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求學抗爭:脊梁最硬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子越過越難。幸好,你大姐二十了,能分擔點家務。雖然腳不方便,就盡力做些能做的,比如糊牛糞餅曬干賣錢?!?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你三姐考上了師范。天大的喜事,也是天大的愁事!學費要一千二!對我們這窮家,就是座金山!尤其你爸還是個藥罐子。咋辦?厚著臉皮東求西告去借,跟村里貸了款,才湊夠?!?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三姐想辦升學酒。手頭統(tǒng)共湊了一千五,去掉學費剩三百。想用這三百辦幾桌,收點禮金保本。結果辦了五桌,只收回來三百四十塊,一大半還是你幾個姨娘湊的。有些人送得少拖家?guī)Э趤沓?;有些人空著手……最后收的還沒花的多!”她的語氣透著世態(tài)炎涼的辛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你考上了衛(wèi)校,反對的聲音就大了!都說:‘家都窮成這樣了,還讓個女娃去讀中專?花大錢培養(yǎng)女兒,將來還不是別人家的人?白費勁!’鬧得最兇的就是你爸!為這事吵了不知多少回。那時,鄰村有戶人家的女兒也考衛(wèi)校,分數(shù)不夠。他們托你堂嫂來找我,說愿意出一萬塊錢買你的錄取通知書!我當場就回絕了。我說:‘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不到最后,我決不放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大伯母跑來勸:‘桂芬啊,你這一家子七張嘴,四個要讀書,全指望你一個女人扛,容易嗎?人家出一萬塊,蓋棟新屋都夠了!’可任憑她說破天,我就是不松口。現(xiàn)在想想,那是我這輩子,除了護著你們命,做得最硬氣的一件事!真是老天保佑?。〔蝗?,哪有你今天的出息?我又哪能享到你這份孝心?這事我一直瞞著你爸?!?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那時的學費要四千五。是你二姐帶著你,去你小姨和大舅家借的,一家借了一千。剩下的,再去貸款??蓻]過多久,你大舅就來要債了。東挪西湊,先還了他六百。那時,你爸正死命攔著不讓你去讀書。他摔東西,罵人,摔斷了新凳子腿,砸穿了鐵鍋!村里人的閑言碎語,更讓他把邪火全撒我身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讀書那幾年,我沒少受氣,背地里不知抹了多少淚。有一次,你弟弟看見我又哭,拉拉我衣角小聲說:‘媽……我明天不去讀書了?!覇枺骸疄樯??’‘我姐讀書,你就哭成這樣……等我以后要是考上大學,你年紀更大了,不是要哭得更厲害嗎?’我趕緊擦淚:‘傻孩子,不會的!你只管好好讀!等你將來考大學,你幾個姐姐也都大了。媽掙不到錢,她們也會掙錢供你!’后來,真應驗了?!彼穆曇衾镉行牢浚灿袩o盡的心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娟讀衛(wèi)校那會兒,苦啊。好幾次勉強湊夠學費,生活費時有時無。幸好你三姐分配了工作,在鎮(zhèn)上小學當老師。她省下錢貼補家里。不然,連買化肥的錢都掏不出。有一次,你三姐打電話回來:‘媽,小娟……瘦了好多?!趯W校……經常沒飯吃。就靠幫學校掃樓梯,換點生活費。你叫她別掃了!耽誤學習不說,也……丟人啊!家里沒錢,我省點寄給她?!犇闳氵@么說,我的眼淚又下來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姐之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后,我要說說你大姐?!痹滥傅穆曇舳溉蛔兊脴O其沙啞、飄忽,帶著被掏空后的疲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大姐二十歲時嫁給了柳林鎮(zhèn)一個篾匠。那人腦子不太靈光,手藝也一般。她在那邊受丈夫的氣,甚至被她丈夫的哥哥打過!聽她哭訴受的欺負,我心像油煎!一氣之下,就不讓她回那個家了。現(xiàn)在想想……是我錯了。要是當時不那么拗,也許……也許你大姐這條命,還能保住?!?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當時想,要是她婆家有人來接,給個臺階,就讓她回去。可等到過完年,連個人影都沒見著。我想,這么久都沒人來看,要是自己回去,往后更被欺負。就讓你姐一直留在了家里。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你姐懷孕了。要不要告訴她婆家?我猶豫了。一想到對方的絕情,一狠心,勸你姐悄悄去……把孩子拿掉了。現(xiàn)在回頭想,這事又辦錯了。這本是個緩和的機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打那以后,你姐算是和她婆家斷了。后來她去青河市當保姆。雇主家來了個親戚,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也是腦子不太靈光,南嶺省那邊的。也許是雇主撮合,好上了,又懷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飯,我們也只能認了,送你大姐跟他去了南嶺?!?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家人住在臨海市一個很偏很窮的小村子。一看那光景,心就涼了半截。女兒嫁到這種地方,跟著這樣的人,身邊沒個親人……可我還能怎么辦?再留她在家里聽閑話?看你爸甩臉子?過年還得躲到廟里去?……我把她養(yǎng)到這么大,也算盡心了。往后是好是歹,看她造化吧。就這樣,懷著滿心憂慮和一絲無奈的釋然,把你大姐送上了火車……”她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轉眼又過了兩年。大年二十八,家家備年貨。**南嶺**突然來了電話,說你大姐懷了雙胞胎,生不下來,大人孩子都危險!要趕快派人去!眼前一黑,心像被捅了一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立刻跟你三姐商量。我哭著說:‘那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我都要去見她最后一面!’你三姐紅著眼圈勸:‘媽,明天就年三十了,您走了家里年咋過?讓**小娟**先過去看看?!?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小娟過去了。沒幾天,電話說雙胞胎生了,但大姐昏迷不醒。又過幾天,電話里哽咽:‘大姐醒了……可她好像不認識我了,就知道哭……’又說那家人很冷淡,病沒好利索就拉回家了。吵也沒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聽了你的話,心如刀絞!可想到你去添亂,家里事也得張羅,強忍著。你在那邊照顧了半個多月,開學才回來。你走后,打電話問總說‘還好’。我想著還好,就沒急著過去?!?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等我真過去時……魂飛魄散!你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屁股上的褥瘡,爛得……都能看見骨頭了!那傷口,像一張血糊糊的嘴……你姐眼神呆滯麻木,認不出我了??吹接H生女兒這樣,眼前一黑!發(fā)瘋似的沖那家婆吼叫理論。語言不通,沒近身就被拉開。癱在地上,嚎啕大哭!哭我的命苦,更哭我苦命的女兒!”岳母的聲音因激動和痛苦而顫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哭沒用。強撐著溝通。最后找來那男人的嬸嬸(曾在電話里騙我說‘還好’)。厲聲質問她為什么騙我!她支吾說怕?lián)摹枮槭裁床凰歪t(yī)院!她說家里實在……沒錢了。我悲憤地喊:‘我女兒給你們家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銈冞@樣對她,良心呢?!’她啞口無言。那一刻,憤怒像毒蛇啃噬我的心!甚至閃過念頭:把你大姐的兒子抱走一個賣掉!賣錢給她治病!可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想打電話商量,電話卡不會用!絕望得想同歸于盡!”她的敘述充滿了當時的瘋狂與無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崩潰時,你二姐的電話打到那嬸子那里。我把想法告訴她,你二姐哭著勸:‘媽!使不得啊!那是犯法!爹媽犯法,連累子孫三代前程??!媽,您想想,除了大姐,您還有四個孩子,還有一個家??!’你二姐的話像冷水澆醒了我。是啊,還有四個孩子!不管多難,都得活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后,我在那照顧了你姐一個多星期??辞辶四羌胰说臎霰?!我在,送飯有一頓沒一頓。我走了,他們還會管嗎?難怪爛到骨頭都露出來了!”岳母的聲音充滿了悲憤與無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個多星期,活在煎熬里。看著她生不如死,一個可怕念頭冒出來:與其活受罪,不如……讓她解脫吧。這輩子受了這么多苦,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吧。有了這念頭,回家的念頭就強烈了。留在這,也只是讓她多受幾天罪……不如走吧。”這決定背后的痛苦,沉重得讓人窒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離開后……你姐……一個星期就走了?!痹滥傅穆曇舻拖氯?,沉入一片死寂的疲憊和悔恨,‘可我這心里……總覺得虧欠了她,是我……沒護好她??!’她的目光長久茫然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過了許久,才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喃喃:“有時候,聽到窗外有只鳥在叫,我就會呆呆望著,心里問:‘鳥兒啊……你是大妮變的嗎?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多希望你真能變成一只鳥啊……那樣,你就能飛……飛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話音落下,屋里陷入沉重的寂靜。岳母佝僂著背坐在那里,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那曾經無數(shù)次被生活壓彎、卻又無數(shù)次頑強挺直的脊梁,此刻顯出一種令人心碎的弧度。渾濁的雙眼望著虛空,仿佛還在追尋那只并不存在的鳥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怔怔地望著這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喉嚨像被死死堵住。她的一生,是一部用血淚寫就的苦難史,浸透了時代加諸農村女性的重壓——男丁的執(zhí)念、計生風暴的冷酷、醫(yī)療的匱乏、貧窮的啃噬。她像一棵生長在貧瘠石縫里的老樹,根須被無數(shù)次撕裂,軀干被無數(shù)次壓彎,卻始終以驚人的韌性支撐著,只為給身下的幼苗爭取一線生機。那看似彎曲的脊梁,哪里是軟弱?分明是無數(shù)絕望時刻里,不曾折斷的硬骨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口中的“鳥兒”在寂寥的天空中盤旋,那是對逝去女兒無盡的思念,也是對自由與解脫最卑微的祈求。而眼前這位沉默的母親,她那副被苦難磨礪得如同鐵鑄的脊梁,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它承載的不僅是一個家庭的重量,更是一個時代無數(shù)沉默母親無聲的抗爭與堅韌的生命力。這脊梁,是血淚浸泡過的,是灶灰涂抹過的,是風雨捶打過的,卻終究——沒有折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