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廟堂印記</p><p class="ql-block"> 梁棟</p><p class="ql-block"> 那座大廟,像一幅洇了水的老畫,總在記憶深處浮沉著。它蹲踞在村子的最南端,東、南兩面是深溝。風自溝底旋起,裹挾著粗礪的土腥,掠過廟檐下懸垂的鈴鐺時,便發(fā)出悠長而沙啞的聲響,恍若誰在遠處咳喘。西邊是無垠的田野,春日里綠意濃稠得似要流淌,秋日則金黃刺目,鋪天蓋地。北邊那條土路,是村子伸展而來的臂膀,路旁的老樹佝僂著腰,落葉簌簌,厚厚地鋪滿了土坯壘成的課桌。</p><p class="ql-block"> 大殿是南北走向的,神像早已無蹤,供桌成了講臺。我們一年級和三年級的娃娃們面朝北,對著糊滿舊報紙的土墻;五年級的大孩子們則背對著殿門朝南而坐,風大的日子,能將他們攤開的書頁吹得嘩嘩作響。那時我不過三四歲,像一顆被風隨意播撒的蒲公英種子,興之所至,便溜進廟里。課桌是粗糲的木板架在土坯上,棱角分明,硌得小臂生疼;凳子亦是土坯堆砌,搭著窄窄的木條,坐久了,屁股便麻得沒了知覺。座位本無定規(guī),我便隨意“流竄”——今日混跡于五年級的隊列,懵懂地跟著念誦“九九八十一”;明日又擠在三年級的孩子堆里,看他們如何在石板上笨拙地描摹“紅”。老師是位清瘦的長者,是溝對面魏洛村的第五先生,總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他需得同時周旋于幾個年級:給一年級的我們咿呀講解“人、口、手”時,五年級的便伏案演算;待他轉身去教五年級背誦課文,一年級的我們便伏在泥地上,用樹枝勾勒出歪歪扭扭的小人兒。我就這般游蕩其間,鸚鵡學舌,沒心沒肺地跟著笑鬧。無人盤問我是誰家的崽,也無人向我索要那紙報名憑證,也有幾位女生抱著二三歲的弟弟或妹妹在上課。</p><p class="ql-block"> 日子如溝畔的野草,漫不經心地滋長著。有時貪睡起晚,便趴在自家炕頭,呆望窗外流云舒卷;忽聞廟里那鐵疙瘩敲響的“鐘聲”,便撒開腳丫向南狂奔,褲管上沾滿冰涼的露珠與調皮的草籽。老師偶爾瞥見我,也只是嘴角微揚,從不驅趕。我的“一年級”便這樣斷斷續(xù)續(xù)、不知春秋地“上”著。直到某一天,似乎是在一個草長鶯飛或落葉紛飛的季節(jié),大殿里忽然排起了長隊,說是要考試。我也懵懂地湊上前,接過老師遞來的紙,歪歪扭扭劃拉了幾個字,竟也稀里糊涂地“蒙混過關”。</p><p class="ql-block"> 老師淡淡一句:“去二年級吧?!?lt;/p><p class="ql-block"> 二年級蜷縮在大殿南邊一間逼仄的小屋里,由本村的一位鄰居執(zhí)教。十八個孩子擠作一團。我才坐下沒幾日,便被那位老師銳利的目光捕捉。“你咋沒報名?”他眉頭緊鎖。我啞然,看著他嘩啦啦翻動名冊的手指,最終在門檻處將我攔?。骸盎匕?,報了名再來?!?lt;/p><p class="ql-block"> 我復又折返大殿。這次,掌心緊緊攥著一塊錢報名費——那是母親用手帕層層包裹的溫熱,遞到我手中時,猶帶著她的體溫。我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仿佛生怕這枚小小的“通行證”會生出翅膀飛去。當那張薄薄的收據(jù)終于落回掌心,我重新坐上那硌人的土坯凳時,忽覺眼前粗糲的木板竟也順眼起來,連土墻上剝落的舊報紙,字縫里似乎都跳躍著新鮮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后來輾轉,我在省城正經上過兩個一年級,在京城也坐過一個一年級的課堂。窗明幾凈的教室,光滑的木桌,整齊的課本,一切都規(guī)矩周正,卻總少了些什么。那些按部就班的晨讀與演算里,沒有廟檐下風鈴的嗚咽,沒有土坯桌凳泛著的潮霉氣,更沒有在泥地上用樹枝畫小人的自在。</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風依舊在溝壑間盤旋,廟檐下的鐵疙瘩仍被敲響,路旁的老樹歲歲枯榮。唯有在村里大廟里的那段“一年級”,如同一條沒有源頭亦無歸宿的溪流,無聲無息地漫漶了四五年光陰。它將老師沙啞斷續(xù)的講解聲、孩子們混在風里的笑鬧聲,都浸泡得愈發(fā)飽滿、沉實,最終沉淀在記憶的河床最深處。只需輕輕一觸,便浮泛起田埂青草的辛辣與溝邊泥土的腥甜。而那一元錢的重量,總在多年后的某個瞬間,悄然復壓上心頭,宛如一枚小巧而溫潤的印章,穩(wěn)穩(wěn)地鈐蓋在那段散漫無羈、卻彌足珍貴的時光之上——那是所有“一年級”里,最有趣、也最刻骨的一段。那是所有“一年級”里,最有趣、也最刻骨的一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