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圖/文雨語原創(chuàng)</p> <p class="ql-block"> 才仲夏時節(jié),看著天空的那輪明月,突然間想念“美香齋”月餅的味道。我們家是糕點世家,字號“美香齋”,解放后糕點廠公私合營了。但兒時的中秋月餅,父親母親還是習慣自家制作。月餅在秋陽里灼灼生光,看著父親以木模將餡料壓入餅皮,那圓潤飽滿的輪廓,竟如一枚枚封存月光的印璽。喉頭一動,饞蟲卻已然蘇醒。這念頭來得突兀,竟使我立在月下癡怔良久:為何只有中秋的月餅才叫月餅?為何清明的青團、端午的粽子、元宵的湯圓,皆如約守候在特定時節(jié),如同古老驛道上準時抵達的信使?</p> <p class="ql-block"> 人之貪饞,本無定時令束縛??晌覀兤衤曋幸骑溩?,待龍舟競發(fā)時解開粽繩,待圓月東升方切開月餅。這般執(zhí)拗,近乎儀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少時在滇南小城,年味總是從臘月廿三灶王爺啟程那日彌漫開來。鄰居王大嬸,端出備好的麥芽糖瓜,鄭重置于灶龕前,糖瓜在燭火下泛出琥珀光澤。“灶君吃了甜嘴,上天言好事?!彼龑⒁恍K糖塞進我嘴里,那粘稠甜香立刻纏住舌尖,竟比任何市售糖果更顯神異。幼小的我忽而深信,神仙大約也貪戀甜味,否則何以要賄賂灶君?這甜味便成了人間與天界最初的密語。</p> <p class="ql-block"> 年三十守歲最是熬人。炭盆燒得通紅,瓜子殼在磚地上積了薄薄一層。蒸年糕、包餃子,午夜將至,母親端出蓋著濕布的餃子餡,全家圍坐案前。我捏的面皮總露餡,父親便笑:“元寶露了財氣可不行?!贝溩釉诜兴锔〕寥绨座Z,窗外爆竹已炸響成一片混沌的聲浪。咬開第一個餃子,滾燙的汁水裹著肉香在口中迸開,硬幣硌了牙——那一年我九歲,牙齒被硌得生疼,心里卻開出花來。這枚銅錢經沸水煮過,被油湯浸透,帶著人間煙火氣滾入口中,竟比壓歲錢更令人雀躍。硬幣沉甸甸地躺在掌心,仿佛真能壓住歲月的流逝,護佑一整年的順遂。</p> <p class="ql-block"> 端午前幾日,母親便開始準備箬葉。寬大的葉子浸在木盆里,吸飽了清水,碧綠如翡翠。我學著母親的樣子,將兩片葉疊成漏斗,填入糯米、赤豆與牛干巴。笨拙的小手總也裹不緊,米粒常從葉縫漏出。母親笑著接過:“莫急,葦繩要這樣繞——”她靈巧的手指翻飛如蝶,葦葉的清香混著糯米的甜潤在空氣里浮蕩。待粽子在柴灶上咕嘟一夜,晨起揭開鍋蓋,白汽裹挾著箬葉的草木清氣撲面而來,廚房頓時化作雨后竹林。剝開墨綠外衣,糯米已染上淡淡青碧,赤豆綻開如朱砂痣,牛干巴的油脂滲入米粒,每一口都嚼得出山野的魂魄。</p> <p class="ql-block"> 這些應時而生的食物,是光陰河流中的浮標。它們使混沌流淌的日子顯出了刻度,讓飄忽不定的時光有了可被咀嚼的實體。沒有清明的青團,春天便只是一陣模糊的暖風;若無中秋的月餅,秋夜明月不過是天上一枚冷漠的銀幣。節(jié)日食物如時光長堤上的界碑,令漫漶的時間之流顯出了清晰的紋理與層次。</p> <p class="ql-block"> 兒時母親每年霜降后必要親手制臘味。院中竹竿掛滿油亮的牛腸、醬紅的牛干巴,在冬陽下滲出晶瑩油珠。我總疑心她記得住每條肉的脈絡?!靶⊙╇绮?,大雪腌肉?!彼哆吨钢S歷,“節(jié)氣不饒人,過了時辰,味道就走了樣?!彼绲奶}卜條脆爽如初雪,滋味里竟有光陰的層次——初嘗微辛,細品回甘,余韻里藏著窖藏的沉香。這哪里是腌菜,分明是把四時流轉的密碼封入了壇壇罐罐。</p> <p class="ql-block"> 今人言及效率,常譏古禮繁瑣。超市冷藏柜里,青團與月餅終年守候,粽子在速凍格里隨時待命??伤洪_塑料包裝,糯米團子冰涼呆板,全無葦葉的清氣;月餅餡料甜膩直白,失了木模壓制的樸拙肌理。方便則方便矣,卻似褪了魂魄的偶人。節(jié)日食物的精魂,原不在于果腹之需,而在其誕生的恰逢其時與鄭重其事。母親揉面時腕上跳動的筋絡,母親包粽子時鼻尖沁出的汗珠,父親煮餃子時氤氳的蒸汽——這些活生生的場景,才是節(jié)日食物最珍貴的調味料。</p> <p class="ql-block"> 猶記有一年中秋,暴雨阻了歸程。獨自在異鄉(xiāng)公寓,拆開一枚機制的蓮蓉月餅。糖油混合的甜膩在舌尖盤桓不去,窗外雨幕垂天,竟嘗出幾分澀味。忽而念起兒時全家圍坐分食月餅的情景,油紙攤開,父親執(zhí)刀將餅均勻切開,棗泥餡如大地深處的礦脈,核桃仁如嵌在巖層里的星子。那樸素的甜香,原是揉進了月光、笑語與親人眼波的溫暖復合體。</p> <p class="ql-block"> 先民以節(jié)日為舟,渡時間之河。每一個節(jié)令都是對天地的莊重禮拜,每一次對節(jié)令的遵循,都是對生命韻律的虔誠回應。那些應時而生的食物,則是儀式中的圣餐——它們將虛無的時光化為可觸可品的實體,將浩渺的天道濃縮于一方餐桌。我們在端午啖粽時,齒間嚼著的是對忠魂的祭奠;中秋分食月餅,唇舌品咂的是對團圓的祝禱;除夕的餃子,更裹著對萬象更新的殷殷期盼。食物與節(jié)日,早已在漫長歲月中交融互滲,成為民族血脈里流淌的文化基因。</p> <p class="ql-block"> 回望每年的中秋,點心鋪前購買月餅的人群,老師傅額角沁汗,將新出模的月餅碼入竹匾。餅皮在秋陽下泛著柔潤的光,那渾圓的輪廓,多像一輪初升的滿月。我忽然徹悟:我們守候的何止是食物?分明是在等待一個與天地、與先祖、與親人重新締約的神圣時刻。這約定寫在時令的輪回里,刻在味蕾的記憶中,年年歲歲,永不背棄。</p> <p class="ql-block"> 當月餅終于捧在掌心,溫熱透過油紙傳來。我知道,咬下去的剎那,齒間將溢滿月光、秋風與千百年未散的炊煙——那是時間本身的味道,被先民以無上智慧,封存于一枚圓滿的祝福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