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列那狐（十二）</p><p class="ql-block">牽引她步伐的，不再是視覺中的方向，而是足底傳來的、愈來愈雄渾的搏動(dòng)。這搏動(dòng)已不再是秘密，它成了唯一的坐標(biāo)，將她引向荒原起伏的褶皺深處。地表的世界開始收束，堅(jiān)硬的黑色巖骨取代了綿軟的沙土，空氣中那絲冰冷的、礦質(zhì)的呼吸愈發(fā)清晰，源自前方一道撕裂大地的傷口——一道傾斜著深入幽冥的裂口。</p><p class="ql-block">光明被毫不猶豫地遺棄在后。列那狐潛入黑暗，如同水滴滲入裂縫。絕對的黑包裹了她，卻讓聽覺與觸覺銳利到極致。地心的脈動(dòng)在這里被巖壁放大、共鳴，每一次“咚”的巨響都撞擊著她的胸腔，與她自身的血流混成一曲。她不再行走，而是在這巨獸的血管中漂流，被那深沉的節(jié)拍推向未知的核心。</p><p class="ql-block">一點(diǎn)幽光，在前方浮現(xiàn)。 不是希望之光，而是異界之瞳。</p><p class="ql-block">微光漸盛，映照出一個(gè)駭人的宏大空腔。列那狐立于入口，如同螻蟻仰望星空。這地底世界自有其穹頂與山河，發(fā)光的蕈類如倒懸的森林，蒼白無聲的溪流在溝壑間蜿蜒，流淌的并非泉水，而是緩慢蠕動(dòng)的、發(fā)出磷光的粘菌?？諝獗?，卻飽含著一種令人皮膚刺麻的活力。</p><p class="ql-block">而在這巨大洞穴的中央，是一切的核心。 一片浩瀚的、沸騰著的光之湖。</p><p class="ql-block">湖面并非液體，而是濃稠如熔融翡翠的能量，隨著那撼動(dòng)世界的搏動(dòng)一起一伏，漾開一圈圈深邃的光暈。光湖中心，一簇巨大無匹的暗色水晶破湖而出，如一顆猙獰的心臟。它每一次明暗，都對應(yīng)著一次磅礴的搏動(dòng)，將無法想象的能量泵入四周的巖壁，滋養(yǎng)著這整個(gè)地底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詭譎生命。</p><p class="ql-block">那些生命——蒼白、盲眼、多肢——它們吸附在巖壁或晶簇之上，沉默地汲取著能量。列那狐的出現(xiàn)，未能引起騷動(dòng)。它們沒有眼睛的面容緩緩轉(zhuǎn)向她，一種基于能量感知的、古老的注視落在了她身上。沒有敵意，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徹底的“異己”的審視。她是闖入這永恒心跳的一個(gè)不諧音符。</p><p class="ql-block">列那狐無視了它們。她的全部存在，已被那光湖與晶核攫住。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席卷了她，并非恐懼，而是渺小生命面對宇宙洪荒般力量時(shí)最原始的敬畏。她一路艱辛跋涉所對抗的虛無，于此地?fù)碛辛藢?shí)體——并非死寂，而是這過于澎湃、近乎殘酷的生命本身。</p><p class="ql-block">她走向湖邊。光映亮她風(fēng)塵仆仆的皮毛，卻照不透她此刻深邃的眼眸。她低下頭，并非跪拜，而是如同一個(gè)跋涉終點(diǎn)的旅者，將干裂的鼻吻與前額，輕輕抵在溫暖光滑的、脈動(dòng)著的湖岸巖石上。</p><p class="ql-block">閉目。 連接。</p><p class="ql-block">轟—— 那搏動(dòng)不再通過巖石傳來，而是直接在她顱腔內(nèi)炸響。一幅幅破碎的景象奔騰而過：大地的沸騰與冷卻，生命的爆發(fā)與滅絕，文明的興起與沉入風(fēng)沙……這不是記憶，這是烙印在世界基石上的回聲。那匹老狼恐懼的，或許正是這回聲——它訴說著一切終將歸于塵土，卻又在塵土之下孕育著如此陌生、強(qiáng)大的新生。</p><p class="ql-block">干渴與疲憊被徹底滌蕩，并非被水滋潤，而是被純粹的存在之力灌滿。她不再需要看見路，因?yàn)樗驹谌f路的盡頭與起點(diǎn)。</p><p class="ql-block">當(dāng)她再次抬頭，目光已不同以往。她看向那湖中的晶核，看向那些盲眼的居民，看向自己來時(shí)的、深不見底的黑暗。</p><p class="ql-block">鷹的守望，是垂直的，連接天與地。 而此刻她的觸碰，是縱向的，連接著生與死，表與里，此刻與永恒。</p><p class="ql-block">她終于喝下的，不是水，是真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