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湄潭城之東南，薄霧如紗，浸潤著山野的呼吸。行一里許，山垇深處，清虛洞（現(xiàn)名觀音洞）儼然一枚歲月雕琢的古老印璽，鈐在黔北丘陵溫潤的肌理之上。相傳，晨露未晞時(shí)，步入洞口，便能聽聞巖乳滴落，其聲清越，叮咚如磬，恍若細(xì)數(shù)石壁間鐫刻的悠長年輪。一道康熙年間的石橋，靜臥澗流之上。三百載溪水，不舍晝夜，自橋孔穿行，將“清虛洞”與“觀音洞”的名號(hào)，摩挲得同樣溫潤，如玉生煙。</p> <p class="ql-block">洞窟深邃，巖石靜默，甘露滴落，仿佛在低語著千年的秘密。碑文與摩崖詩行間隱匿的往事，更使這片土地籠罩在敬畏與遐想之中。清虛洞，不僅以山水之奇著稱，更是光陰的貯藏，歷史的見證。置身其間，石上斑駁的光陰與湄潭繚繞的佛影，悄然交融，令人沉醉。</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洞與佛：桃花幻境到蓮臺(tái)金身</span></p> <p class="ql-block">洞之深處，乾隆三十九年的石碑靜立，青灰石面飽吸潮氣，泛著幽光。碑文剝開第一層秘密：康熙年間，知縣楊玉柱巡視至此，驚見三月桃花自洞中汩汩流出，遂名之“清虛”。此情此景，恍若《桃花源記》落英繽紛的幻境，卻在黔北喀斯特的造化中，凝成倒懸的奇峰——洞頂巖乳垂懸如林，水珠自石尖滴落，于康熙石橋的欄干上，鑿出細(xì)密如蟻的歲月凹痕。</p> <p class="ql-block">石橋高三米許，踏道如翼，左右對(duì)稱。曾踞于橋心的那尊丈二石佛，宛如洞窟不滅的心跳。冰冷的扁條石，在匠人掌中煥發(fā)體溫：蓮臺(tái)之上，觀音趺坐，高約四尺。僧冠紋路間，香火熏染的暗黃依稀可辨；低垂的眼瞼下，唇角那一抹似有還無的笑意，令人不禁遙想乾隆碑文所載：“用蓮木鏤裝觀音大士”。原來，最初的慈容乃木胎所寄，直至乾隆戊子年，張星鈴等募資重修，方易木為石。石雖堅(jiān)久，卻難敵洞中寒氣的蝕骨——年復(fù)一年，涼意悄然滲入石髓，如無形刻刀，將那“慈祥”的線條，琢磨得愈發(fā)幽深。</p> <p class="ql-block">愈行愈深，洞府別開生面。穹頂石鐘乳垂掛，恍若佛光流瀉，為幽暗注入莊嚴(yán)的輝芒。空氣里浮動(dòng)著若有若無的禪意，步履不由得放輕，心神沉入這片澄澈的寧靜。偶有水滴自空墜落，清音泠泠，恍如天籟，叩擊心弦。</p> <p class="ql-block">石橋東側(cè)，夾壁深澗，是洞府吐納的喉舌。天洞篩下的微光里，澗流晶瑩如練，穿橋下巖罅而出，匯入湄水。立于“巖邊釣嘴”俯察，澗水蜿蜒似銀蛇游走，正應(yīng)和了周仁方1916年題刻的妙聯(lián)：“水從洞底穿心過，人向巖邊釣嘴來”。這十四個(gè)碗口大的楷字，工整鐫于王人文“洞景勝天”兩側(cè)，將洞中氣象勾勒得直白而淋漓。道光劉宇昌摩崖詩中“龍?bào)挫`氣鎮(zhèn)禪關(guān)”之句，或正詠嘆此澗水蟠曲如龍的氣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石與文：摩崖疊印的湄潭年輪</span></p> <p class="ql-block">洞壁六處摩崖，如層層疊疊的石質(zhì)史冊(cè)。光緒乙未，滇南進(jìn)士王人文手書“洞景勝天”，尺方楷字，透著科第的端方，筆末飛白似巖間虬松般蒼勁。與之遙相呼應(yīng)的“洞溪佳處”，乃馬正修1936年所題篆書，圓勁柔美與石室的嶙峋剛健相映成趣，字大如盤，雄踞高崖，宛若為民國洞景鈐下一枚鮮紅的印記。</p> <p class="ql-block">最堪玩味者，當(dāng)屬劉宇昌題刻。這位四川璧山籍的湄潭知縣，于道光十七年盛夏攜僚屬游洞。其三百四十字序文并律詩，巧作“橫條”狀鐫刻。序字圓潤如枝頭幼梨，注釋纖細(xì)似核桃紋路?！白脺喭崾钋帧币痪?，道破洞中清涼的玄機(jī)——縱使洞外赤日流金，此間依舊寒玉生煙，令人渾然忘俗。詩注“水氣上蒸則雨”，至今仍被鄉(xiāng)人奉為圭臬：洞水起霧，湄潭必雨。</p> <p class="ql-block">同治縣令周炳著，更深諳此清涼意境?！罢n罷農(nóng)桑后，閑從古洞游”，他將案牘暫拋，在“山排三面筍，寺帶四時(shí)秋”的詩行里，覓得宦海與林泉的微妙平衡。摩崖鑿痕間，猶見其落筆從容——“排”字末筆悠然拖曳，仿佛順著石隙，潺潺流入澗底清流。</p> <p class="ql-block">洞外“巖邊釣嘴”處摩崖，煙火氣息愈濃。1932年刻下的“同結(jié)善緣”四字周遭，捐助者姓名如星羅棋布。右聯(lián)“刻石紀(jì)名勝”，左聯(lián)“集腋壯神光”，將文士雅趣與民間虔信熔于一爐。尤引人注目的，是那徑尺圓內(nèi)的“信佛”二字，一筆呵成，婉轉(zhuǎn)流暢。浮雕紋路恰似兩縷裊裊青煙，引人遐想馮景淵竹枝詞中“低頭默祝心中事”的深深祈愿。</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碑與塔：興廢滄桑的石刻密碼</span></p> <p class="ql-block">洞內(nèi)四通碑碣，默然排成一道清晰的時(shí)間軸線。乾隆碑銘記肇建之始，道光碑訴說守成之艱，光緒碑泣訴兵燹之痛，宣統(tǒng)碑喟嘆修復(fù)之艱。道光四年碑文言辭切切：“創(chuàng)始者難，而守成者亦不易”。住持“珠積守累”所增田產(chǎn)，碑文以精確的畝數(shù)界畔詳錄，“廣祈佛田”四字，字字千鈞。</p> <p class="ql-block">宣統(tǒng)二年的“萬古名垂”碑立于最外，風(fēng)蝕最烈。追憶過“創(chuàng)自元、明，盛至治、熙”的煌煌往昔，便是“兵燹傾頹”的無奈長嘆。直至曹、周二公護(hù)持，方得“精瑩大殿金箔”，重現(xiàn)光華。此情此景，令人恍見李廷瑛《重修清虛洞記》中描繪：“雕甍畫棟，胥化為灰燼荒墟；斷碣殘碑，徒付與荒煙落照”。光緒年間的苦心修復(fù)，雖使“金碧相輝，檐牙高啄”之景重現(xiàn)，然戰(zhàn)火吞噬的細(xì)微精魄，終成永恒的缺憾。</p> <p class="ql-block">洞外西坡，和尚塔墓群寂然肅立，是另一種無言的碑銘。六座青石甕塔，于“云洞”摩崖西側(cè)的坪地巍然成陣。最高者五米，六角攢尖之頂，曾在夕照中拉出修長的剪影。塔身層疊，每面皆雕佛龕佛像，眉目宛然。嘉慶八年所建的達(dá)澄老禪師塔上，朱雀展翅浮雕栩栩如生，翅尖弧線間，隱現(xiàn)峨嵋法脈的獨(dú)特印記。這位蜀地僧人，將故土紋樣，深深鐫入湄潭的山石。光緒年間道瀛和尚之塔，幾何紋飾簡約雅致，彼時(shí)僧侶或已徹悟：繁麗易逝，樸拙方能久長。而今，塔林深藏于蔥蘢草木，與歲月一同沉入靜寂。</p> <p class="ql-block">塔林與洞府之間，“云洞”二字如流云舒展，乃平壩王鵬所題。由此拾級(jí)八磴，可見一通字跡漫漶的摩崖，沉默如緘口的古賢。接官亭遺址之上，光緒年間的四棱碑飽經(jīng)風(fēng)霜，刻痕模糊，唯“修橋募化”數(shù)字殘存，猶在低訴當(dāng)年官員駐足于此的依稀往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坊與詩：儒釋回響在石壁之間</span></p> <p class="ql-block">洞口牌坊，雖經(jīng)修繕，風(fēng)雨斑駁的痕跡仍難盡掩。然“古景奇觀”四個(gè)楷書大字，朱砂色澤依舊頑強(qiáng)透出。王道源撰寫的七十六字楹聯(lián)（未計(jì)標(biāo)點(diǎn)符號(hào)），曾經(jīng)殘缺，由后人補(bǔ)綴完整：“本鄉(xiāng)僻，乃名山，入其中，谽谺怪裂，巉巖玲瓏，乳液凝垂，水流激湍，果然巧妙靈奇，直是生成清暑殿；配石門，作屏幢，見乎外，寶剎堂皇，規(guī)模壯麗，檐牙高啄，金碧聯(lián)輝，觀此亭苕列鍔，幾疑步進(jìn)廣寒宮?！逼渲小爸笔巧汕迨畹睢睂?duì)“幾疑步進(jìn)廣寒宮”，將洞內(nèi)奇景比附仙宮，奇幻盡出。而邊聯(lián)“音亦可觀始信聰明無二理，佛乃稱士方知儒釋有同源”，則道破湄潭人的通達(dá)智慧——佛光儒韻，在此交融無礙。</p> <p class="ql-block">1940年竺可楨在日記中錄有一聯(lián)：“音亦可觀始悟聰明系一體，佛乃稱士遂知儒釋本同源”。字句的微妙更動(dòng)，透露出修復(fù)的痕跡。彼時(shí)浙大西遷湄潭，師生常至此尋幽。或某位教授妙思，令“聰明”與“儒釋”的關(guān)聯(lián)更顯圓融。安盤金“佛頭山靄靄，鐘乳水淙淙”之句，與周炳“風(fēng)逼巖門入，泉尋石罅流”的吟哦，相隔百年，竟在洞中清涼的懷抱里，悄然共鳴。</p> <p class="ql-block">最是人間煙火處，尤見凡俗虔誠心。馮景淵竹枝詞中“男女紛紛各自群，清虛洞里叩神靈”景象，依稀可辨。然昔日那“評(píng)頭論足惹狂且”的喧闐，已被水泥路橋上附近周遭的市聲稀釋。1973年水泥廠興建，古柏斫倒，閣樓傾頹。唯余石上文字與佛像，在粉塵與濕氣的夾縫中，倔強(qiáng)地守護(hù)著湄潭的記憶之核。</p> <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余暉鍍?nèi)救荷?。已被更名為觀音洞的清虛古洞與其摩崖與碑刻，浸在夕照里，愈顯幽秘莊重。驀然徹悟，此洞之珍，非獨(dú)“湄之第一景”的虛名，而在其如一面棱鏡——石刻的鑿痕里，映照宦海浮沉；碑碣的字縫間，滲漏民生冷暖；佛像的微笑中，傳遞著不息香火。而那一脈穿洞而過的清流，正裹挾著所有的故事，注入湄水，流向歲月更深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