fā)抖地哭著回家，我爸迫不及待地用黃荊棍抽了我差不多半小時(shí)，說哪個(gè)不逗你要逗他，前天摔破了碗還沒收拾呢，今兒個(gè)正好就湊一起。</p><p class="ql-block">那天臘月二十七，我掰著手指算過，還有兩天就過年。兩天后，年是尚方寶劍。我揣著不低于5塊的壓歲錢，穿著嶄新的“黃軍裝”和腳夾到打泡都不疼的新布鞋，和桃娃斗雞，和剛娃扇煙盒，趁蘭子和小敏踢毽子時(shí)去搗蛋，學(xué)大人打撲克，去山那邊找天底下最慈祥的外婆…</p><p class="ql-block">可惜我還是沒躲過這一劫，最可氣的是地主家的千金奶奶還在一旁給我爸助威：好生收拾，讓他認(rèn)錯(cuò)，黃荊棍兒出好人。她不像我外婆心疼我，在她面前我永遠(yuǎn)都沒啥錯(cuò)，我是她心頭的寶。我奶奶孫兒孫女十余個(gè)，她顧不了那么多。深層因素，她是地主家的女兒，大小姐。封建殘余，思想老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盼了一年的新年，在年三十晚上的鞭炮聲中聞聲而至。我的壓歲錢是10張嶄新的五毛，我把它散成扇形做扇風(fēng)狀搖晃，氣味清香、聲音清脆，我心飛揚(yáng)。兩天前挨打的慘狀煙消云散。</p><p class="ql-block">初一到初六，跟我預(yù)想的一樣，斗雞、扇煙盒、打撲克、搗蛋和去山那邊外婆家。好吃的太多撐到打臭嗝放臭屁，好穿的讓我走路像跑，跑路像飛。</p><p class="ql-block">友娃那媽攢了一年臉，變得干凈起來。原來她并非黝黑蒼老，只是邋遢。老付剪短了連牛都怕的爆炸頭，他擅耕田犁地，爆炸頭配合爆破音，一個(gè)隊(duì)再難用牛在他手上都能得心應(yīng)手。四叔從年三十到初六最少兩天才回一次家；牌場上苞米一毛錢一顆，過個(gè)年他能輸?shù)舭氚呀?。四嬸心疼錢，他們玩貓和老鼠，只要逮著打牌的四叔，牌要被她撕個(gè)稀巴爛，其他三人祖宗八代都要跟著遭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概是因?yàn)槿俣嗵觳胚^個(gè)年，人們和顏悅色，處處喜氣洋洋，最愛打婆娘的黃老二家里都能一片祥和。 也大概是狗缽里有骨頭，雞圈里有粗糠，牛棚里堆滿干稻草，豬槽里加了洗碗的油燙水。反正過年那幾天挺迎合各家各戶的對聯(lián)橫批：喜氣盈門、一帆風(fēng)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初七，田間地頭的人們不約而同的又活躍起來。一行行整齊的小麥正擺脫嚴(yán)寒，迎著和煦陽光在地頭茁壯。麥行間翻地首當(dāng)其沖，糊田缺、秧田放水、給牲畜找吃的緊隨其后。村里彌漫著新鮮的泥土氣息，還有淡淡的牲畜的糞便的味道，雞犬再聞。一個(gè)隊(duì)除了懶才攜婆娘娃兒還在屋里睏著過年，就剩我家還沒上崗了。</p><p class="ql-block">懶才因懶得名，又扯爛筋，一個(gè)隊(duì)的人不待見他一家人。但他一家人心態(tài)好，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因?yàn)閼?，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他不急。白天睡夠了，晚上就去任家溝陳家梁趙家店按別人家的雞，打別人家的狗。偶爾路過他家房前，肉香四溢。聞著讓人流口水，假裝系鞋蹬鞋，或者干脆加點(diǎn)口水，一口啐在他家屋后的田埂上。</p><p class="ql-block">我家不是懶，是我爸說一雞二犬三豬四羊，初七才輪到人過年，帶我們?nèi)ペs個(gè)場，然后去鄉(xiāng)電影院看場電影，買幾個(gè)啞巴炸油糕，初八再翻地也不遲。</p><p class="ql-block">我終于知道我爸后來怎么一路從隊(duì)長干到村長，從村長干到書記的。可惜他文化程度不夠，不然他干個(gè)鄉(xiāng)長都綽綽有余。</p><p class="ql-block">被同齡娃娃羨慕后干活充滿力量，同樣多的地，同樣多的人，別人初七就在翻，我家可以比別人還早完成一天，還挖得深磕得細(xì)攤得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摸了摸手上的繭，看雞在菜園子啄蟲，狗在墻角伸懶腰，蜻蜓在田里點(diǎn)水，聽燕子喳喳、斑鳩咕咕、春雨綿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至此，年就算過完了。正月十五就吃個(gè)湯園接個(gè)灶神，便開始周而復(fù)始的生產(chǎn)生活。</p><p class="ql-block">又一個(gè)春種秋收，酷暑嚴(yán)寒伴我成長在這希望的田野之上。</p><p class="ql-block"> 黎軍2025 2 2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