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今天谷雨，天卻未下雨。沒有細雨叩窗，我便有心無心翻看手邊的簡版《花鏡》，信手謄抄里的二十四番花信風。筆尖在紙上沙沙游走，墨跡緩緩洇開，象谷雨時節(jié)的雨慢慢浸潤干裂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往年谷雨的雨來得溫存又殷勤，像老友未及叩門便先探進半張笑臉。而今年，久旱不雨，谷雨時，也未降半點，好像老友去遠方的都市帶孫子，半年未見蹤跡了。</p><p class="ql-block"> 昨天，我回了趟山里老家，車行在盤山公路上， 遠處山巒浸在氤氳水霧里，宛如未及醒透的潑墨山水。到了唐灣的紅旗嶺，老遠就看見那棵大楓樹，轉(zhuǎn)過嶺囗，對面山腳的竹林下，有一座三進徽式庭院，那是曾經(jīng)的黃甲稅務所，三十五年前我便在此報到上班，那時開發(fā)票、開完稅證、做報表全是手工，逢月底晚上加班趕報表時，算珠撞擊木框的脆響，常常與屋后山林里夜鶯的清啼此起彼伏。從車上遠遠望去，陽光透過晨霧灑在庭院斑駁的灰墻上，山野中傳來幾聲布谷啼聲，一切那么空曠悠遠。老稅務所三十年前就空在那里，去年底，我特地去看了看，大門鎖著，從門縫里看，中進已經(jīng)坍塌了，門前的空場也被當?shù)氐霓r(nóng)戶開辟成菜園，綠油油的青菜倒給古屋添了一點生機。</p><p class="ql-block"> 到了老家，只見菜地邊的老梨樹褪了雪色云裳，新生的嫩葉正將殘存的幾瓣梨花輕輕推落。那些白瓣兒乘著風旋舞著，倒像是春日寫給土地的最后一封情書，字字句句都沾著花蜜。</p><p class="ql-block">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說谷雨"萍始生"，前幾天，上班從銀杏花園小區(qū)過，其門店前的石缸里果真催出一層翡翠。浮萍初生時只有銅錢大小，密密匝匝擠在水面，倒映著云影天光，恍惚間竟分不清哪片是真哪片是幻。記得兒時常將田溝邊水塘里的浮萍撈回家給雞鴨吃。有時掐斷浮萍葉，看它斷口處滲出清亮的汁液，祖母說那是春神的眼淚，滋養(yǎng)著萬物生長。</p><p class="ql-block"> 歸來路過紅星路，幾家花店里的牡丹開得旺盛，一條街都籠在雍容的香氣里。牡丹別名谷雨花，果然名不虛傳，重瓣疊蕊間蓄著整個春天的重量。前些年，在樅陽看見一株段氏先人載的一棵牡丹，已有四百多年，這棵牡丹承著夜雨，花盞里盛滿晶瑩的水珠，倒像斟著陳年女兒紅。我突然記起三十年前，去一家二輕下屬單位檢查，主辦會計是個女的，穿了一件映有大紅牡丹的旗袍，帳本上的字跡工整清秀，更令我驚嘆的是她將當時商業(yè)會計的增減記帳法處理得如此的清晰規(guī)范。前不久散步時遇見，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只是再沒穿那樣考究的映有牡丹的旗袍了。</p><p class="ql-block"> 谷雨過后，楝花正濃，春天便真的到了尾聲。這種淡白色小花總在雨后成片凋零，石階上鋪滿細碎的惆悵。前天下午去一財務公司輔導，年輕的女會計鬢角別著朵楝花，說是園區(qū)綠道邊摘的。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我也曾把楝花夾在稅法典里當書簽，那些花瓣至今還藏在某頁泛黃的紙間，只是再尋不見當時心境。</p><p class="ql-block"> 沒有雨，只有微風習習，我獨自一人沿龍眠河溯流而上，柳絮混著灰塵紛揚，龍眠河正在治理，挖掘機、渣土車在轟鳴著。轟鳴聲中忽然傳來琵琶聲，原是紫來橋頭幾位大媽在排演新編的《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此時仿佛杜麗娘的水袖拂過龍眠河水，頃刻間古今時空都碎在了一池春水里。</p><p class="ql-block"> 歸家路上買了把新采的香椿芽。賣菜的老漢正在收攤，塑料布上撒的水珠映著陽光，竟像撒了一地碎瑪瑙。"這是今春最后一茬啦"，他笑著下意識抹了抺額角。我怱然明白這歲月原也不過是椿芽萌發(fā)又凋零的一個又一個輪回。</p><p class="ql-block"> 進了小區(qū)大門，在院角發(fā)現(xiàn)幾株自生的車前草。這種貼著地皮生長的野草，竟也悄悄開出了穗狀白花。蹲下身細看，花序如同一串水晶鏈子，倒映著整個微縮的春天。就像那些不起眼的個體戶，雖然享受優(yōu)惠政策，沒繳多少稅，卻支撐著市井煙火生生不息。</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我沏了壺昨天從老家?guī)淼母赣H摘的茶。茶霧裊裊升起，恍惚看見三十五年的光陰在其中流轉(zhuǎn)：鐵皮柜臺換成智能終端，算盤珠響化作鍵盤敲擊，唯有唐灣老所旁那株梧桐，依舊在谷雨時節(jié)飄落淡紫色的花絮。</p><p class="ql-block"> 再次將《花鏡》翻到末頁："楝花風后是薰風"。墨香里依稀浮起明日的夏陽，蟬鳴，還有沒完沒了的數(shù)據(jù)整改、疑點應對，好在稅務大廳里永遠都有簇新的面孔。窗臺上那盆銅錢草又抽出新葉，圓潤的葉片，仿佛無數(shù)小小的玉盤，盛著流年，盛著未說完的春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