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窟野河的水今日又漲起來了，濁浪翻卷，挾裹著斷枝與黃土的腥氣，如一條暴怒的黃龍，自峽谷間奔突而出。水聲轟然如雷，震得腳下橋面微顫，水沫濺上臉頰，冰涼如針。我憑欄而立，這洶洶黃水，竟將四十七年前那一日連泥帶水地卷到眼前來了。</p><p class="ql-block">父親去時，也正當這七月流火的季節(jié)。運動的風(fēng)暴早將他卷得枯槁了，人終于無聲無息地熄滅在酷暑里。移靈的卡車載著薄棺，行至窟野河大橋，竟逢上天河倒瀉。橋已先一步被沖垮了，只余幾根猙獰的鋼筋支棱于濁流之上，如同大地裸露的斷骨?？ㄜ囍坏猛酥粮咛?，我們一干人便陷在河岸這頭，唯余眼望著對岸——父親的魂魄，同我們的腳步，皆被這無邊的渾黃生生截斷。</p><p class="ql-block">水勢兇猛，裹著整棵整棵的樹，翻滾著向下游奔竄。我們守著，守著，起初是焦灼地搓手頓足，繼而聲音都喑啞了，末了竟連嘆息也懶怠發(fā)出，只木然盯著那水頭一分、一寸，極其不情愿地矮下去。時間也仿佛被這黃湯泡得腫脹難行，一分一秒都凝滯如鉛。太陽由熾白漸漸染了血色，終于沉甸甸向西天墜去，在浩茫水面上拉出長而破碎的、血一般的光帶。</p><p class="ql-block">待河水勉強退出一條窄窄的泥徑，已近薄暮。眾人默默下車，手扶靈車不知誰點燃了一炷香，那細微的紅光在昏暗中顫抖著，青煙筆直上升，旋即又被河風(fēng)吹散。領(lǐng)頭的長者啞聲喊了句：“孝子送終，過河——” 聲音蒼老，隨即被濤聲吞沒……</p><p class="ql-block">于是，向著那片劫后的泥濘，屈下膝去，一步三叩首，一步一步前行，而父親，正隔著滔滔逝水，沉默地等待我們向他靠近……</p><p class="ql-block">四十七載窟野河水，漲了又退，退了復(fù)漲，將多少泥沙舊事淘洗沉埋。父親早已變成河流的一部分，在每一次暗流涌動里沉默流淌。今日黃濤依舊拍岸，水聲震耳。我凝望著腳下奔騰的濁流，膝頭與額角竟無端隱隱泛起舊日的酸痛與冰涼。</p><p class="ql-block">這河流不息，沖刷著河床，亦沖刷著生者的記憶之巖。每一次洪水漫過，都像是歲月粗糲的手掌，將沉在河底的往事重新翻攪上來——父親，連同那個被洪水與時代同時圍困的黃昏，便從這混沌的波濤深處再次顯影。</p><p class="ql-block">河床永在，那些一步三叩首印在泥沙里的虔誠與痛楚，便永不會被徹底沖散；它們沉入大地深處，成為河脈的一部分，成為我們骨頭里的鈣質(zhì)，在每一次風(fēng)雨欲來時隱隱作痛，提醒著來處與歸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