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片二月蘭盛開的時候，節(jié)氣已然過了清明。四處的山野皴著一層薄薄的翠綠，桃紅和杏白早已落進泥里，以致看見它們時，我竟然想到了昨夜遺落在枕頭上的星星。</p><p class="ql-block">“星星”們在幽林間弱弱地閃著藍光，茵茵的草地就成了流風的天幕。日子一天天抽出了嫩芽，絲絲縷縷的色彩點染著北半球的黃土。自然界很少能釀成那樣的降藍色，沉靜中透著睿智，迷幻出些許前塵往事里的天人之應(yīng)。念起眸語、風動花搖，春天就愜臥在山坡上開始做夢，三分矜持心，一絲小竊喜。</p><p class="ql-block">人與草木才將將舒展，恍惚后身外全是柔柔的萌動，期望美好的心思便倏然而生。手拂清風意氣漸滿，眼觀繁花情愫暗結(jié)。這個季節(jié)花事和人間許是一樣，總有幾個不愛湊個熱鬧的品種與異類，只在獨孤處品咂時光。應(yīng)時而開卻也不急不躁，自珍而又冷靜。</p><p class="ql-block">想來蘭花科植物皆有一顆馥香致雅的女兒心，不齒以媚俗之色示人，在心俯里蘊過許久才怯怯地亮開了心窗，閃出幾行蠅頭小楷般的字句：</p><p class="ql-block">昨夜描鳶春露濃</p><p class="ql-block">寄書簫郎柳城東</p><p class="ql-block">月色青黃不堪染</p><p class="ql-block">再兌心血一抹紅</p><p class="ql-block">那一筆清奇的神秘終是畫成，乘著三月陽春便放飛了吧！這浮世迷亂的色相，各花各意，自會有有緣人攬入心目佇足相看。</p> <p class="ql-block">顏色，本就是面皮上的神情氣宇。只是花用它分出你我情致，物用它類別出寒熱性狀，而戲生怕臺下的看客不能領(lǐng)會，于是才明晃晃地把忠奸善惡涂在臉上，又以人為道具，再給人點顏色看看。</p><p class="ql-block">閨門春頰泛紅云、貴妃雍步釵頭金、秀才門第眉高挑、五花青面莽撞人。還有忠義火、印堂雪、陰陰臉、一點媒……</p><p class="ql-block">這個春天，我還是跟著戲班子在村莊間盤桓。早春時還在飄雪，仲春又燥得出奇，晚春且刮了一場狂風，把戲臺子都整倒塌了。后來風停了，戲也停了?？床灰娧輪T畫臉包頭，觀眾們嘟囔著悻悻地散了。于是我拾得幾日閑散，把剩下的花事追了幾遭。一春無雨，花也開得參差，無人知曉她們究竟是在等候誰還是在嫌棄誰，可有人早就按捺不住了，老早就沖向了郊野，我想遲開的花兒是折不過面情才觸景綻放的。花朵本是女兒身，不予那些“好逑之徒”，這玲瓏曼旎的窈窕青春又將托付給何人？</p><p class="ql-block">戲臺上，花旦和小生的扮相是最惹眼的，他們把臉當作畫布，描出最勾人的桃紅色。桃紅是吉祥喜慶氣血通潤，眉線如劍寓意果斷堅定品行端莊。鮮艷的腮紅由眼窩向外逐漸淺淡，深瞳如清潭，翹睫似香蕊，儼然兩朵并蒂的桃花，粉嘟嘟地惹人憐愛！</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年崔護出了長安一路向南，也是這個季節(jié)。他來時春花已濃，草青了荒徑，桃花擦了胭脂。徜徉林間一時留戀忘返。行到口渴之時，恰遇一處茅舍小院，輕叩門環(huán)，從內(nèi)邊便探出一張粉面。問明來由，須臾便捧出一盞溫茶。年輕的書生一飲而盡，而后又是一盞，一氣吃了三盞方消得釅渴。此時候才留意起對面那個二八少女，只生得眉目傳情俊俏可人，宛若桃花仙子降臨人間。書生看得出神，一時竟不知其可。想必是家中嫗翁眼見失于禮數(shù)出言相阻，要不然書生亦不知留連到幾時？而后拱揖拜別奪荒而逃，卻暗暗在心中發(fā)愿，若今科得中科甲，必托媒聘取此女為妻。翌年，崔護果真高中，遁路而返，桃園依舊卻再不見伊人回眸。詢之，才知桃花仙子已嫁作人妻遠走他鄉(xiāng)。詩人惋惜不已，遂以一首《題都城南莊》寥慰相思。</p><p class="ql-block">去年今日此門中</p><p class="ql-block">人面桃花相映紅</p><p class="ql-block">人面不知何處去</p><p class="ql-block">桃花依舊笑春風</p><p class="ql-block">那個春天的桃花是歷史上最嬌媚的一年，也是令后世才子們唏噓的白月光。那一片時光里的桃紅過了一千多年，多少人還是不能釋懷。</p><p class="ql-block">也許從崔護起，中國人便知曉一個道理：書中自有顏如玉，白衣豈敢誤佳人。那片桃紅定義了中式美女的絕色之韻與健康之美，又將這份美無情地推向觸不可及的遠方，于是春紅易逝此恨難消，便成了愛情和文藝的色調(diào)……</p><p class="ql-block">所幸戲是有顏色的，戲中全是顏色、假設(shè)、骯臟和美好。愿望可以實現(xiàn)，正義可以伸張。舞臺便是圓夢的地方。藝人們可以再現(xiàn)情境，也能把色彩運用到極致，來重拾悲壯。舞臺上畫赤紅臉譜是關(guān)羽和馬芳。白面人就多多了，曹操、李良、潘美、嚴嵩、趙高……可見生活中真正的好人并不多，那些不紅也不白的人其實就是你我之輩的常人，混在隊伍里吶喊，偶爾大樹下乘涼。</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曹操，本是平定亂世的豪杰，只因出身閹宦常為人所恥笑。劉備一個無可稽考的皇族，或許有些私德，便為儒生們推崇。孟德之略遠勝于玄德，寫進戲里，劉備便是忠厚長者，曹操卻成了亂世奸雄?？梢?，小說誤人，戲也誤人。關(guān)羽雖有忠義之名武藝絕倫，然心高神傲不謀全局意氣用事，耽誤蜀漢政權(quán)也便在情理之中?！洞笊佟分械鸟R芳勤王靖國，為侍郎楊波所倚重，可演著演著，楊波也成了屠龍少年，有篡位謀國之嫌。討官要權(quán)，把持朝政，豈不與國丈李良一般的行徑？</p><p class="ql-block">包拯的臉是被寫戲的人染黑的。那種黑是黑里透紅，額間一彎銀月的黑。一個官聲清明不畏權(quán)貴的白面書生辦了幾件為民請命的案子，一時轟動朝野。老百姓的心里便希望朝朝代代，時時處處都有這么一位清官替他們申張作主。于是南腔北調(diào)的戲里都有包拯，庸常衙門斷不了的案子在戲中皆去包拯轎前喊冤?？赡芎谀槾鬂h更具威嚴和震懾力吧，于是戲曲行里心照不宣地，把這個最忙的清官就畫成了那幅眉眼！</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國人對顏色近乎偏執(zhí)的審美，固化了自然與人，人與戲，戲和生活哲學的基本架構(gòu)。喜慶、哀怨、真誠、狡詐、冷酷、詼諧、急躁、平和?；ㄉo了我們暗示，顏色賦予我們情緒，而神色給了我們心力！戲演繹著民心里的故事，其實也一直傳播著樸素的希冀。</p><p class="ql-block">有一種傳神與生動是從中國人的臉上流傳下來的，那便是秦腔。峨黛、腮紅、青眼、朱唇，點降、珠翠、流蘇、方斤。戲唱著忠君愛國才子佳人，那憂忿怨憎全畫在玉面上。聲腔里里沒有高深與艱澀，只認可傳統(tǒng)和流派。春風秋霜冰浴火煉自成氣象，素袂玄烈胭脂赤焰皆是情關(guān)。你若入局便得教化，你若出世無非是戲，可那眉頰之際卻是中國風韻里最難釋懷的顏色……</p><p class="ql-block">“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睉蛉缛松?，樂天誠不欺我！</p> <p class="ql-block">此圖為本文作者王軍紅先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