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作者:戎金霞</p><p class="ql-block"> 車窗外寒風(fēng)刺骨,一片濃重的黑暗,仿佛被墨汁浸透,沉甸甸的直壓下來,唯有車前燈的光束倔強的撕開了夜幕,如一道蒼白的傷口,前方是無盡的黑色,只有反光標偶爾投來冰冷而短暫的寒光。車內(nèi)方向盤沉重的貼在有慶的掌心,像冰冷的鐵塊。他習(xí)慣性的把身體的重心向后調(diào)整一下,試圖端坐在駕駛座上,打起疲憊的精神,他費力地抬起右手,揉了揉干澀的眼睛,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明顯的粗大而僵硬。</p><p class="ql-block"> 此時副駕駛座上的手機振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桃春的名字,有慶按下免提鍵,妻子擔(dān)心而又疲憊的聲音瞬間就充滿了狹小的駕駛室?!坝袘c,到哪了?”“快到唐古拉鎮(zhèn)了。”由于高原反應(yīng),他說話有點氣喘,一呼一吸的喘氣聲通過免提傳到桃春的耳朵里,顯得格外刺耳,那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一樣,他下意識的清了清喉嚨,“小叮當(dāng)睡覺了嗎?”“剛剛睡下,還抱著你上次給她帶回來的布娃娃”。桃春聲音頓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你最近血壓高,要注意保暖,按時吃降壓藥,注意高原反應(yīng)”?!昂玫?,你放心在家?guī)Ш煤⒆?,爹娘身體不好,你在家多費點心?!薄霸龠^幾天兒子(聰聰)大學(xué)就要放寒假了,讓他在家照看妹妹,我和你出一趟車,掙了錢好回家過年。”“等結(jié)這趟活兒,李老板的運費一到手,我出去逛逛夜市,給小叮當(dāng)買個新書包,她不是一直都想要那個帶著芭比娃娃的粉色書包嗎?”電話這頭,有慶的喘氣聲,略顯急促,桃春擔(dān)憂的問他:“帶了幾個氧氣罐?”“帶兩個,我身體沒事,兩個就湊活著夠用了?!碧掖郝犃苏煞虻脑?,話語里既有擔(dān)憂又用埋怨的語氣說:“在外千萬,千萬當(dāng)心點身體”。桃春的聲音輕微的像嘆息,隨即也掛斷了電話。駕駛室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引擎沉悶的轟鳴和車輪碾壓路面的噪音。有慶打起精神盯著擋風(fēng)玻璃,用手揉揉酸澀的雙眼,在額頭拍了幾下,試圖能振作精神,雙手再次緊握方向盤,那沉重的方向盤仿佛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死死的鑲嵌在他掌心的紋路里。</p><p class="ql-block"> 他瞥了一眼掛在副駕駛坐旁邊的賬簿夾板,賬簿上清晰的記著:“李老板的運費:七千六百元(毛利),加油和高速過路費共計:三千二百元,餐費:五十元,氧氣罐兩個:六十元,裝貨費:六百元。除去以上支出凈利:三千六百九十元”。這是他的燈塔,這是他沉暗航道上的唯一一道亮光。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著一絲亮光吸在肺腑深處,支撐自己走完這漫長的行程,熬過這漫漫長夜。此時已是凌晨一點,略有幾分饑餓感,他伸手摸向儲物格,拿起出發(fā)前帶的雞蛋糕,也許是路上風(fēng)干的緣故,雞蛋糕變得干脆,他咬了一口,伸著脖頸費力的咽下去,呷了一口溫水,表情漸漸舒緩過來......</p><p class="ql-block"> 三個小時后,即將到達那曲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雪花,瞬間雪片紛紛揚揚,從空中直壓下來,頃刻間地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鵝毛般的雪毯,天黑路滑,車速緩緩慢下來,如一個精疲力盡的怪獸在雪地上緩慢的爬行,高速提醒封路,不得已在那曲加油站停下,這時的貨車柴油也即將耗盡,他也許太累了,把身體伏在方向盤上,頭微微側(cè)著,臉上凝固著極度的疲憊和猝然放空的空白,他真的太累了,就只是想趁加油排隊的功夫休息一會兒,只是這么一歇,便再也沒有起來。等到加油站師傅招呼他加油時,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手依舊緊握方向盤,身子伏在方向盤上,腰拱著像一張弓,此時的駕駛室里還殘留著有慶去世前殘存的一絲余溫。</p><p class="ql-block"> 噩耗很快傳到了山東老家,在卡委會和山東卡友的幫助下,這批貨被平安送達,在卡友和老鄉(xiāng)的幫助下,妻子帶著兩個孩子把接他回了家,當(dāng)桃春給丈夫收拾遺物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磨損的露著內(nèi)膽的舊帆布包,幾件洗的褪了色的工作服,一本磨的禿了角的駕駛證,一部早已過時按鍵磨平了的舊手機。此刻桃春欲哭無淚,臉色慘白手指顫抖的在衣物里摸索著,最終從帆布包最里層的夾層里的皮夾子里掏出一本邊緣卷起的,紙頁泛黃的筆記本。她認得這個本子,丈夫總說:“這是他前行的燈塔,是他奮斗的目標”。她打開本子,映入眼簾的是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大字,那是丈夫那雙布指節(jié)粗大滿老繭的手留下的痕跡。紙上密密麻麻的記著:“李老板運費:七千六百元(未結(jié))”“王老板修車墊付款:四百五十元(已催)”“小叮當(dāng)保育費:三千二百元(待交)”“聰聰下學(xué)期生活費:五千元(待交)”“信用卡賬單:三萬八千元(未還)”“這個月房貸:四千三百元(本月十號扣費)”........她翻到最后一頁,早已泣不成聲,她知道壓倒丈夫不僅僅是工作的辛苦和疲憊,更是那張薄薄的賬單。窗外依舊狂風(fēng)肆虐,這一筆筆債務(wù)竟然成了一個普通男人用盡最后一口力氣,留下的無法購銷的印記。</p><p class="ql-block"> 她捏著那本薄薄的賬簿,指尖冰冷。他知道在海拔5000米的高原,氧氣稀缺,別人都帶五個氧氣罐,他只帶了兩個氧氣罐,就為了節(jié)省這九十元錢,竟把自己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青藏高原。此刻,她仿佛看見了丈夫因疲憊缺氧無力的掙扎和痛苦的表情,她想象著丈夫緊握方向盤和攥緊承載著全家生計和希望的賬單,在無邊的黑夜里獨自跋涉,最終被無邊的黑夜徹底吞沒。</p><p class="ql-block"> 桃春的視線被洶涌澎湃的淚水徹底模糊了,她抬起頭,環(huán)視了客廳簡陋的家具,目光落在了客廳的全家福上。丈夫穿著洗的發(fā)白的工作服,面帶笑意,努力的挺直腰板,仿佛要把妻子兒女扛在肩上,他們身后的背景就是那輛紅色的貨卡,像一個忠實的老伙計一樣靜靜的佇立在他的身后。回頭再看看病床上躺著滿頭銀發(fā)的父母和兩個正在讀書的兒女,桃春微閉著雙眼,任由滾燙的淚水失控的滑落,她猛然蹲下身子,用全身的力氣將女兒摟在懷里,女兒單薄的肩胛骨硌著她的胸脯,她試圖用身體的溫度幼小的女兒,溫暖這個寒冷的冬天,窗外寒風(fēng)凜冽,寒氣透過門縫擠進屋內(nèi),讓人不僅瑟縮起來,桃春起身把門窗掩好,用手重重抹去滿面的淚痕,她昂起頭,明天的生活還要繼續(xù),她相信冬天再冷也當(dāng)不住春天的腳步……</p> <p class="ql-block">作者:戎金霞,系山東省散文協(xié)會會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