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童年里，我執(zhí)拗地挑戰(zhàn)了那處黑魆魆的六十年代初的城市公園。長我兩歲的大哥憂心忡忡，后悔和一眾小伙伴無心的激將。勸告的話語飄在耳邊，而我卻執(zhí)拗地由這頭門踏入，目標(biāo)是自另一頭大門步出?；锇閭儚耐鈬寂艿搅硪活^等我。六歲的我，獨自走過一公里多的暗夜，樹影憧憧，土埂蜿蜒，唯有我一人與無邊黑夜對峙?？謶秩缬半S形，所有聽聞的詭異傳說此刻在腦海中輪番浮現(xiàn)，攪動得心湖翻騰。雖然最終平安無事，這一舉動為我贏得了小伙伴們的跨院傳播——盡管，始終無人真正在意我的所謂“膽大”。我頭頂?shù)墓猸h(huán)，是“聰明”二字。眾人不知，膽量何嘗不是悟性在夜路上點亮的火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藝高人膽大”，這古語仿佛暗示著一種關(guān)聯(lián)，一種無聲的指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時光荏苒，歲月無聲流轉(zhuǎn)，我已至不惑之年?；赝麜r，才恍然發(fā)覺自己早已走過無數(shù)個“黑夜”。黑夜于我，早已超脫了時間的束縛，沉淀為不知前路的迷惘、浸透骨髓的恐懼、對膽魄的試煉、對傷痕的暫時遺忘……以及成功穿越后，那短暫卻真切的興奮與喜悅，更有冒險之后對人性幽微處的驚鴻一瞥。黑夜于我，已化為沉甸甸的底色，承載著更多無法言說的厚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七九年，南疆烽火驟起。當(dāng)全軍動員令傳至我部時，我第一個站了出來，名字如釘般刻在了出征名單上。母親得知消息，只默默垂淚，焦慮如霜，悄然染白了她的鬢角。戰(zhàn)地數(shù)月，生死如影隨形，一切皆不可測。某天，命運竟意外拋來一絲微光：我竟通過了后方一所大學(xué)的考試，被錄取了。消息傳回后方，戰(zhàn)友們難以置信，甚至懷疑我在炮火間隙寫下的家書已是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九六年，下海熱潮已然退去，沙灘上徒留狼藉。我卻逆流而行，踏上了深圳灼熱滾燙的土地。在不可預(yù)知的風(fēng)浪里浮沉拼殺，我目睹了自己靈魂深處從未如此清晰暴露過的卑微、怯懦與算計。終于掙扎著尋到一條自認(rèn)可行的路，可剛踏上征程，腳下卻仿佛再次回到了童年那條土埂——崎嶇、孤寂，通向未知。上天似乎仍要熬煉我的心志。當(dāng)最后不得不黯然返鄉(xiāng)時，所謂的戰(zhàn)利品，不過是一些飄渺的“無形資產(chǎn)”，幾段跌宕起伏的“經(jīng)驗”罷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一次的夜路，似乎格外漫長?？謶忠琅f，那些深藏心底的“傳說”與“故事”在黑暗中反復(fù)閃回、低語。前方的未知，已非腳步與鐘表可以丈量，它沉重得如同彌漫在空氣里的水汽，壓得人喘不過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夜路，仿佛永無盡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記憶深處驀然閃亮：童年公園暗夜獨行，行至中途，我曾短暫地駐足過?；蛟S曾坐在冰冷的石上，又或許僅僅停頓了一息。但那個念頭卻如閃電般清晰照亮了腦海——回頭與前行，所需付出的勇氣與力量，其實毫無分別！于是，我猛地奔跑起來，雙腳踩踏泥土的聲音，竟成了穿透黑暗唯一的戰(zhàn)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成功的喜悅有時單純得令人動容。那時大哥眼中毫不掩飾的欣賞，仿佛已足以抵消所有驚惶。只是多年后回望，那滋味卻隨心境流轉(zhuǎn)，終至索然。那么眼前這場更為艱難、更為沉厚的穿越，在未來的某一天，是否也終將褪色，歸于平淡乏味？思及此，我竟無聲地笑了，心頭反而一陣釋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去吧！我對自己說。邁開步子，如同當(dāng)年那個在公園土埂上奔跑的男孩，再次奔向更濃重、更深邃的未知長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身后，是無盡的幽深；前方，依舊是未知的幽深。我腳步不停，反而越走越堅定。原來生命之旅，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孤勇的穿越——每一次穿越，都留下些無形也無價的東西，如同靈魂的刻痕，無聲地鑲嵌進骨骼深處。當(dāng)故鄉(xiāng)的氣息再次撲面而來，我恍然徹悟：那童年公園里的土埂從未消失，它蜿蜒著，一直鋪展至我腳下，延伸到未來所有可能的風(fēng)雨中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幽深的夜路，正是一生執(zhí)拗行進的命途本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