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偽滿的瓷碗與三星堆的銅人:川博記游,川博的冷氣開得極足,甫一進門,便覺皮膚上浮起細小的疙瘩。這冷氣不是尋常商場里那種敷衍的涼,而是從地底深處掘出的、帶著千年墓穴濕氣的寒,仿佛要將館外的暑熱與市聲一并凍結(jié)在玻璃門外。我向來以為,博物館是時間的停尸房,每一件展品都曾是活物,如今被釘死在各自的展臺上,供活人觀瞻。川博尤甚。</p> <p class="ql-block">三星堆的銅人列隊而立,凸目闊口,以一種非人的莊重凝視虛空。他們的眼球突出如柱,似乎不僅要看穿現(xiàn)世,還要將時空鑿出窟窿。我站在那巨大的縱目面具前,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一-那面具的瞳孔是兩個深不見底的渦旋,吸食光線,也吸食觀者的魂靈。它們不是被雕刻出來的,倒像是從另一個維度直接坍縮至此的實體,帶著彼界的傲慢與沉默。</p> <p class="ql-block">展廳里游人如織,舉著手機拍照,閃光燈噼啪作響,如同在為這些神祇舉行一場場微型的獻祭。</p> <p class="ql-block">一尊漢代的說唱俑,陶土燒制,滿面堆笑,正奮力擊鼓。它的笑容被定格在最高亢的瞬間,近乎猙獰。隔著玻璃,我仿佛聽見它腹腔中傳來悶悶的笑聲,一場跨越兩千年的滑稽表演,觀眾卻早已散場。</p> <p class="ql-block">石雕的衣褶最是詭譎。本是堅硬的石頭,卻被雕出流水般的柔軟,貼著膝頭瀉下去,又在腳邊堆成凝固的浪。北魏的佛像衣紋還帶著北地的朔風,刀劈斧鑿般銳利;到了唐宋,衣帶就忽然得了水性,柔若無骨地纏繞在蓮座上,仿佛只要展廳里無人,便會化作真水漫溢開來。</p> <p class="ql-block">各種弧度彎曲,有的指尖幾乎相觸,卻在將觸未觸處凝固-那是千年前匠人故意留下的懸念,教人猜度這手中原本捻著的是經(jīng)文、蓮花,還是一縷終究沒能渡過去的劫。</p> <p class="ql-block">這匹彩釉駱駝就定在玻璃柜中,仿佛時間在它身上突然凝固。駝峰飽滿堅挺,是沙漠之舟乘風破浪的雙帆,釉色并非均勻,深淺交錯處,恍若曾被真實的烈日曬出了層次。它的脖頸高昂,頭顱仰向一個看不見的遠方,一種近乎傲慢的從容,仿佛不是被囚于方寸展柜,而是正率領(lǐng)一整支商隊,行走于無垠的瀚海。</p> <p class="ql-block">羌繡的針腳密密麻麻,赤紅的火苗、碧綠的藤蔓糾纏不休,那不是圖案,是一個民族用針尖鐫刻在布匹上的密碼與史書,鮮艷得近乎悲壯。</p> <p class="ql-block">離去時,我最后回望那座巨大的建筑。它在夕陽下像一個沉默的智者,收藏著無數(shù)時空的碎片。而我們每一個人,又何嘗不是一座行走的微小博物館?收藏著童年的蟬鳴、青春的熱淚、直至最終與這些陶器、青銅一樣,歸于永恒的沉默。館內(nèi)是凝固的歷史,館外是流動的人生。冷氣與暑熱在門口短兵相接,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們參觀博物館,或許只是為了確認:我們來過,我們存在過,我們也將成為未來玻璃后的一道目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