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舅家的房子在一片玉米地里,風一吹,四周就翻騰起綠色的波浪。舅媽在院子緊挨著路的一邊種著一叢百日菊,成為綠色海洋里最耀眼的點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和父親一道來看外婆,舅媽說外婆在午休,于是在打過招呼之后我就打算四處走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些年沒有仔細地在這一片土地上走過,我順著村里新修的路走入田野中央,風吹得玉米葉子嘩嘩響,午后的田野里散發(fā)著熱土和農(nóng)作物混合的氣息,一陣熱,一陣涼。</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兒時走過的田坎還在,小伍子家的水泥磚房子卻變成了斷壁殘垣,水泥院壩中間長著兩根高粱,野瓜藤爬滿了殘存的半截墻,院子邊上的那棵蘋果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小時候喜歡和甜甜一起打乒乓球的村辦小學如今成了私家宅院,唯一見證它存在過的痕跡就是當年操場外的紅磚圍墻。一只貓悠閑地從墻角邊溜出來,看見我后似乎存著很重的戒備心。</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舅家屋后那棵比我小不了幾歲的李子樹干枯了,只剩下旁邊與之朝夕相伴的梨樹孤零零地長在那里。早年高高的石頭田埂被夷為平地,小時候玩過家家的老土墻和大芭蕉樹也沒了,只留路邊的泡桐樹倒是長了好高好高,猶記得那時候它還是棵新發(fā)的小幼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這方天地里,唯一沒有變化的是外公留給小舅的百年老屋。因為小舅一家長年在外,所以老屋和新房的大門都緊鎖著。透過老屋大木門的縫隙能看見屋內(nèi)的陳設和外公走的那一年沒有太大變化。這座土木結構的老房子里記載著幾代人的生活軌跡。少時無伴,可能是母親怕我一個人孤單,所以每逢寒暑假她總喜歡送我到外婆家和舅舅、姨媽家的表姐妹們一起玩。記得那時候外曾祖母就住在距火壟最近的那間小屋子里,昏黃的白熾燈照著被煙熏得發(fā)黃發(fā)亮的墻,老太太一雙小腳在屋里來回挪動忙個不停。母親回娘家喜歡和她的祖母一起睡,每天晚上都會聊很久,那時候的光線總是暗淡到讓我忍不住想回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公和外婆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是忙碌的,每天似乎都有干不完的活。只有到晚上了,大家才會在一起聊聊天。姐幾個坐一起聽聽長輩的訓導,然后再分配好晚上各自休息的房間,這時候家里才能安靜下來。我喜歡和甜甜一起去大舅家住她的房子,那個房子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8年,我那講究且挑剔的小舅終于要結婚了。老屋里那發(fā)黑的柱子和房梁在大紅對聯(lián)和囍字的襯托下有了煥然一新的感覺?!敖鹞蒹细杞硬束P 洞房花燭喜辰龍 天作之合”這副喜慶的對聯(lián)在老屋一貼就是二十年,直到2019年1月份外公離世它才被揭了下來。至此,老屋仿佛終于完成了它的使命,靜靜地坐落在眾多新房的中央。它像一位和藹可親的老者,一直在原地目送著一代代從這個屋里走出來的孩子們各自去完成他們一生的使命。</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走過那些熟悉的巷道,舊時記憶里的一切隨著時空不停地變換模樣,硬化過后的通村公路告別了過去的泥濘,大面積種植的經(jīng)濟作物取代了傳統(tǒng)的農(nóng)作物,水田變旱地,過去貫穿整個村子的那條水溝也不知所蹤。漢江近在咫尺,卻讓人很難再走到它的身旁。我的思緒最終停留在一棟新房上,不是因為它好看,而是這里的大門曾經(jīng)和老屋正對著,從同樣的土墻土地里飄出不同味道的飯菜香。那是我和小伙伴們一致想去探個究竟的地方。如今,也只有一棵紫薇樹孤零零地守護在它身旁。或許,只有在夢里才能喚回外婆家最初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見外婆,我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我以為外婆不知道我是誰,可是卻清楚地聽見她在喚我的乳名。這一刻,心里百感交集。她早已不是那個個子高高梳著一絲不茍的齊耳短發(fā)嚴厲的外婆了,而是變成了一個聽力不好且沉默的老人。舅媽對我們說天熱了她給外婆講讓她坐在后院里涼快,可她總是要坐到大門口,而且一坐就是一中午,期間起來三次洗洗胳膊和臉,平時喊她吃飯她也不理,只是偶爾說著她聽不懂的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問我能聽懂外婆的話嗎?當然,我聽得懂。外婆說讓我在堂屋坐,那里涼快??墒俏铱此恢弊陂T外的房檐下望著眼前的玉米地?!拔曳瞿竭^道那邊去吧,那邊要涼快些!”“那距廁所近,不好!”外婆搖搖手。果然,她還是那個講究的外婆,在我看來廁所其實離我們好遠??粗聠蔚谋秤埃乙舱伊藗€小板凳在她身邊坐下。這時候我才明白:外婆遠眺的方向,不僅有她守護了一輩子的土地或許還有她一直向往卻沒能實現(xiàn)的詩和遠方?!澳钚〉膶O女去西安上大學啦!”我湊近,大聲告訴她。她笑笑,點點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再跟她講些什么,甚至有時候她可能壓根就沒聽清我在講什么。于是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并肩坐著直到太陽光照到腳下,再看到太陽躲進云里,又等來了涼風。不知道外婆這樣靜靜地坐著遠眺了多少天,甚至有可能是幾個年頭,或許她在等待回家的兒孫,也或許年輕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時間能靜靜地坐下來好好看看她操勞了一輩子的家和守護了一輩子的土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浮云蒼狗,白駒過隙,所有人都無法預料到自己老了會變成什么樣子。等兒孫們都長大離開了,外婆自己也走不動了。她拄著拐杖在院子里敲出噔噔的聲音,這個聲音是在告訴所有人她依然在前行,她在為自己前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唉,這個老太太硬是犟得很!”恍惚間聽到了這么一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想并不是所有名字在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后都可以用“老太太”三個字代替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是我的外婆,她是祖母,是母親,也是她自己。她不是犟!她現(xiàn)在是在為自己而活,事實上她也應該為自己而活,她叫楊桂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