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些年去王村看柿，剛好遇到田里收割機在割稻，勾起了興趣特意從田繩路（田間小路，約一尺寬）繞過去，看隆隆作響的收割機開過來折回去，繞著圈在稻禾田里打轉(zhuǎn)收割，脫粒后的稻桿直接打碎拋了出來，過了會便停下來，雇主家便撐著麻袋在機器邊接谷子。好奇地去搭訕，詢問了一下價格，割一畝田是60還是80元的價格。雇主還拿著鐮刀，收割機不能企及的邊角剩余的一些稻禾還是要手工割一下，看著那些半人多高手指般粗的稻桿，感覺這活不太好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下近觀人家收割不禁泛起久違的親近感。以前也是割過稻的，那時還在讀初中，雜交稻剛出來，稻桿也細得多矮得多。那時的初中生也是瘦瘦小小的，不像現(xiàn)在，上次遇到個11歲的孩子身高一米七，體重一百四，不由得驚訝和感嘆。農(nóng)村剛推行了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家里承包了2畝2分地，兩塊各一畝大的田都在村外一里多遠，一塊在短姿山腳，另一塊在大塘邊，2分秧田倒是在村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秧田是育秧用的，春天臨近便雇耕牛耕地，先秧田后稻田，隨著駕馭者的喝喊：駕……瓦……溜……吁！耕牛拉著鐵犁依令前進、左右轉(zhuǎn)彎及停步，每當趕至田頭停住腳步等待駕馭者調(diào)整犁頭方向時，耕牛乘機啃幾口身邊的青草，然后依令繼續(xù)向前行進，一邊甩著尾巴驅(qū)趕著牛虻等飛蟲，身后的修養(yǎng)了一冬的泥土在彎曲犁頭上翻向一側(cè)。等土地全部翻好后再灌水泡上幾天，等泥土都酥軟了，牛又來了，這次拉著排來的，駕馭者站在排上，利用體重將泥塊打散，抹平，等待播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冬眠醒后的黃鱔，泥鰍，螞蝗，青蛙都出來了，在溫暖濕潤的泥水里快活得活動著身體，清晨和夜晚蛙聲陣陣：呱，呱，呱……遠近左右，鴰嘈成交響樂般，與倒映在水田里的月亮，黑乎乎的遠山，農(nóng)家的幾點燈火鉤織成一幅畫，平添幾分詩意。過幾日便看見水里一串一串半透明的蛙卵，接著就是小蝌蚪找媽媽，找到媽媽，成為媽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秧田滾平后挖成幾垅，再次細膩抹平，水面剛及地面。水太高，種子淹死了，太低就干死了，既要保持濕潤又不能把種子淹沒，所以這兩分地（約130平方米）可以想象得到有多平整了。待到季節(jié)來臨氣溫適宜，便把泡發(fā)好的稻谷種子撒到秧田里。天太冷種子便凍死了，太熱便趕不上秧時，每年要種兩季稻，而適合稻禾生長的天氣是有限的，所以得趕時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撒下種子后便時不時去轉(zhuǎn)悠看水面，看長勢，萬一不對趕緊補種。過些天秧苗便茁壯成長了，水也可以蓄得滿一些了。終于有一天，村外的地也耕過，蓄水整平了，就要正式開始種田了。大清早便去秧田拔秧苗，拔秧是個體力和技術(shù)活，這個事一般不容許孩子們?nèi)局?。大人們坐在獨腿的秧凳上（你可以理解為一塊長方形木板上釘著一根木棍的家伙），兩手左右開弓，把脆弱的秧苗從田里地出來，垂直用力，劃重點呵，千萬不能把苗給折了。秧苗用草繩縛成一扎一扎的，然后用擔子挑著去稻田，一路滴著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稻田這邊也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在相對的田繩路上用田尺（一米多長）量好間距，拉上田繩，把稻田分成等距的長條。秧苗到了后，便開始把一扎一扎的苗按大概用量錯落有致地拋到田里，然后就下到田里開始插秧，在兩根田繩隔出的長條稻田里，一排種六株，兩腿中間兩株，雙腿外各種兩株，倒退著種，不能太深，深了長得慢；不能太淺，淺了苗就漂起來不活了，既要牢牢插在泥里，又要盡量的淺。在稻田里不能亂走，腳印上種不上苗，而且平整過的泡水的泥土很松軟，沒多余的泥挖過來填坑，處理起來很麻煩，一般都是沿著種秧時的腳印走，所以下了田，沒什么特殊的事中途不會上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種到天黑也快完成了，秧苗有多的話就豎著放田邊讓根接觸著泥水，方便日后補種。不夠的話，先空著，次日去鄉(xiāng)鄰那里討一些多余的秧苗來種上。拔完秧苗的秧田，自然也插上了秧，多好的土地，不能浪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種田怕刮風，刮過風后，大片的秧苗倒伏或者漂浮著，又得重新去補種一回。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就等收割了，除了中間要耘2到3次田，施肥拔草，打農(nóng)藥滅蟲等等瑣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待秧苗稍長大，就要耘田，先在稻田里撒上化肥，然后下到田里，還是按照兩腿中間夾兩株，兩腿外各兩株苗的方式，雙手在每一株的苗的根部扒拉一圈，把肥料攪進去，把水草順手扒拉掉。接著過些天耘第二次，第三次，照舊是施肥然后扒拉，這時就可以分辨出比稗草了，稗草會搶營養(yǎng)，所以要連根拔除，要么拋田繩路上，要么踩到泥水里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某年爸媽在塘邊的那塊地里耘田，塘里荷葉下一條大鰱魚時不時露出腦袋來，于是兩個人耘耘田，看看魚，干活也沒了心思，后來急了找了塊石頭來砸，砸跑了好安心干活，誰知魚被砸昏了，于是徹底干不成活了：兩個人撈起大魚就回了家。晚上做成紅燒魚，次日用鋁飯盒裝著魚，我們?nèi)胰チ送馄偶摇Ｒ荒甑筋^就是過年才能吃上魚的，現(xiàn)在得到了上天的饋贈，也得孝敬孝敬父母長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隨著稻禾的生長，各種事情也來了，比如稻瘟病、紋枯病，白葉枯病等等，一有發(fā)現(xiàn)其實已經(jīng)大面積感染了，需要馬上針對性進行打農(nóng)藥滅蟲滅菌滅害。在藥水桶里裝上水，兌好農(nóng)藥，背上桶一手壓把將氣充進儲氣罐，一手揮著噴桿行進著噴撒藥水。打藥水是個危險活，有機農(nóng)藥是脂溶性的，溢出的藥水在后背、手臂上流淌吸收，然后就是中毒，而農(nóng)民又分不清什么水溶性脂溶性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稻禾生長最重要的是水資源，每一丘田并沒有單獨的水渠，大多數(shù)田的水都是一丘一丘地放下去的，極易引發(fā)矛盾，缺水會導(dǎo)致絕收，所以為了放田水打架斗毆很常見，出人命的也時有所聞。幸得處于江南水鄉(xiāng)，村鄰大江，隔三差五便打水灌溉，情況稍好一些，但矛盾是不可能沒有的，灌溉水不是天天來的，上丘田沒及時關(guān)閉通往下丘田的田缺口，水就會流干，有時上丘田剛施了肥，也不愿放水使肥料損失掉，所以沒水來也操心，有水來也操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下來就看天氣了，每年過年過節(jié)或者舞龍燈時，總是祝福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在大自然面前，農(nóng)民真的只能祈禱。臨近大江，雨水只要不是78年那么大，大到差點沖毀了堤壩淹沒了浙贛鐵路線，順便淹沒了大片的農(nóng)田，一般還是麻煩不大。麻煩的卻是風，插秧時怕風，然后一直到收割都怕風，怕那種強風、強對流、臺風的。某年臺風過境，大片抽穗的稻谷倒伏在泥水中，高溫高濕的稻谷馬上開始發(fā)芽，農(nóng)民的心頭在滴血，倒伏一半便是減產(chǎn)50%，眼睜睜看著，一點辦法都沒有，如果是臨近收割還可以搶收一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風調(diào)雨順安然度過道道關(guān)卡，金燦燦的稻穗壓彎了腰，微風拂過，沙沙作響，豐收在望，喜悅在心。于是某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全家出動，匆匆扒拉完早飯后，帶著茶水瓦罐，每個人武裝到牙齒：頭帶大檐草帽，身著勞動布（一種厚布，有些像牛仔布）的長袖衣褲，手持剛磨鋒利的鐮刀，用雙輪架子車把腳踏打稻機運到機耕路頭，然后沿著田繩路把打稻機、麻袋、扁擔等一應(yīng)物品搬到田頭，然后正式開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光腳下田，左手撩稻桿，右手下刀，一劃拉，稻禾便倒在手中，集滿碗口大一摞便放一旁，接著下一摞，交錯疊放，方便拿起脫粒（打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割出一大片空地后，打稻機就可以拖進場了，腳踩的動力，鑲著鐵齒的滾輪飛速轉(zhuǎn)動起來，鐵齒割裂空氣發(fā)出嗚嗚的嘯聲，把稻禾輕放上去，強勁的拉扯力頓時傳來。一邊腳踩著踏板，一邊轉(zhuǎn)動著稻摞，甚至還要散開些，讓中間的稻谷被鐵齒打下來。這是一個既需要體力又需要技巧帶點危險的活，沒抓牢稻禾的話就會被整把扯進去，對抗不住拉扯力的話，人就會撲倒在轉(zhuǎn)動的鐵齒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割倒稻禾，脫粒，裝麻袋，這樣重復(fù)著簡單的勞動步驟。烈日下，汗如雨下。穿的是單件厚布衣服，汗水并不能使衣服粘在身上，并在走動彎腰直身時，空蕩蕩的衣服晃動著，帶起的一抹微風從汗?jié)竦钠つw上拂過，帶來一絲絲涼意。同時，長袖的衣褲抵擋住稻禾葉片在汗?jié)竦钠つw上劃出淺淺的小口，免得癢痛不適，同時還可以抵御蟲蚊的叮咬。當然對于螞蝗是沒辦法的，偶然瞥見腳踝上趴著一條螞蝗，便啪的一巴掌，乘它收縮時扯下來，扔在遠處，一抹鮮血慢慢掛下來。（小貼士：不能直接扯螞蝗，會使吸盤殘留在皮膚中，得先拍它一巴掌讓它自己受刺激收縮起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些年某同學(xué)說他那時穿短袖襯衫蹬涼鞋去割稻，差點中暑，回家啃了冰棍感覺更難受了，我的結(jié)論是他沒真正干過活，短袖，薄襯衫，馬上啃冰棍，都是不對的，后來知道他還有兩個姐姐，哦，明白了，有些人出生就在羅馬，而有些人出生就是牛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午時，早就饑腸轆轆，把袋裝的谷子搬到機耕路的架子車上，拉回村里在曬場上攤開，然后匆匆做中飯，吃中飯，出發(fā)繼續(xù)下半場。直到太陽下山，在全家人的努力下，割完，打完，裝完，再把脫完粒的禾桿扎成稻草結(jié)，把濕乎乎沉重的稻草結(jié)拖到江堤上晾曬上，作為日后的燒菜做飯的燃料。終于可以裝車回家了，帶著一身的疲憊，渾身的刺癢粘糊不適，帶著滿懷豐收的喜悅，強撐著把車推回家，卸車，歸納，做飯……夜晚降臨，等泡在清涼的江水中，舒服得幾乎呻吟出來，最漫長的一天，終于要結(jié)束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日，再次日，依舊盼天晴，盼大太陽，把谷子曬出去，時不時去笆子翻面。經(jīng)過兩天暴曬的谷子水分蒸發(fā)得七七八八，不會因潮濕發(fā)芽了，現(xiàn)在就可以安心地碼起來慢慢曬了。某年收割后持續(xù)陰雨，大袋潮濕的谷子發(fā)熱發(fā)芽，心都煎熬著，床板上，餐桌上……逼仄的家里，能攤放的地方都用上了，但還是有很多袋谷子堆在墻角。風調(diào)雨順，對農(nóng)民真的很重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收割后就急著去雇養(yǎng)牛人耕田，村里牛少田多，一家家排下來要些時日，然后再次插秧，再耘田，拔草，施肥，打農(nóng)藥。入秋，再來一次最漫長的一天。接下來就稍微清閑一些，收完晚稻后，一半地種草子（紫云英），既作豬食料，也在來年開春耕地時翻到泥土里作肥料；另一半地種麥子，小麥，因為產(chǎn)量比大麥高。麥子不用灌水、耘田，勞動量比種稻子要小，但是它產(chǎn)量也低啊，那時稻子畝產(chǎn)一千斤，麥子只有二三百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稻谷歸倉后，還有一件事：交農(nóng)業(yè)稅。于是某天若干只麻袋裝滿谷子搬上架子車，拉到西門倉庫，排隊。先驗糧，倉庫工作人員拿著刺刀一般的工具扎入麻袋，谷子便順著中間的凹槽流出來，把谷子樣品放在圓槽盒子中，碾壓后脫殼出米，然后工作人員評定合格與否，以及等級。不合格的拒收，合格的上磅秤重，然后背入糧倉倒在卷揚機送入深處。按額定量繳完農(nóng)業(yè)稅后，有多的谷子可以作議價糧賣給國家，換取一些購買生活用品的錢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年要種兩季半農(nóng)作物，那時學(xué)到春播夏種秋收冬藏時，腦瓜里總覺得對不上號，也沒敢問老師，更不敢質(zhì)詢書本，后來才知道，那是更北邊單季農(nóng)作物的地區(qū)。兩季半種植真的很辛苦，夏天搶收搶種，謂之“雙搶”。一場雙搶下來，初中生相較于父母醬紅色的腳桿顯得嫩白的小腿染成了淺淺的鐵銹色，待在風雨不侵的校園里慢慢養(yǎng)白后，又一輪雙搶來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流行了一段時間的再生稻種植，就是割完上半年稻子后留著稻茬，它會再長出稻桿并結(jié)穗，省了一次插秧，不過再生稻再生的產(chǎn)量就差點意思了。聽說現(xiàn)在種單季稻了，不知是真是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晚稻收割后，地里的活計就少了，天氣也開始轉(zhuǎn)冷，忙忙自留地里的番薯蔬菜什么的，就準備著過年，比如鹵茴香瓜子，軋年糕，做豆糕，曬番薯麻片，拔花生，去縣城扯點布做件新衣，婚嫁喜事也隔三差五舉行著，臉龐黝黑滿手老繭的村民們拿出家里的嗩吶、銀花，洋镲、鑼鼓、銅鑼組成樂隊，迎親送親，活躍著氣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臨近過年，終于開始抽水塘抓魚了，每個生產(chǎn)小隊有所屬的池塘，池塘里的魚便是這個小隊的。大功率水泵安裝好了，電線拉好了，閘刀一合便開始抽水，第二天的中午水塘漸漸見底，魚在泥水里焦躁不安地亂躥，幾個勞力便下場去捕撈。塘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一邊指手畫腳瞎指揮著，一邊嘮嗑著玩笑話，葷的素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待魚都抓上來，在曬場上按小隊戶數(shù)分成相應(yīng)的堆數(shù)，按大小魚盡量搭配均勻，一般是兩大一小，旁邊標上號子，然后開始抓鬮，抓到哪個號就領(lǐng)走哪個標號的魚堆，絕無后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分到魚后，歡天喜地拎回家，無論大人還是小孩，趕緊宰殺洗凈，用叉子高高地掛在樓板下的橫梁上（相當于現(xiàn)在的天花板），離地三四米高，貓狗都產(chǎn)生不了什么不切實際的想法。過年時取下來，切成魚頭、魚身、魚尾三段，炸至金黃色，繼續(xù)藏起來。直到除夕，或者正月，紅燒盛一碗待客。魚很少見，有魚的宴請很隆重，所以規(guī)矩也多：比如尊長才能首次下筷吃魚；只吃單面魚身以便主人翻個面招待下一餐的客人……生活的苦就是體現(xiàn)在這種細節(jié)上，這種現(xiàn)在難以理解并嗤之以鼻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離開農(nóng)村了，也遠離了田間的勞動，慢慢的四肢不勤了，也忘了當年的苦，開始懷念那時候的日子。前些日子，同學(xué)群里的誰放上了一個視頻，幾個小孩子在幫忙割稻，在田里的泥水里抱著稻摞東倒西歪地走著，于是大家都感慨起來：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的。是的，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的，這樣的小時候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只能在腦海里翻翻發(fā)黃的記憶片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