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岳恒山游記

石公

我生長在淮河岸邊。這條奔流的大河與橫亙的秦嶺，在中華版圖上共同劃下那道著名的南北分界線。向南邁一步，便踏入江淮丘陵的氤氳水汽里；向北挪一腳，即融入一馬平川的淮北平原。舊時以淮河為界，“北侉子、南蠻子”的戲稱曾在坊間流傳，而我生于淮河外圍堤壩旁的土屋里，工作的廠礦又散落在河的兩岸，這般模糊的地理坐標，竟讓我說不清自己該算哪一邊。是蠻子？是侉子？抑或兩者皆是？ 相較于北方，我對南方的山山水水，更熟悉一些、親切一些。如黃山的奇絕、大別山的敦厚、廬山的雄峙，閩贛山水的靈氣、云貴峰巒的毓秀，那些溫潤景致里的草木香與云霧氣，我早已熟稔于心。 我也曾踏上世界第三極的青藏高原，仰望過喜馬拉雅的磅礴、岡底斯的神圣、唐古拉的巍峨、橫斷山的多姿；曾在昆侖山下?lián)爝^玉，天山頂上團過雪、陰山腳下騎過馬；不止于此，阿爾金的荒寂遼闊、祁連的風沙漫卷、秦嶺的深邃疊翠、太行的逶迤橫亙，也都留下過我數(shù)次探訪的足跡。五岳之中，泰山的雄渾、華山的奇險、嵩山的古樸、衡山的蔥郁，皆如長卷在記憶里鋪展；獨北岳恒山，隔著旅游空白，是我耆年旅行畫冊里亟待補上的一頁。 七月盛夏，江淮的溽熱像一副無形枷鎖，悶得人喘不過氣來。北移五百里到山東女兒家歇伏，泰山腳下的悶熱同樣咄咄逼人。索性自駕向西，擬赴恒山途中，追逐一抹清涼。先在石家莊平山駝梁小住數(shù)日，那里夏季平均二十度的氣溫，著實讓人愜意。山雖不奇崛，但兩千多米海拔的高山草甸卻繁花綴野，草木蔥蘢得自在，空氣里已悄然濾去了幾分南方的水汽，涼得干爽，帶著太行深處的清透。 穿過太行陘隘，從冀入晉，來到了清涼佛國五臺山。臺懷鎮(zhèn)的古剎里，香火裊裊，梵唄低回，空氣里浸著的涼意，恍若掬飲一捧清冽的泉水。我在文殊菩薩座前深深合十，不為俗愿，只為貪這片刻的寧靜與澄明。山風拂過衣襟，佛香漫入心肺，滿身塵勞漸被蕩滌，可心頭那縷赴恒山的執(zhí)念，終究縈繞不散。 大雨滂沱，未敢冒險登臨五臺。遂出景區(qū)，沿著一百多公里的蜿蜒山路向北直奔渾源。過了五臺縣，雨勢小了許多，山勢卻驟然變得嶙峋剛硬起來：石壁如鐵，溝壑縱橫，車行其間，竟像在凝固的驚濤駭浪里穿行。山石粗糲，連植被都透著股倔強，北方大地的筋骨，已然清晰可見。 當恒山群峰終于像道屏風般在車窗前鋪展時，我不由得呼出聲來：這恒山，果然異于他岳。不似華山孤峰拔地的奇險，無有泰山承載帝王的威儀，不若衡山草木蔥蘢的明秀，也少了嵩山浸潤佛禪的空靈。它更像大地筋骨在燕趙風沙里反復淬煉后，隆起的一道蒼莽脊梁，沉穩(wěn)、雄渾、內(nèi)斂，帶著閱盡風霜的沉默與威嚴。山色不是南方那種青翠欲滴，而是深沉的蒼青，間雜著巖石本真的褐黃與墨黑，像一軸攤展在北方長天下的古老畫卷，飽經(jīng)滄桑，卻自蘊千鈞分量。 恒山的南大門（景區(qū)正門）離渾源縣城很近，我提前在網(wǎng)上訂了家民宿，推窗便能望見山景。老板夫婦很熱情，見我遠道而來，邀我共品安吉白茶。茶湯清潤，熟悉的蘭香味瞬間拉近了彼此的親近感。男主人指著房前一條隱在草木間的小徑笑著說：“這是從西邊登恒山的便道，行客稀少，您要是想體驗一把，我陪著您從這兒上去，景致絕對不差，還能節(jié)省一些費用”。我捧著溫熱的茶杯暗自思忖：這條荒野小徑，以我如今的體力，未必能撐得下來；更何況，我來此地的本意就是想循著正規(guī)線路，把沿途的風景看個遍，怎甘心錯過這份全景式的體驗？便笑著婉謝了。 五岳位置圖 恒山景區(qū)南門（正門） 石灰?guī)r斷崖絕壁 啟功：恒山 　　北岳恒山，是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山，不僅是以奇著稱的中華五岳之一，而且是我國著名的道教圣地。這里有蒼松古柏、奇花異草、濕地險谷、怪石幽洞、廟觀樓閣，構(gòu)成優(yōu)美而迷人的恒山十八景觀。主峰天峰嶺位于渾源縣境內(nèi)，海拔2016.1米，素有“人天北柱”、“絕塞名山”的美譽。 早在四千年前，傳說舜帝北巡至此，看到此山雄偉不凡，遂即叩封為北岳。五岳作為國山的代表，社稷的象征，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常以祭祀五岳彰顯受命于天，以此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 恒山坐落在雁門關(guān)以北，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歷史上的戰(zhàn)事如潮，大小紛爭算下來竟不下兩千次，連皇帝御駕親征到此都有十三回。春秋時，趙簡子說它“藏有寶符”；戰(zhàn)國時，張儀言其“險可折天下人之脊”。北魏、明、清的帝王們，都曾在此派駐重兵，守護這咽喉要地。而在這刀光劍影、鼓角爭鳴的風云背后，恒山悄然孕育出三教合一的獨特文化，其中最集中的體現(xiàn)，便是那舉世聞名的懸空寺。無論是它誕生的背景，還是巧奪天工的建筑價值，亦或是深蘊的宗教內(nèi)涵，都讓它成為恒山之上一朵獨一無二的奇葩，在歲月里靜靜綻放著傳奇。 北岳恒山橫亙在晉北高原與華北平原之間，東接太行，西銜呂梁，南眺三晉，北瞰云代，像一道沉默的界碑，把黃土高原的粗糲與塞外草原的蒼茫隔開。渾河從山體中流出，在它腳下蜿蜒流淌，帶著山石的冷峻與草木的清香，于山根下沖積出一片盆地——那便是渾源；西北麓的桑干河則帶著更多野性，裹挾著泥沙的腥氣與草原的風聲，由西向東奔涌，最終投向永定河的懷抱，一路把恒山的故事帶向更遼闊的遠方。 恒山的戰(zhàn)略分量，藏在那些險峻的陘道里。飛狐陘北出可抵草原，蒲陰陘南下達于冀中，恒山恰是這些通道的鎖鑰。古人說“得恒山者得云中”，云中便是今日的大同。山巔的烽火臺早已坍塌成土堆，撫摸著那些殘垣斷壁時，倒會想起李牧曾在雁門一帶大敗匈奴，衛(wèi)青、霍去病的鐵騎也曾踏過這山口直搗漠北……風掠過山脊的嗚咽，像是仍在復述著那些金戈鐵馬的故事。 歷代文人的足跡，也給恒山添了幾分墨香。宋金時期文學家元好問曾在此題詩：“乾坤自有靈境在，奠位豈合他山尊”；徐霞客游歷恒山，在日記里細致描摹了登頂?shù)穆窂脚c景色，盛贊恒山為：“崖既矗削，為天下巨觀”。據(jù)記載，李白游覽懸空寺時，被其“上載危巖，下臨深谷”的奇絕景象震撼，揮筆寫下“壯觀”二字。寫完后仍覺意猶未盡，感慨之下又在“壯”字旁邊加了一點，形成了獨具韻味的“壯觀”題刻。我凝視良久，“壯”字多的那一點，不正是醉意迷離的酒仙嗎？被山風吹得神態(tài)飄逸，側(cè)身仰視著懸空寺。我忽然懂了李白的意猶未盡，這懸在崖上的寺，確實要多一分贊嘆才夠。這多余的一點，也暗含著詩人豪邁不羈的性情，仿佛要以這一筆超越尋常的贊嘆，來匹配懸空寺那驚心動魄的美。 這便是恒山。它沒有黃山的綺麗云海，不及泰山的帝王威嚴，卻像一位閱盡滄桑的老者，把歷史的厚重與自然的堅韌，都揉進了每一塊巖石、每一道山脊、每一寸土壤里。在這里，你能看見農(nóng)耕文明的犁鏵與游牧民族的馬蹄，曾在同一片土地上交錯，把文明的印記烙進大地；能聽見寺廟的晨鐘暮鼓與邊關(guān)的號角嗚咽，在同一道山谷里回蕩，譜成一曲跨越時空的交響。它就這么沉默地立著，任四季更迭、風云變幻，不與他山爭高下，只把萬千故事刻進巖層里，化成溝壑，凝成峰巒，等著走近它的人，在巖石間、在風聲里讀懂屬于北岳的傳奇。 恒山地理位置圖 山西省主要山脈分布 太行八陘 李白揮筆寫下的“壯觀”二字 * * * * 次日早晨，用罷民宿老板準備的小米粥饅頭就咸菜。八點半左右驅(qū)車來到恒山風景區(qū)南大門。上山可選徒步或索道，想著自己膝蓋不算利索，又想多留些力氣看山頂景致，便選了索道。進大門向左前方，沿石板路走二百來米便到索道口。零星幾撥游客，不用排隊便能檢票。 上午九時許，纜車貼著松針慢悠悠晃了十多分鐘，透過玻璃能瞥見腳下漸遠的山景，最終穩(wěn)穩(wěn)停在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山腰。剛下纜車便覺涼意撲臉，山間霧氣像層薄紗被陽光漸次撩起。眼前灰白色石階帶著夜雨的濕潤，蜿蜒向上隱入蒼翠松林?？諝馇鍥?，深吸一口，肺腑間滿是松針與苔蘚的清爽。 　　五岳之中，恒山雖因地處塞北少了些熱鬧，卻憑“北岳”之名雄峙一方。其巖崖陡峭如削，林海蒼碧似染，古廟宇藏于其間更添奇趣，終究是五岳畫卷里不可缺失的一幀。我踏遍五岳的夙愿，終于在登臨此山時，定格成圓滿。 轉(zhuǎn)過一個山彎，九天宮紅墻撞入眼簾。陽光已帶灼意，照在斑駁宮墻上，將朱紅褪成溫潤赭色，如茶湯般沉靜。殿內(nèi)幽暗，香爐青煙裊裊，纏繞著九天玄女低垂的眉目。梁間懸著的油燈，火苗如豆，在穿堂風中輕搖卻不熄。出殿時，檐角銅鈴被山風撥動，叮鈴作響，清脆悅耳。抬眼可見蒼勁松柏扎根峭壁石縫，虬枝崢嶸；嶙峋山石間，巨大摩崖石刻若隱若現(xiàn)；遠處山坳，層層廟宇飛檐翹角，點綴在蒼翠山色里。每一步都似踏入恒山悠遠而后重的歷史里。 小懸空寺 層層廟宇飛檐翹角，點綴在蒼翠山色里 　　過了九天宮，石階漸陡，山勢收束如喉。兩側(cè)油松與側(cè)柏扎根巖縫，根須虬結(jié)如鐵。陽光從針葉間漏下，在石階上織滿細碎光斑，抬腳落下，竟似踩碎一地金箔。忽聞頭頂沙沙響，一只松鼠抱松果竄過枝椏，蓬松尾巴如帚，驚落幾束松針，簌簌飄下沾在肩頭。 繼續(xù)往上走，海拔升高，風勢漸緊。關(guān)帝廟嵌在絕壁間，紅墻灰瓦面朝深谷，背倚千仞危崖。廟前石臺懸空突出，憑欄下望，渾源盆地盡收眼底：田疇如棋盤，村落似棋子，渾河水如銀線穿行其間。殿內(nèi)關(guān)公像綠袍微揚，長髯拂動，鳳目半闔，似在睥睨群山。香案上一縷煙柱被風吹斜，飄飄然似與崖下游云連成一線。 關(guān)帝廟 　　行至會仙府，登山道驟然收束，石階又窄又陡，仿佛直插云霄。喘息不自覺粗重起來，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淌。我只得放慢腳步，走走停停，每一步都需踏實，有時甚至手腳并用。廟內(nèi)福祿壽三星像衣袂飄飄，笑容可掬，仿佛轉(zhuǎn)瞬便要踏云赴宴而去。 攀上貞元殿103級石階時，汗水已浸透衣衫。臺階窄如羊腸，需攥緊鐵鏈方能上行。殿宇半嵌絕壁，黃琉璃瓦映著烈日，晃得人睜不開眼。殿內(nèi)北岳大帝金身巍然，冕旒垂珠，朱綬加身，目光沉靜。 　　恒山在道教中地位很高，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中的第五小洞天。北魏時期建立道場，明代時，恒山形成了“三寺四祠九亭閣，七宮八洞十五廟”的道教建筑群。山上有眾多道教宮觀，如貞元殿、九天宮、會仙府等，分別供奉著北岳大帝、九天玄女等道教神祇。 　　前路仍長，咬牙堅持，絕不能半途而廢。至姊妹松處，有景區(qū)管理員在此值守，為游客答疑。他說再上行幾十米有座邀幽亭，有一處較大的平臺，可在那歇息，恢復體力，并有兩條路可選：一條繼續(xù)登頂；體力不濟者，可走另一條通索道上口的路下山。 我毅然選了登頂天峰嶺。此處距峰頂尚有一千多級臺階。稍作休息，補充一些食物和水，便踏上最后征途。這是意志與體力的較量。疲憊如潮水般裹住四肢，我不再敢仰望那仿佛永無盡頭的臺階，只專注于腳下，邁著痛脹的雙腿，氣粗如牛，緩慢而堅定地向上挪動…… 當雙腳終于踏上天峰嶺之巔，難以言喻的自豪與狂喜瞬間沖散所有疲憊！由于山頂平臺并不大，不足百人就顯得有些擁擠。中央矗立著國家測繪局與建設(shè)部監(jiān)制的高程碑，清晰刻著：恒山（天峰嶺）高程2016.1米。此刻云散天青，塞北大地盡展眼前：桑干河如銀練東去，烽燧殘垣點綴丘陵間；更遠處，雁門關(guān)輪廓依稀可辨；平型關(guān)抗戰(zhàn)的烽火記憶仍在天地間回蕩。山風浩蕩，吹得濕透的衣衫獵獵作響，衣角翻飛如草書般在空中舒展，一身的汗氣也被蒸發(fā)的無影無蹤。 姊妹松 天峰嶺 　　站在恒頂天峰嶺上，面對如刀劈斧削般的陡峭崖壁，有著地質(zhì)專業(yè)背景的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場來自大地深處的驚心動魄的斷裂。恒山的骨架，實則是地球板塊劇烈碰撞后，大地撕裂、抬升而起的杰作。 回溯距今一億數(shù)千萬年前的中生代，一場被稱為“燕山運動”的造山大戲在華北大地上演。太平洋板塊猶如一個沉默而執(zhí)拗的巨人，持續(xù)向古老的歐亞板塊俯沖。這曠日持久的擠壓，令地殼深處積蓄起巨大的能量。終于，力量突破地殼巖石抵抗的極限，大地被撕裂，一條巨大的斷層——恒山斷層，就此被深深鐫刻于地殼之上。斷層面一側(cè)的古老巖層，仿佛被無形巨手推舉，頑強地向上逆沖；另一側(cè)的巖層則默默沉降，形成了今日恒山腳下相對低洼的大同盆地。正是這驚天動地的斷裂與抬升，奠定了恒山拔地而起、峭壁嶙峋的雄渾骨架。山脊兩側(cè)的陡崖，正是大地痛苦撕裂后凝固的姿態(tài)。 恒山的山體最古老的巖石，是形成于25億年前太古界的片麻巖，黝黑、致密、堅硬，承載著華北古陸核最初的記憶。覆蓋其上的，是寒武紀至奧陶紀的石灰?guī)r。林間日光透過葉隙，明暗相間地灑在一處石灰?guī)r的層理面上，幾只寒武紀三葉蟲化石靜臥其間，這便是遠古海洋遺落的密碼。石上紋路仍凝結(jié)著海水的波瀾，仿佛億萬年時光在此駐足，讓我有幸與史前生命、還有今日的陽光在這一刻溫柔相擁。更高處，則可見二疊紀、三疊紀的砂巖與頁巖，巖層相對平緩，如同大地劇烈運動后短暫的喘息。還有在漫長的地質(zhì)歲月里，熾熱的巖漿沿著巖層的裂隙侵入、冷卻，形成石英巖脈，猶如大山凝固的血管，為恒山增添了剛硬而斑斕的紋理。 正是這以石灰?guī)r為主的巖體，在恒山斷層的切割和億萬年的風雨侵蝕共同作用下，塑造出恒山今日的容顏。石灰?guī)r垂直節(jié)理發(fā)育，在風化剝蝕下，造就了無數(shù)壁立千仞的陡崖、孤懸天際的奇峰和森然如林的石柱。山體之上，植被難以在裸露的石灰?guī)r峭壁上大面積覆蓋，唯見青灰色的巖石在日光下泛著冷峻的光澤，盡顯一種嶙峋、粗糲、骨力錚錚的陽剛之美。 石灰?guī)r垂直節(jié)理發(fā)育，在風化剝蝕下，造就了無數(shù)壁立千仞的陡崖 恒山筋骨 刀劈斧削的崖壁 片麻巖山體 片麻巖石塊 寒武紀三葉蟲化石 　　立于天峰嶺之巔，極目四望，但見萬山起伏如濤，腳下巖壁如削。手指拂過身邊粗糙冰冷的片麻巖，指尖傳來的是25億年的古老與堅硬。在它面前，秦皇漢武的功業(yè)不過是須臾，唐宋的華章亦如煙云。那些曾喧囂于歷史長河中的朝代更迭、金戈鐵馬，于此蒼茫山色間，竟顯得如此渺遠而微茫。人類引以為傲的文明，在這由板塊碰撞塑造、經(jīng)億萬年風雨砥礪而成的偉岸山體面前，不過是一粒塵埃。 恒山，以大地斷裂與抬升的壯舉書寫著華夏地殼的年譜。它的存在本身，便是對滄海桑田最好的詮釋。當我們立于這巨大的自然斷章之上，感受著來自大地深處的脈動，方才真正領(lǐng)悟自身在宇宙時序中的位置——我們不過是行走于古老巖石之上的、短暫而微小的生靈。山風依舊在嶙峋的石骨間呼嘯，那聲音仿佛來自遠古的海洋，又似大地深沉的嘆息，在永恒的山谷中回響不絕。 恒山之巔，勁風浩蕩，吹得被汗浸透的防曬速干衣，像風包一樣鼓鼓囊囊，仿佛要卷走人身上一切塵俗的附著。我立于峰巔，環(huán)顧四野，蒼茫群山如凝固的波濤。腳下是平坦的渾源古城，遠處桑干河蜿蜒如線，在廣袤的盆地上勾勒出若有若無的光帶。頭頂?shù)鸟妨钏{而高遠，流云瞬息萬變，千山萬壑，莽莽蒼蒼，在晉北大地上任意鋪展。 立于這巨大的寂靜之中，我這飽經(jīng)風霜、年近古稀的身軀仿佛輕若一粒浮塵。面對此情此景，胸中翻涌的不是登頂?shù)目煲?，而是一種近乎戰(zhàn)栗的敬畏。恒山的片麻巖已在此屹立二十多億年，懸空寺的木柱也已撐持了千余年寒暑。山川不言，卻以它的恢宏，照見了生命的短暫與渺小。念及平生所歷山河給我的啟示：自然以其不可撼動的意志與尺度，在時間洪流中兀自運行，何曾在意過一人的足跡與觀瞻？ 恒頂?shù)臎鲆庵钡中乃瑁@是盛夏難得的清涼。北方的風，吹過片麻巖嶙峋的骨骼，吹過懸空寺顫栗的飛檐，也吹拂著我這位南方來客蒼老的面頰和半禿的頭頂。它不帶來答案，卻吹散了心頭許多浮塵與虛妄。我忽然明白，此行所彌補的，豈止是五岳圖冊上那方小小的空白？它更是一次對生命坐標的重新丈量，一次在自然偉力面前徹底的俯首膜拜。 人立于山巔，終于懂得何為渺小。山岳巍巍，我們不過是匆匆過客。山風拂過耳際，仿佛古老大地無聲的詰問：在自然永恒運轉(zhuǎn)的法則面前，我們那些營營役役，那些自以為是的占有與征服，又有哪一樁真正配得上“理所當然”四字？ 恒山不會記住我，而我將記住恒山。它已在我靈魂深處，投下了一道關(guān)于永恒的、永不磨滅的蒼茫投影。 山下渾源縣城盡收眼底 雁北大地母親的雙乳 * * * * 午后的陽光透過云隙，忽明忽暗地灑在天峰嶺的石階上。下山的路輕松多了，山風裹著草木的清香撲面而來，仿佛要為登山者拂去一身疲憊。開車沿著山腰上修筑的公路，走了不到兩公里便來到一個岔路口，一道幽深的峽谷忽然在眼前鋪開——這便是橫亙于天峰嶺與翠屏峰之間的金龍峽。 北岳恒山的靈秀，大抵藏在天峰嶺的巍峨與懸空寺的奇絕里，而串聯(lián)起這兩大景觀的，正是這道由渾河之水千萬年雕琢而成的金龍峽。 天峰嶺作為恒山主峰，拔地而起，峰巒如黛，站在山巔可俯瞰云卷云舒，盡攬北國山川的雄渾氣象。與之隔峽相望的翠屏峰，則以另一種姿態(tài)詮釋著恒山的魅力。峭壁如削的峰體上，懸空寺似瓊樓玉宇般嵌于半空，木構(gòu)樓閣依山而建，下臨深谷，仿佛隨時會乘風而去，卻又在歲月中穩(wěn)穩(wěn)佇立了千余年。 兩道奇峰之間，金龍峽如一條游龍蜿蜒伸展。渾河之水裹挾著歲月的力量與永不停歇的韌勁，將山體切割出這道南北走向的峽谷。東側(cè)的天峰嶺巍峨挺拔，西側(cè)的懸空寺靈動奇絕，金龍峽則如一條溫柔的紐帶，將二者緊密相連。行走在峽谷中，既能感受天峰嶺的磅礴氣勢，又能仰望懸空寺的巧奪天工，耳畔是渾河潺潺的水聲，讓人不禁感嘆自然的鬼斧神工與古人的智慧匠心，在這方天地間達成了最完美的交融。 徐霞客盛贊懸空寺“為天下巨觀” 　　懸空寺是中國現(xiàn)存罕見的高空木構(gòu)摩崖建筑，位于恒山金龍峽西側(cè)翠屏峰的峭壁之上，是恒山標志性景觀之一。寺院海拔約1600米，距地面最高處達50余米，整座寺院占地僅152.5平方米，卻錯落有致地分布著殿閣40余間，包括佛殿、道觀、儒祠（如‘三教殿’），形成“儒釋道三教合一”的獨特格局，是中國宗教文化融合的實物見證。懸空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后經(jīng)歷代（唐、宋、明、清等）多次修繕，現(xiàn)存主體建筑保留了明清時期的修繕風格，至今已有1500余年歷史，1982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到恒山旅游不能不到懸空寺。我原本是循著懸空寺的名氣來的，一心想踏上那嵌在崖壁間的木棧道，親手摸一摸千年未腐的梁柱。由于事先缺少攻略，到了山腳下才發(fā)現(xiàn)，登寺需提前預約，屏幕上“今日名額已滿”的提示，給我燥熱的心澆了一點冷水。很多游客嘆著氣轉(zhuǎn)身離開，我卻被河對岸的景象定住了腳。 隔著幾十米寬的河，懸空寺就那樣懸在對面的崖壁上。不是想象中孤零零的一座殿宇，而是一整組建筑群，紅墻灰瓦嵌在褐黃色的巖石里，像是從絕壁上自然生長出來。那些支撐木柱，斜斜地從崖底撐向殿宇，遠望去像幾只纖細的手，輕輕托著這千年古跡。殿角的銅鈴輕輕晃動，風掠過峽谷，把河水流淌的聲音、游人的嘈雜聲和遠處的鈴聲都揉碎了，灌滿整個峽谷。 河面上有薄霧慢慢升起，懸空寺的身影有些朦朧。遠處的恒山主峰隱在云里，只露出一點青黑的輪廓。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著排著長龍魚貫進入寺廟的游客，他們該是預約成功的幸運兒，能親手觸摸那些古老的木梁；能在殿里聽見風吹過的聲音。心里不是沒有遺憾，但更多的是一種平和?；蛟S有些風景，本就該隔著一段距離看。就像此刻，我不必擠在人群里，靜靜看著山與寺，慢慢想那些藏在建筑背后的故事。陽光穿過薄霧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箔，遠處隱約的鐘聲輕輕繞在耳邊——不知是從懸空寺傳來，還是從大山深處的某個廟宇飄來。 檐角風鈴 * * * * 起身離開時，又回頭望了一眼。懸空寺依舊懸在崖上，像一幅嵌在山水間的畫。沒有登上寺廟固然是遺憾，但這份隔著河水的凝望，卻成了另一種難忘的體驗。原來旅行有時和人生一樣，不是所有期待都能圓滿，但那些意外的停頓、那些隔著距離的欣賞，往往會帶來更長久的感動。渾河的水流還在腳下淌著，帶著時光的聲音，而那座懸在崖上的寺，會輕輕刻在記憶里——不是因為登上過，而是因為我曾隔著一條河，靜靜看過它與山、與水、與時光相處的模樣。 一陣急雨突然砸向峽谷，我躲進山腳下的涼粉攤棚前，看賣涼粉的老漢用布滿老繭的手調(diào)面。他用筷子攪著涼粉皮說：“這雨好，能給山洗個澡。恒山的石頭是活的，每一場雨都在給山刻上新的紋路?！闭f話間滿臉皺紋里都帶著笑。我望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淮河的堤岸，故鄉(xiāng)的人總在與水較勁：壘土成堤、截彎取直、圍湖分流、沉陷治理，甚至投入幾百億資金，修建淮河入海口，把柔軟的水勒出形狀，固定成模樣，讓河水按照人們的意愿流淌；而恒山的石頭，是在與風沙較勁，昂起高傲的頭，任憑其打磨、雕琢，反而愈發(fā)堅硬而充滿骨氣。 回程的車駛離盤山道，恒山漸漸淡成一道青灰色的剪影。回望這趟旅程，恒山給我的不是征服的快意，而是看得見的清醒；不是為了看完五岳的風景，而是為了明白：天地從沒有偏愛，無論是南方的錦繡，還是北方的壯闊，都是大自然的寵兒。就像淮河的水總要東流，恒山的石總要向天空挺起脊梁，人也總要在見過不同的天地后，才懂得如何在自己的生命里，活出獨一份的倔強與溫柔。 噫吁嚱！恒山之雄，不在高峻，而在其扼險守要，鎮(zhèn)服朔方；恒山之靈，不在奇秀，而在其見證興衰，承載古今。登斯山也，忘寵辱，釋悲歡，覺天地之悠悠，感歲月之茫茫。所謂“仁者樂山”，篤信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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