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69年，我一月插隊下鄉(xiāng)，三月就爆發(fā)了珍寶島事件。好巧不巧，仿佛爭端是我們下鄉(xiāng)帶來的。蘇聯(lián)在我家邊境陳兵百萬，磨刀霍霍，還揚言用核彈徹底解決我們。昔日的老大哥要教訓桀驁不馴的小弟，那不是小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當時蘇聯(lián)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國，和頭號帝國主義美國開展軍備競賽好多年了，各類尖端武器應有盡有，能上天能入海，有事無事和美帝掰手腕。據說他家常規(guī)武器數不勝數，原子彈數量全世界最多，投送能力也雄冠全球——有戰(zhàn)略轟炸機，有洲際導彈，有核潛艇。隨時可以把核武投送到世界各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其實，原子彈這玩意，我們也有，1964年10月就整出個迷得死人的“邱小姐”，威力挺大。那時我們還小，老師在課堂上舉起大紅標題的報紙，上面有原子彈爆炸的圖片——一團橘黃色火光橫空出世，一個大蘑菇沖天而起，遮天蔽日，久久不散。另一張圖片，地上寸草不生，就只剩滾滾黃沙。厲害！不過，那東西我家可能數量不多，就像阿Q伸出雞爪似的手罩住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而導彈早在60年就仿制成功。造導彈，我們都不用老師出馬，有姓錢的一個學生（森）就行了。只是不知道能飛多遠，裝上原子彈打擊蘇聯(lián)縱深行不行？好像那時候，我們還沒厲害到和北極熊掰手腕的程度。對他們的常規(guī)武器都垂延三尺，拼了老命，也要把在珍寶島上趴窩的蘇聯(lián)坦克拉回內地研究，尋找破敵之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近年來解密的部分檔案說，當時蘇聯(lián)勃氏搞不過美帝，就來“啃”我們。明顯的“青杠啃不動啃泡桐”嘛！用核武徹底解決國際共運內部中敢于公開與之叫板的中國，這肯定是癡心妄想！但是，他在周邊國家及自己陣營里也不是沒有“雞窩里啄蛋吃”的“壯舉”，曾武力入侵芬蘭、波蘭、波羅的海三國、匈牙利、捷克，仿佛殺遍陣營內無敵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家體量大，不至于那么弱雞，但在強鄰惡鄰面前也不敢大意。為了應對嚴峻的安全形勢，政府做出了緊急安排，疏散了多數高官到南方、西部山區(qū)。調動了精銳部隊到北部邊境。英明領袖也作出最高最新指示：“深挖洞，廣積糧”，還在后面加上一句“不稱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事后證明，加這三個字是高手??！既明確反對了蘇修霸凌我們，爭取世界的同情。又在一眾小國面前表了態(tài)，“放心跟我們走，我們不稱霸”。于是，一場名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群眾運動在全國迅速展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稱不稱霸，那不是我們小百姓關心得了做得了管得了的事情。但是，深挖洞，廣積糧與我們息息相關，政府也特別相信群眾能夠做好這兩件事，“相信群眾相信黨”嘛，這就夠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生產隊積極響應上級的號召，利用每天早請示晚匯報的機會，連續(xù)在請示、匯報結束時講了好幾次，向每家每戶詳細傳達了中央關于深挖洞廣積糧的重要意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隊長不太識字，能認得的那幾筐蘿卜大的漢字都是解放后掃盲的偉大成果。但他自解放以來，積極革命，緊跟形勢，對領導意圖有自己獨到的理解。他說，現在蘇聯(lián)修正主義分子在珍寶島侵略我們，妄圖霸占我國領土，被我們打回去趕出去了。他們不死心，還在不斷挑釁。中央要我們做好長期打仗的準備。毛主席發(fā)出了重要指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我們要堅決按照毛主席說的去辦，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我的理解哈，深挖洞，廣積糧，主要是挖兩個洞——防空洞、耗子洞。防空洞用來防蘇修原子彈，那是保命的東西。蘇修的原子彈多，但我們不怕它。我們國家幅員遼闊，地大物博，他要是敢于打原子彈，我們就鉆進防空洞里躲避，完了再鉆出來打他，就像志愿軍在上甘嶺鉆出坑道打美帝一樣。所以我們要挖好防空洞，這既可以防身保命，又可以打擊蘇修，一舉兩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挖耗子洞，那是要消滅耗子，它們太可惡了，我們的糧食為什么不夠吃？就是它們在跟我們爭搶，消滅了它們，也能廣積糧。前幾年我們不是也抓過搶我們糧食的耗子、麻雀嗎？挖了它們的老洞，讓它們無家可歸，我們辛苦種出來的糧食就能顆顆歸倉，粒粒入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廣積糧呢，還有一個重要方面，是要我們“農忙時吃干一點，農閑時吃半干半稀”，不能像大躍進時那樣敞開肚皮吃飽飯，要積攢下糧食，準備打持久戰(zhàn)、游擊戰(zhàn)，把蘇修侵略者消滅在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特別突出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幾下，咽了口唾沫潤潤干澀的喉嚨。又說，大家下了班回到家，要在附近田坎地頭找個土層厚實的地方，挖個洞。挖多深呢？當然越深越好。深挖洞嘛。不過，我們這里不是平原，丘陵多，石頭多，不好挖。我覺得吧，挖出自己能藏身的洞就行了。家里有多少人，就要分散挖多少個，為啥要一人挖一個呢？仗打起來，不能躲在一堆，讓蘇修一個炸彈把我們一鍋端了。聽到警報響，不管是睡夢中還是吃飯時，都要趕快鉆進洞里保命。毛主席教導我們：“保護自己，才能更好地消滅敵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聽他這樣子說，大家都有些緊張。嗯，還是要聽黨的話，深挖洞。毛主席一心為人民，想得太周到了。于是，我們紛紛行動起來，下了班，自留地也暫時不管了，挖洞要緊。男人們扛起了鋤頭和鐵鍬，東瞅瞅西瞧瞧，選好洞址，開始忙碌起來。女人們則幫忙搬土運石。孩子們也圍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大人們忙碌的身影，大一點的也幫著搬運父親挖出來的土石。他們還不太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但也能感受到這件事的重要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過，深挖洞沒有堅持多長時間就自動停了。我們那地確實不好挖，紅石谷子地上淺淺一層土皮，怎么挖？鋤頭鐵锨挖不動?。『貌蝗菀自谛∩桨_下找到一個能挖洞的石頭縫兒，要么是離家遠，不能及時防空躲避，要么就是被別人早占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來看報紙說蘇聯(lián)總理柯西金去越南悼念胡志明主席回去時，經過我們領空，專門叫飛機剎一腳，在北京與周恩來總理親切會面。報道說，雙方相談甚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們老百姓不知道兩國好到什么程度了，但看起來肯定是不錯了。就像兩個小年輕談戀愛，鬧個小矛盾耍個小脾氣，幾天又黏糊得不行。不然，兩年后我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革命接班人林副統(tǒng)帥出逃時沒選擇去美帝那兒，直接就倉皇到蘇聯(lián)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看到形勢不緊張了，大家也就松了深挖洞的勁。其實，那些年頭不比現在，日子不好過，那命，不值錢，也就很無所謂——死了也沒啥值得留戀的。我們是巴蔓子的后代，視死如歸的角兒。聽天由命吧，早死還早超生哩！這“超生”可不是計劃生育的“超生”，是“投胎”的意思。萬一投胎到富裕地方富裕家庭，那不是賺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能夠像余華筆下福貴那樣勉力掙扎也要活下去的人在我們生產隊確實不多，不過，也沒人悲慘到福貴那地步。那是典型藝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貧窮限制了人們的想象”。底層老百姓都是短視的，看不到“美好的前途”，所以鮮有“福貴”！其實這那里只是底層老百姓短視。那些年，曾經見多識廣的高級文化科學巨匠，如老舍、傅雷、趙九章、范長江、楊朔、嚴鳳英……多得數不勝數！不是也看不到“美好前途”而選擇“自絕”于人民了嗎？聽天由命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世事時移，滄海桑田。這個世界，最大的不變就是變！可惜我們那時看不到“變化”，以為“山重水復”就是我們的一輩子，沒想到幾次變故，尤其是1978年的變故，我們才深刻感受到“柳暗花明”的美好，才體會到只有“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意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如今，世界不太平，西線戰(zhàn)事緊。有人多次提出扔“煤氣罐”（現在人們心理承受能力也強大了，聞之色變的核武也變成口中輕松的“煤氣罐”了），不知遭受威脅的國家要不要求人民深挖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些防空洞，多數挖在田埂下，一場大雨過后，垮塌了，有的還把田里蓄的水放了個精光。挖在山石縫中的，垮塌很少，后來成了我們男女私會的場所。這其實也算是做了善事。不過，進去之前，得仔細檢查一番，否則會遇上蛇蟲之類活物，把女朋友嚇個半死，私會興致蕩然無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回頭看，“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猶如前幾年“大煉鋼鐵”“糧食高產”一樣，就是個笑話，就是個鬧?。?lt;/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