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海闊天空處,駒聲長留時</b></p><p class="ql-block">——寫給那些年聽黃家駒音樂的那些人</p><p class="ql-block">文/張文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年的雨下得煩人。與往年不同,天熱再加上干旱雨少的緣故,不是那種干脆利落的雨點子,而是黏黏糊糊地吊在半空,混雜著地面的污濁味,像永遠流不盡的涎水。我蹲在電子二路一家便利店門口躲雨,墻角的水滴正巧砸在脖頸里,涼得人一激靈。</p><p class="ql-block">店子里飄出歌聲,沙啞的嗓音劈開雨幕:“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手機里的音效似乎不太好,聲音里摻著細碎的雜音,卻意外地像極了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聽這歌時的情形。那時的音像店門口總掛著香港歌星的畫報,黃家駒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混在其中,倒顯出幾分另類英氣。</p><p class="ql-block">便利店里老板是中年人,見我也聽著歌,便咧嘴一笑:“黃家駒啊,我阿弟年輕時最迷他?!甭牽谝衾习逑駨V東人,言語里夾雜著老陜普通話,慢調(diào)斯穩(wěn),“死了三十年嘍,現(xiàn)在的小年輕照樣愛聽。”</p><p class="ql-block">我想起九三年夏天。那時我還在老家三門峽,一個豫西偏遠的小城,那里雖是小城,居民卻大多來自大江南北,甚至連小城也是因建三門峽大壩而得名的,所以繁華倒不落后,港臺影視、搖滾樂已經(jīng)在小城十分流行。我們學校外有個年輕人卻被稱老趙,總抱著個吉他彈唱 Beyond。記得他哼《大地》,把“回望昨日在異鄉(xiāng)那門前”,用模仿的粵語口音夾雜著普通話,雖不倫不類卻鄭重又激情。</p><p class="ql-block">那年六月末的晌午,老趙突然闖進教室。他平日最講規(guī)矩,那天卻猛然推門而入,眼眶微紅。“黃家駒摔死了!”他手里提著收音機,我湊近聽,說是日本綜藝節(jié)目現(xiàn)場失足,才三十一歲。老趙說著說著情緒更激動,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我們聽了,情緒也低落開來,香港那個遙不可及的地方,那時候似乎和我們這座豫西小城的情感連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店老板換了首歌,《海闊天空》的前奏又響起來。路上幾個穿校服的中學生,書包帶子松松垮垮地吊在肘彎。他們經(jīng)過商店時,突然吼起副歌,跑調(diào)的粵語驚飛了路邊樹上的麻雀。老板探出頭看了看,轉頭卻沖我笑了:“我兒子在家練吉他,就為彈這個?!蔽視庖恍Γ骸拔覂鹤游逡綦m不全,卻也愛哼這個。”</p><p class="ql-block">回家路上經(jīng)過電子城的商業(yè)廣場,電子屏正在播放某檔選秀節(jié)目。穿鉚釘皮衣的選手抱著電吉他嘶吼《真的愛你》,臺下熒光棒晃成一片星海。突然就想起老趙給我們講黃家駒去世時的場景。</p><p class="ql-block">如今老家棉紡廠學校原址蓋起了萬達購物中心,老趙彈唱黃家駒歌曲的位置現(xiàn)在是奶茶店。穿露臍裝的小姑娘們捧著塑料杯,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得像某種節(jié)拍器。她們手機外放的音樂里,偶爾還會閃過那些熟悉的旋律——被電子混音包裹著,卻依然能聽出當年那股子橫沖直撞的勁兒。</p><p class="ql-block">晚上吃夜市,夜市攤主支起折疊桌,旁邊喇叭里仍放著黃家駒的歌,攤主撇著河南話吆喝:“黃家駒是香港搖滾教父!”他大概不知道,這個稱號在香港是從沒人敢往家駒頭上扣的。</p><p class="ql-block">回到家,電視里播放紀念黃家駒專題,一個歌迷講他對黃家駒音樂的崇拜,于是模仿黃家駒練歌,架子鼓上的鐵皮被他敲得咚咚咚咚響,他敲的是《誰伴我闖蕩》的前奏。錯了好幾個音,可那不顧一切的架勢,倒真像是三十年前某個下午,老趙正在用吉他彈唱的模樣。</p><p class="ql-block">我泡了杯綠茶坐在窗前。水汽氤氳中,仿佛又看見老趙吉他彈唱時嘶鳴的情景:“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他的手指一下下?lián)軇又€弦,像在為永不復返的什么東西來回提醒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聽著Beyond 的歌,想起老趙,又讓我想起,在西安鐘樓地下通道里聽黃家駒歌的情景,那還是西安鐘樓通道修地鐵前的事了。 </p><p class="ql-block">那是個深冬的傍晚,冷風似乎卷著冰塊往人領口里鉆,通道里人很多。有個穿皮夾克的小伙在彈吉他,音箱是用舊摩托車電瓶充的電,音色沙啞得像砂紙擦過鐵皮。他彈的是《再見理想》,前奏一起,幾個蹲在通道的中年人突然抬起頭,眼神亮了一瞬,又暗下去。 </p><p class="ql-block">吉他手面前擺著個銹跡斑斑的餅干盒,里頭零星躺著幾枚硬幣和幾張皺巴巴的小額人民幣。他右手的撥片磨得只剩薄薄一片,食指上纏著膠布,每撥一次弦,就滲出點血漬。我往盒里放了張十元紙幣,他沖我點點頭,他唱著:“獨坐在路邊街角,冷風吹醒——” 他的咬字很硬,把粵語歌詞掰碎再塞進陜西腔的調(diào)子里,竟有種奇異的和諧,走進人的內(nèi)心,硬朗而又迷茫。</p><p class="ql-block">旁邊賣煮玉米的大嬸撇撇嘴:“天天唱,也沒見掙幾個錢。” 她用筷子掀了掀玉米,白汽騰起來,模糊了吉他手的身影?!斑@娃是寶雞來的,在東莞打了六年工,回來就魔怔了,非說黃家駒給他托夢,讓他全心唱歌?!? </p><p class="ql-block">吉他手叫王建軍,中年人,左耳聽力壞了——聽說是打工時干活落下的毛病。他在通道里唱了好一陣子,攢的錢想買助聽器,卻拿去換了把吉他?!癇eyond的歌就得用吉他彈,”他摸著吉他頸上的劃痕,“黃家駒用的就是吉他?!?他說話時神情非常虔誠,像在談論某種宗教圣物。 </p><p class="ql-block">我大聲問他為什么不去酒吧駐唱。他搖搖頭,從兜里掏出包皺巴巴的煙點上,“酒吧要唱流行歌,”他吐出一口煙,“他們不懂?!? </p><p class="ql-block">通道盡頭有個穿校服的女孩一直在聽。她背著的書包上有 Beyond 圖像,拉鏈吊墜是黃家駒的卡通頭像。臨走時,她往餅干盒里放了張五十元。 </p><p class="ql-block">王建軍給我講,那女孩經(jīng)常來聽,后來告訴他,她的父親是建筑工,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沒救過來?!跋矚g聽 Beyond 的歌。” 他撥了下吉他弦,“她爸的工友說,人掉下來的時候,口袋里還裝著Beyond的磁帶, 那女孩也受到了感染吧!”</p><p class="ql-block">后來再去,發(fā)現(xiàn)地下通道沒有這些歌手了。市政告示說要準備改建地鐵出口,原先的流浪歌手和攤販全都不知去向。王建軍彈唱的墻角,已經(jīng)落滿灰塵,墻上隱約可見用粉筆寫著兩行字: </p><p class="ql-block">“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lt;/p><p class="ql-block">“哪怕有一天只你共我?!?lt;/p><p class="ql-block">通道外,開元商場新修的LED屏正在播放某檔選秀節(jié)目。一個染著銀發(fā)的男孩在唱《光輝歲月》,評委笑著說:“你很有勇氣,敢挑戰(zhàn)黃家駒的歌。”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按王建軍留的電話聯(lián)系上了他。如今他已近六十,頭發(fā)稀疏,眼神渾濁,行動不便。他每日唯一的消遣,就是聽聽老歌老電影,唱唱黃家駒的歌。</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我給他送點生活用品, 恰好電視播放湖南衛(wèi)視節(jié)目,合唱《海闊天空》。 </p><p class="ql-block">鏡頭掃過臺下,無數(shù)熒光棒在黑暗里搖晃,像一片起伏的星河。臺上的一眾歌手剛起了個頭,觀眾席就炸開了鍋。起初只是零星幾個人跟著唱,后來聲音越來越大,最后竟成了全場大合唱。那些年輕的、蒼老的、嘶啞的、清亮的聲音,全都匯在一起—— </p><p class="ql-block">“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p><p class="ql-block">節(jié)目甚至安排黃家駒真人影像和現(xiàn)場歌星合唱,氣氛瞬間點燃到高潮。</p><p class="ql-block">王建軍突然坐直了身子。 </p><p class="ql-block">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這樣激動過,腰上的贅肉貼著褲子,像一圈發(fā)脹的面團。可此刻,他的手指卻死死摳住椅子,指節(jié)泛白,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 </p><p class="ql-block">我愣了下,趕緊去扶他,卻聽見他嘴里擠出幾個模糊的聲音: </p><p class="ql-block">“黃家駒……”</p><p class="ql-block">想想他年輕時真不是這樣的。 </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當電視里眾星與觀眾合唱的聲音炸開時,他渾濁的眼珠突然亮了一瞬。 </p><p class="ql-block">他掙扎著拿起手機,手指顫抖著按下播放鍵:</p><p class="ql-block">“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手機里黃家駒的聲音和電視里的合唱疊在一起,像是跨越了三十年的對唱。 </p><p class="ql-block">王建軍張了張嘴,也跟著唱起來。 </p><p class="ql-block">他已經(jīng)不像以前了,唱得很難聽,跑調(diào),氣息不穩(wěn)??伤湍敲囱鲋^,盯著電視機,一遍一遍地吼,直到嗓音嘶啞,直到眼淚糊了一臉。 </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才知道,那晚全國很多地方都發(fā)生了類似的事。 </p><p class="ql-block">在廣州的夜市大排檔,喝得爛醉的打工仔們突然站起來干杯,對著電視吼《海闊天空》;在北京的地下通道,流浪歌手把吉他砸了,因為“比不上家駒的萬分之一”;甚至在香港的廟街,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樂手放下麻將,默默彈起了《真的愛你》…… </p><p class="ql-block">聽說王建軍,在那晚之后,再也沒開過口。 </p><p class="ql-block">他依舊每天看電視,只是眼神更空了。 </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我去看他,他恰好不在,但房間里還是過去鐘樓通道那臺老式音響,正播放著《海闊天空》。 </p><p class="ql-block">墻邊,放著他過去彈唱的吉他。墻上,貼著一張老舊發(fā)黃的海報,圖案在燈光下發(fā)著光——</p><p class="ql-block">那是黃家駒的笑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