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教多年，記不清講過多少遍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如果不來一次褒禪山，總覺得有點遺憾甚或不敬。<br> 褒禪山位于安徽含山縣東北7.5公里處。971年前（公元1054），年僅34歲的王安石，從舒州通判任上辭職，返鄉(xiāng)途中，與親友一起游覽褒禪山。為探索華陽洞中奧秘，他與同伴執(zhí)火而入，步入幽深，但終因伙伴懈怠、火把將熄而未能盡覽洞中奇景。<br> 回顧半途而廢的游歷，一句“于是余有嘆曰”，《游褒禪山記》從此膾炙人口。在文中他發(fā)出了“世之奇?zhèn)ァ⒐骞?、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yuǎn)“的感慨，悟出了若要成功，“志”、“力”、“物”三者缺一不可的人生哲理。<br> 15年（公元1069）后，時任宰相的王安石，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熙寧變法。<br> 一篇小文，525字，讓褒禪山從此成為名勝。<br> 車子駛?cè)胗慰椭行?，正值中午?lt;br> 來得不巧，工作人員告訴我，因為做法事，慧褒禪寺不開放，可游的只有“華陽洞”了。“向下走200米就是”。正在吃午飯的停車場保安，從窗戶里探出身來，熱情地給我指路。 華陽洞前的甬道上，王安石雕像迎面矗立，手持書卷，神思飛揚。<br> 洞前一側(cè)，《游褒禪山記》巨型碑刻赫然在目。山以形勝，洞以文名，相得益彰。<br> 洞口左方立有王安石手跡“華陽洞”石碑。數(shù)株千年青檀古樹，盤根錯節(jié)于裸露的巖石之上，古樸蒼老。洞口左側(cè)一股清泉，從石縫涌出?！捌湎缕綍纾腥獋?cè)出”。王安石所言不虛。洞口石壁上，古人題字刻石依稀可辨。<br> 洞前亦無游客，樹陰下閑坐一個中年人，旁邊售票亭里一個女人在打瞌睡。<br> 這個中年人告訴我，華陽洞有“前洞“、”后洞“、”天洞“、”地洞“，洞洞相連。此為前洞，洞中一段有暗河，進(jìn)洞后需乘舟而往，喚作“天河泛舟”。當(dāng)然，也可以再向上登山然后進(jìn)洞，但卻要少游覽一段。<br> 王安石當(dāng)年走的路“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千年已過，我必須走完全程。于是購票乘舟。<br> 進(jìn)洞十余米，便是碧水漫石，小舟縱泊。上得小船，那洞前閑坐的中年漢子原是船夫。<br> 洞內(nèi)狹窄，篙槳皆不用，洞頂縱掛一根長繩。船夫只需拉著長繩，便可引船前行。<br> 乘船而行，兩側(cè)石壁嶙峋，千姿百態(tài)，已是令人目不暇接。“天河泛舟“大約百米，上岸后仍有長洞幽幽。<br> 洞道曲折，寂靜無人。石階鋪路，路雖遙但并不崎嶇；彩燈明滅，洞雖深但并不令人恐懼。王安石當(dāng)年“不出，火且盡”的憂慮完全不必有。<br> 漫步洞中，流連忘返?！捌溥M(jìn)”不難，但“其見”是真“奇”：“蓮花倒影”、“織女晾紗”、“蓮臺瀑布”、“美人獨坐”、“夢筆生花”，奇石異景，層出不窮。設(shè)計者唯恐游客不會聯(lián)想，貼心地用燈光打出文字標(biāo)簽。光影迷離，美則美矣，卻失去了想象的空間。<br> 倒是那潮濕的石壁，苔痕深深，映照出歲月浸染的痕跡。頭頂鐘乳垂懸，如排排竹簡；身旁巖石錯立，如散佚的典籍。明滅搖曳的光影里，那些被億萬年時光凝固的疊疊巖層，恍若泛黃的卷軸徐徐展開。一步步走入山洞深處，也仿佛一步步走進(jìn)歷史，走進(jìn)了那一篇著名的散文……<br> 行至一拐角處，忽見壁上四個大字“荊公回步”。九百七十年前，正是有人在此處熄滅火把，令先生抱憾而返。因而，也引出了先生那一番深深的思考。<br> 因為從前洞入，和先生是逆向而行，來時路上那么多奇景，先生竟無緣得見。<br> 一剎那間，我理解了先生“悔”有多深：明明一心向往卻未能堅持，明明行有余力卻誤信人言，明明觸手可及卻失之交臂；半途而廢的內(nèi)疚，無法補救的遺憾，難于人言的懊惱，怎一個“悔”字了得？<br> 潮濕的洞壁沁出水珠，滴落在青石上，清脆有聲。一瞬間，我仿佛聽見先生深深的嘆息。<br> 再往前，繞過洞中“蓬萊仙島”，便來到洞中最大的“靈宵宮”大廳，此廳垂直高度約20米，面積能容納200余人。出此大廳，拾階而上，便是當(dāng)年王安石筆下描述的“窈然”之“穴”，即是后洞出口。<br> 1600米的山洞，終于走完。當(dāng)年王安石只走了不到一半，就抱憾而出。如今，不到一小時，我就輕松走完全程。洞中奇景，歷歷在目。我走了王安石沒走過的路，見到了王安石沒見到的景。我無需攀巖涉水，無需火把照明，甚至沒有疲勞之感。<br> 我沒有游洞未竟的遺憾，然而，我卻覺得兩手空空。<br> 突然覺得，有點遺憾，也許不是壞事。<br> 人生漫漫，哪得處處圓滿？理想豐潤，孰能盡善盡美？遺憾是身后的影子，伴隨我們一生。只不過，俗人把遺憾化作一聲嘆息后，便隨意丟在風(fēng)里；哲人卻將這一聲嘆息當(dāng)作酒曲，讓思想釀出最醇美的瓊漿，留給后人金子般的哲理。<br> 出洞后，放眼望去，滿目青翠，雜樹萬千，眾鳥和鳴。<br>山后有古道，沿山而下。本來有交通車，但是游客稀少，交通車此刻也停了，只得步行下山。<br> 下山路上，路遇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獨自拿著手機拍照。一路同行，交談中得知，她是南師大化學(xué)教育專業(yè)的研究生，今天專程從南京乘高鐵到含山，再轉(zhuǎn)乘公交來游褒禪山。她說她窮游過許多地方，也喜愛王安石，他的家鄉(xiāng)臨川，他曾任職的浙江鄞縣，她都去過?！拔揖拖氤弥贻p有精力，多跑跑。這樣老了不后悔?！八粺o自豪地說。<br> 我被她的開朗和勇氣折服，腦海浮起一句話：“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br> 2025.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