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很多人經(jīng)歷過死別，而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卻是最殘忍的“生離”。他們依然有生命，但終將與親人關(guān)系清零、再無交集、形同陌路。</p><p class="ql-block"> 在他們偶爾的清醒瞬間，內(nèi)心對親人最深的渴望和恐懼就是：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p><p class="ql-block"> 此文作為《時光》（五），與世間曾經(jīng)、正在或者即將烏鴉反哺、孝親敬老的子女們共勉。</p> <p class="ql-block"> 2003年，母親不幸患上被稱作幸福家庭“殺手”的阿爾茲海默癥。這是個不可逆轉(zhuǎn)、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束手無策的疾病。</p><p class="ql-block"> 據(jù)最新統(tǒng)計，我國現(xiàn)存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近1700萬，占全球總數(shù)近30%。據(jù)預(yù)測，全球各類癡呆癥患者2050年將達1.53億，約為2019年的3倍。</p><p class="ql-block"> 患這個病，是一場考驗親人心靈的巨變，也是時間的殘酷與人性、親情及愛之間的較量。需要家人懂得和理解，病人各階段最需要的是什么？科學(xué)給予，人文關(guān)懷，通過綜合干預(yù)可顯著改善患者生活質(zhì)量，減輕家庭負擔(dān)。</p> <p class="ql-block"> 早期，要抓住延緩病情、維持生活質(zhì)量的“黃金干預(yù)期”！</p><p class="ql-block"> 醫(yī)生說療效最好的藥艾斯能，可早期控制治療。我們定期到武漢同濟醫(yī)院，按療程買回藥物。</p><p class="ql-block"> 堅持數(shù)年，有效地減輕了病情、延緩了病程發(fā)展。</p><p class="ql-block"> 2009年，母親病情逐漸發(fā)展到中度。此階段，心理和生活護理至關(guān)重要，需要高質(zhì)量的親人互動陪護。</p> <p class="ql-block"> 孔子說，孝敬父母什么最難，是“色難”。就是不給父母臉色看最難。很多子女認為，給父母物質(zhì)上的享用、請保姆、送好的養(yǎng)老院，就是孝順父母，就可以心安。</p><p class="ql-block"> 其實，重要時刻的在場及和顏悅色的精神敬重，比物質(zhì)支持更具有情感價值。讓阿爾默茨海默癥患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有親人“色悅”的關(guān)愛交流和互動陪伴，有尊嚴體面地生活，這比什么都強。</p> <p class="ql-block"> 母親是50年代初畢業(yè)的老大學(xué)生。針對文化水平高這一特點，我們采取多種方式，為母親創(chuàng)造動腦、動口、動手等環(huán)境，延緩大腦記憶減退。</p><p class="ql-block"> 訂閱《楚天都市報》、《中國老年》等報刊雜志。每天請母親為父親大聲讀報紙，從存在感中獲得尊嚴。父親稍有走神，母親瞬間變身李老師：“認真聽。”</p><p class="ql-block"> 母親年輕時喜歡唱歌。我們就用音樂和歌唱來喚醒“藏起來的記憶”；一有機會，就創(chuàng)造氛圍鼓勵母親唱經(jīng)典老歌。母親心情愉悅時，一唱就是很多首，儼然像開家庭個人老歌演唱會。</p> <p class="ql-block"> 在父母居住的院子，有兩棵并肩而立的銀杏樹，樹冠已過三層樓頂。金秋時節(jié)，院子鋪滿了片片橙黃。</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我請媽媽幫忙一起掃落葉：“媽，咱家的銀杏林好美啊。您，是最漂亮的哪一棵?！蹦赣H能幫上兒子，感覺自己很有用。她羞澀地說：“不敢當(dāng)，我哪有那么好。”</p><p class="ql-block"> 說完，突然童心大發(fā)，一邊哼唱《我們在太行山上》等十幾首經(jīng)典老歌，一邊樂此不疲地追逐翩翩起舞的銀杏葉。每每接住，就是愉悅的歡呼；挑出最好的金黃，留做書簽。</p><p class="ql-block"> 金色的夕陽，金色的秋葉，銀發(fā)的母親，歡歌于銀杏林間。這美得讓人沉醉的畫面，永遠定格在我心間。</p> <p class="ql-block"> 母親喜歡重復(fù)已講過成千上萬遍的“過去的故事”。為了讓她通過傾述表達，緩解釋放焦慮；每一次，我們都好像第一次聽故事一樣，饒有興趣地看著母親聽她講。</p><p class="ql-block"> 母親最喜歡講的故事叫《上學(xué)路上》。大意是，解放前她在成都上濟川中學(xué)（現(xiàn)成都石室錦城外國語學(xué)校），常和秦團長、高團長的姑娘等同學(xué)結(jié)伴而行。上學(xué)路上要經(jīng)過一個碉堡（德國人設(shè)計的四川機器局碉樓，始建于1903年），碉堡駐守著一群國民黨兵。兩個團長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常被國民黨兵以吹口哨、語言騷擾等方式，欺負得直哭。母親每天樸素端莊，“端端地去，端端地回”，從來沒人敢欺負。</p><p class="ql-block"> 這個故事，母親每天要講幾十遍，每次我們都不厭其煩地洗耳恭聽。還經(jīng)常問“秦團長姑娘學(xué)習(xí)好不好”之類的問題，幫母親進一步打開“擺龍門陣”的話匣子。</p> <p class="ql-block"> 俗話說，心靈手巧。反過來，多動手也可以促進動腦。我說：“我特別喜歡看媽媽寫字的樣子?！蹦赣H就隔三差五抄寫歌曲和短文，問我有沒有進步。</p><p class="ql-block"> 同時，請母親在可涂擦的磁性小黑板寫字；在水寫紙上用蘸水毛筆練書法；做手指操和足底按摩；提高手眼協(xié)調(diào)性。</p> <p class="ql-block"> 人老了，就是老小孩。照顧阿爾茲海默癥患者，不能事事越庖代俎。用進廢退，越是什么都包辦代替，老人從心態(tài)到能力，越是斷崖式衰退。</p><p class="ql-block"> 在安全的范圍內(nèi)，讓老人參與力所能及的家務(wù)，如掃地、擺碗筷、倒垃圾、參與疊衣服等；消除老人“老了沒用了”的自卑感，獲得“我能行”的價值感。</p><p class="ql-block"> 但是，也要防范老人幫倒忙。母親喜歡倒垃圾，有安全意識。有時候，她看到廚房里切好待炒的菜，甚至是拌好的魚、肉，以為是垃圾，直接裝垃圾袋丟掉。有時候，看廚房炒菜時眨眼沒人之際，一大碗水倒在鍋里，說是“消防滅火”。</p> <p class="ql-block"> 二醫(yī)院住家房頭，常有老人聚在一起聊天。我們經(jīng)常陪母親，和其他的老頭老太“擺龍門陣”。在與外界交往中，消除孤獨、獲得自信。</p><p class="ql-block"> 逢年過節(jié)，外省求學(xué)工作的孫輩回來。我們讓孩子們匯報學(xué)習(xí)工作情況，描述外面世界的精彩；聆聽奶奶的教誨，使母親盡享天倫之樂。</p><p class="ql-block"> 提供松軟可口、營養(yǎng)豐富的飯菜，幫助母親安全、平靜、幸福地生活在親情環(huán)繞之中。</p> <p class="ql-block"> 2013年3月父親的離去，對母親打擊很大。生活的重大變故和身體的不適，突然使母親進入重度老年癡呆癥，完全喪失自主功能。</p><p class="ql-block"> 母親突然感到莫名恐慌。在她的記憶里，和她相濡以沫58年的父親，是從小把她帶大的外婆。看到身邊的“外婆”不見了，每天要找“婆”幾十次。</p><p class="ql-block"> 為消除她的恐懼和不安，我說：“媽，晚上我陪你一起睡”。母親大驚：“瞎說，男女授受不親。”我解釋：“我是你兒子，可以陪你”。母親警告：“別胡說，我才18歲，還沒結(jié)婚吶。”我委屈地問：“那我是你什么人？”母親給出正解：“你是我表弟?！?lt;/p><p class="ql-block"> 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母子之間50多年的聯(lián)系，在老人那里都已經(jīng)“單向清零”。</p> <p class="ql-block"> 為安撫母親，已被她喊作“表姐”的妻子，中午晚上都陪她睡覺。</p><p class="ql-block"> 母親困在時間隧道里，思維世界變得“返老還童”。每天都念叨，要回小時候外婆的成都老家。問她“1000多公里怎么回？”她說沿著公路急急地走。</p><p class="ql-block"> 為了防止母親走失，并幫她分散注意力轉(zhuǎn)移心情，我們每天真誠地看著母親的眼睛，跟母親親切交談；陪她聊天、游戲、講故事、散步；帶她到廣華文體廣場看郁金香；到曹禺公園對面的梅苑散心；到田野樹下欣賞鳥語花香；使瑯瑯笑聲重現(xiàn)母親的“童年快樂時光”。</p> <p class="ql-block"> 2013年5月8日，妻子做飯，我出門倒垃圾，一眨眼功夫，母親不見了。找了一圈，母親拎兩根茄子回來了。</p><p class="ql-block"> 問她：“干嘛去了？”母親得意地說：“買茄子去了。我兒子曉軍，特別喜歡吃茄子?！?lt;/p><p class="ql-block"> 我大喜，母親清醒了：“我就是曉軍”。母親既嫌棄又憐憫：“你不是。一會曉軍回來，你也可以一起吃點茄子”。</p><p class="ql-block"> 我無語到淚目：母親瞬間的清醒，忘記了世界，忘記了自己，卻沒忘記兒子的最愛。</p> <p class="ql-block"> 在生命最后半年，母親不辨時空、不知饑寒。</p><p class="ql-block"> 大小便完全失禁。有時要上衛(wèi)生間，剛急走幾步，就拉在褲子里了；有時不知不覺地就拉了一褲子；有時晚上起夜，發(fā)現(xiàn)半邊床上都是巴巴；有時剛幫她洗完下身，換上干凈的衣褲，一轉(zhuǎn)身又拉一褲襠。</p><p class="ql-block"> 每當(dāng)這時，妻子就幫母親清洗下身，或說好話哄著幫她洗澡。我負責(zé)把臟衣褲和床單洗干凈。我們給母親準備了八、九套替換衣褲和床單，在陰雨天還是不夠用。</p> <p class="ql-block"> 陪護老人，就是目睹生命枯萎的過程。</p><p class="ql-block"> 2013年9月，母親因身體狀況急劇直下住院。</p><p class="ql-block"> 12號晚班是母親生命的最后一夜，面對病魔的瘋狂肆虐，我一趟趟找住院部值班醫(yī)護人員搶救；通宵為母親打扇子驅(qū)除疼痛引發(fā)的燥熱。母親說“紗窗上趴著好多小人，害怕”。我一直緊握著母親的手，陪她走過最后最艱難的一程。 </p> <p class="ql-block"> 2013年9月13日，母親帶著無限滿足，安詳?shù)刈吡?。在這場生命中最漫長、最殘忍的“生離”中，我們及家人，讓母親感受到，有親人守望，愛和幸福，永遠都在。</p><p class="ql-block"> 什么是愛？就是有個人，直到最后也沒走。</p><p class="ql-block"> 什么是孝，就是牽著你的手，直到世界的盡頭。</p><p class="ql-block"> 明天我依然愛你。母親，我們做到了</p> （文章中除自拍照片外，其他圖片均來自網(wǎng)絡(luò)，在此一并向原作者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