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除了血脈相連的家人,最早在生命里刻下印記的大人,大抵就是老師了。那些教過我的身影,總停留在時光的褶皺里,在記憶深處忽明忽暗,像老電影里的幀幀畫面,一幀幀跳出來,帶著舊日光景的溫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說一年級的老師,是家族里的一位叔叔。他是頂了父親的職才站上講臺的,肚里的學問不算深厚,常是自己先在家啃透了,再一字一句教給我們,像捧著一碗熱粥,小心吹涼了喂進我們嘴里??伤欠菡J真,是實打?qū)嵉?。那年頭的課本簡單,經(jīng)他這么一磨,知識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心里。我學得輕快,總覺得上學跟喝涼水一樣容易,連帶著對校園的歡喜,也從那時起發(fā)了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年級換了位劉老師,是剛從學校畢業(yè)的年輕人。他個子高挑,身形清瘦,眼睛也像被拉長了似的,細細長長的,看人時總帶著點溫和的笑意。他極愛干凈,袖口永遠平整,黑板上寫完字,總要掏出手絹把指尖擦得干干凈凈。最讓我們好奇的是他的褲子——后兜總是鼓鼓的,隔著布能看到個圓圓的硬東西,不用問,準是小鏡子。想來他是極在意自己模樣的,可那份講究里沒有半分疏離,反倒像剛從井里撈上來的青菜,帶著水汽的清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只教了我們一年,就調(diào)到了初中部,后來我們升初中,他又去了縣城。那時的縣城,在我們眼里是地圖上遙不可及的星子,是只在大人口中聽過的神話??杉幢愀袅藢W段、隔了距離,路上遇見時,他總會先笑著打招呼,聲音輕輕的,像怕驚擾了什么。那份平等的尊重,讓我們這些毛頭孩子又驚又暖——原來在他眼里,我們和大人一樣值得被認真對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二年級時,語文數(shù)學都由一位老師包圓了。到了三年級,迎來位瘦弱的王老師,教我們語文和數(shù)學。他性子太軟,偏我們班是群脫韁的野馬,常把他氣得眉頭擰成疙瘩,站在講臺上手足無措,眼里的愁緒像化不開的霧。教音體的馮老師是位老頭兒,也鎮(zhèn)不住場子,他的課總像猴王出世,教室里鬧哄哄的,桌椅都跟著亂晃,他常常無奈的搖頭,我從心里挺同情他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換了位李老師教語文,單看眉眼就知道是厲害角色。他一進班,喧鬧聲確實能壓下去幾分,可他總愛往辦公室跑,留我們在教室里“自覺上自習”。這下可好,班里的“猴子們”立刻登了臺,掃帚當馬騎,教棍兒作長槍,喊殺聲能掀翻屋頂。我們幾個女生埋著頭寫作業(yè),筆尖在紙上劃著,耳朵卻忍不住追著那些打鬧聲,忍不住也常常發(fā)笑——哪有天生自覺的孩子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數(shù)學是王老師帶著,他三十歲左右,身材魁梧,課堂上也很認真,只是課本上有幾頁講算盤的內(nèi)容,他總說“不考,不用學”??晌覀冊缇痛е惚P上學了,那木框珠子多新鮮啊。一群孩子把算盤串在繩子上,拖著走在放學路上,珠子碰撞著“咕嚕咕?!表?,像一串會跑的笑聲。他腰間總掛著一串鑰匙,走起來“叮叮當當”響,我們常盯著那串鑰匙出神:這里面藏著多少扇門的秘密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真正在心上刻下深痕的,是四年級的語文老師——本家的魏大伯。他的課是極講究的,教古詩時,總要先講詩人的故事,再用帶著鄉(xiāng)音的調(diào)子念詩,念得慢,像把每個字都泡在水里潤透了,再逐字逐句講給我們聽。課文里該劃的重點、該記的注解,他都盯得緊,鉛筆尖在課本上劃過的痕跡,后來都成了知識的路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最難得的,是眼里裝著每個學生。哪怕是成績排在最后幾位的孩子,每次測試后,他都會在試卷上畫個圈:“60分是這圈兒,誰能跳出去,我就給誰貼小紅花。”哪怕只多考了三五分,他也會在班上大聲表揚,那聲音里的熱乎勁兒,能把孩子心里的勁兒全鼓起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對自己更嚴。三十年了,我還記得他說過的話:“我遲到一分鐘,全班四十五個孩子,就一共耽誤了四十五分鐘?!边@話像顆釘子,釘在我心里。他家離學校不過半里路,卻常住在辦公室,夜里路過校園,望見那扇亮著燈的窗,準是他在批改作業(yè),紅筆尖在紙上沙沙走,像春蠶在啃食桑葉。也難怪,每次鄉(xiāng)鎮(zhèn)統(tǒng)考,我們班總拿第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的關(guān)心,從來不止于課本。我奶奶走得早,后來才知道是肺結(jié)核。有次學校體檢,他特意拉著醫(yī)生問了半天,確認我身子骨結(jié)實,沒受影響,才蹲下來告訴我奶奶的事,聲音輕得像怕驚了蝴蝶。冬天我的手凍得像發(fā)面饅頭,他用溫熱的手輕輕按了按,說:“讓你媽縫個暖袖戴上,捂兩天就好了?!边€有一回,我和最好的朋友鬧了別扭,三天沒說話,不知怎么被他看出來了。他把我們拉到一塊兒,講馬克思和恩格斯怎么在爭吵里成了一輩子的朋友。我們倆低著頭,臉燒得厲害,從此成了再也沒紅過臉的姐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我寫《我的老師》《我最尊敬的人》,筆下永遠是他。那些作文得了獎,可比起獎狀,更珍貴的是他教我的——什么是認真,什么是尊重,什么是真正的友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五年級的記憶淡了些。數(shù)學老師是位王姓老頭兒,講題時總繞不明白,常常把答案抄在黑板上,那年我的數(shù)學,就像被霧蒙住的窗。語文老師姓姬,印象深的不是課堂,是他生病時,我們一群人騎著自行車,揣著攢下的零錢買了水果點心,浩浩蕩蕩去看他。回來時被數(shù)學老師數(shù)落:“看老師是該的,可也不能一聲不吭就跑了,我來上課,班里空蕩蕩的?!蹦菚r才懂,小孩子們確實莽撞了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時光像門前的河水,嘩啦啦流走了太多事,可那些老師的影子,總在記憶里閃著光。后來我也成了老師,站在講臺上的三十年里,總覺得他們就在身后。魏老師的認真,劉老師的溫和,甚至王老師那串叮當?shù)蔫€匙,都成了我腳下的路。我要上對得起他們的言傳身教,下對得起眼前每個亮晶晶的眼睛——原來老師這兩個字,真的能影響一輩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25.8.7 213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