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每年,當風浸了母親生辰的暖意與溫涼,便是思念最濃稠、最無處安放的時候。我總會循著記憶的藤蔓,回到這片荒蕪的故地。而今,又一次來過。指尖撥過叢生的荒草與虬結的枯枝,那粗糙的觸感,竟像用一把老鑰匙,旋開時光的銹鎖。剎那間,舊日的光影如潮水般漫涌。我清晰地回到了那年、那天、那個被暮光浸透的傍晚。</p><p class="ql-block"> 一如往常,晚飯后我洗涮著碗筷。忽地,電話鈴響起,是老鄰居的聲音:“紅,你家老宅拆了……”心被狠狠攥緊,捏碎,后面的話便成了無意義的風聲。老宅!那是我唯一能看見母親的地方啊。只一念如電光般灼痛:回家,立刻回去!去憑吊那愛的搖籃,夢的源頭,那是母親用心血為我們壘筑的暖巢??滩蝗菥彛冶仨毺嫠倏匆谎?,最后一眼,那即將消逝的家園。</p><p class="ql-block"> 車窗外,風景在淚光中模糊搖曳,我不敢想象老宅傾頹的模樣;不敢想,一旦這方土地化為烏有,該去何處打撈母親如煙的蹤跡與溫存的低語。我不敢想,只怕心頭那道堤壩潰決。</p><p class="ql-block"> 終究還是到了。眼前景象使我懵然僵立,頓感全身血液逆流,自腳底直貫頭頂。院門已無蹤跡,房屋被扒開胸膛,顯出支離的骨架。屋頂被砸開猙獰大洞,幾片殘瓦如同垂死之手絕望倒懸。窗戶洞開,徒留四壁空空如也,如失去魂魄的軀殼,無依無靠地立在瓦礫之間。</p><p class="ql-block"> 我踉蹌著踏入這廢墟深處。每行一步,都踏在記憶的殘骸上。悲兮喜兮,在這我遇見了母親。母親就在那窗欞剝落的舊影里。她噙著淚水的雙眼滿是不舍,皺紋里盛著無奈;我試著走近她,她倚著門,滿眼流露出待兒回家的焦灼,看見我時,又滿是歡喜;再走近些時,灶間炊煙裊裊升起,她開始彎下脊背忙碌,翻炒著我們童年所有的香辣與酸甜。</p><p class="ql-block"> “咔嚓!”屋頂梁木斷裂的刺耳之聲和拆房工人的嬉笑,將我從時光深處猛然扯回。現(xiàn)實如重錘落下。眼前一切,頃刻便化為粉末,歸于塵土。煙塵在光瀑里洶涌翻滾,升騰彌漫。</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沒了!那方寄托母親體溫的所在,沒了!</p><p class="ql-block"> 母親去了,老宅也去了;老宅傾頹,仿佛母親的身影亦隨之徹底湮滅。</p><p class="ql-block"> 不!母親怎會離去?她早已熔鑄成我們血脈里不滅的碑文,矗立于靈魂深處最不可侵犯的殿堂。這豐碑,任憑什么塵世的無情鐵臂,也休想撼動分毫!</p><p class="ql-block"> 重返老宅遺址,墻垣披著歲月的殘衣,如失語老者,兀自佇立。那零落的磚頭已經(jīng)發(fā)白,宛若被時光啃噬過。這時,雜亂的瓦礫和蒿草中,一朵夕顏花恰與我對視,纖弱的花影在風里輕輕點著頭,瓣上仿佛凝著一點似有若無的微笑。剎那間,我的心被牽動,莫非是母親,做了這荒蕪里的守望者?我俯下身,指尖輕觸,想摘下帶回家,卻又立刻懸停。我又怎么忍心將這片刻的凝視,折作掌心無依的落寞?想必母親,早已化作更恒久的模樣,以另外的方式在另外的維度里存在著。</p><p class="ql-block"> 我凝立于斯,與母親對話,與歲月對話。廢墟上的每一縷光、每一聲響,都成了母親話語的余韻,和時光劃出的輕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