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家鄉(xiāng)是座古老的村落,自北魏設(shè)長舉縣起便立于此地。村北依偎著蒼翠青山,嘉陵江在村前蜿蜒流淌,繞出一道溫柔的弧線。而村口那棵皂角樹,恰似一位沉默的老者,靜靜守著這片土地,也守著一段跨越千年的光陰。</p><p class="ql-block"> 村里老人們總念叨著:“這棵樹,是唐時柳公手植的?!崩先丝谥械牧闶翘铺谪懹^年間的長舉縣令柳智感,祖籍山西河?xùn)|。那時的長峰村,還是古長舉縣的縣衙所在。因扼守秦蜀古道要沖,這里商旅往來不斷,駝鈴聲混著馬蹄聲日夜不息,驛站的燈火也總亮到天明。</p><p class="ql-block"> 柳智感到任后,見百姓洗衣全靠草木灰,既費力氣又洗不凈,便從家鄉(xiāng)捎來皂角樹種,親手栽在了縣衙外的路口。他大概從沒料到,這株小小的樹苗,會在千年后長成村子的“根”,成了一代代長峰人記憶里最暖的印記。</p><p class="ql-block"> 我記事時,那棵皂角樹早已長得蒼勁挺拔。樹干粗壯得要四五個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木桶般粗的樹根拱出地面,黑黢黢的樹皮像老布般粗糙,溝壑縱橫的紋路里嵌著青苔與塵土——那是經(jīng)年風(fēng)雨刻下的痕跡。枝椏向四周舒展,宛如一把撐開的巨傘,一到夏天,便能遮住大半個院子的陰涼。</p><p class="ql-block"> 最難忘的是春天。新葉剛冒頭時,嫩得能掐出水來,風(fēng)一吹,滿樹葉子沙沙作響,像千年前的故事在耳畔輕輕流淌。初夏一到,枝頭便綴滿青綠色的小皂角,一串串藏在葉間。日子慢慢過,皂角漸漸染成深褐色,沉甸甸地墜著枝椏,風(fēng)過時晃出細(xì)碎的影子,落在地面的石板路上,織成一片流動的光斑。</p><p class="ql-block"> 老皂角樹的枝椏斜斜挑著天上的云,樹干上纏滿的紅繩被風(fēng)吹得輕輕晃。女人們總趁著晨露沒干時來撿落地的皂角,回家敲碎了泡在缸里,整個院子都飄著清苦的草木香。粗布衣裳經(jīng)這水一泡,搓洗起來格外省勁,晾在繩上時,白得晃眼。</p><p class="ql-block"> 秋日的風(fēng)裹著黃葉簌簌落地。清晨,孩子們握著掃帚在樹下清掃,把攏起的落葉堆到豬圈旁的糞場上,等曬得干燥了,便混著雜草一同燒掉,煙火氣里,滿是日子的踏實。</p> <p class="ql-block"> 農(nóng)忙時節(jié),樹下最是熱鬧??钢绨业臐h子們路過,往冒出地面的粗樹根上一坐,農(nóng)具往旁一倚,褲腿卷到膝蓋,搖著草帽嘮兩句地里的收成。納鞋底的婦人也愛來湊熱鬧,把針線笸籮往石臺上一擱,指尖飛針走線,時不時伸手扯緊繃直的線。樹蔭篩下的光斑晃悠悠落在針腳間,滿是暖意。 </p><p class="ql-block"> 最讓人覺得奇妙又費解的,是這皂角樹總被說“最有靈氣”。我打小就聽長輩講,從六十年代起,村里誰家里老人犯了病、孩子鬧了災(zāi),或是遇上些不順心的坎兒,就會揣上炷香來樹下禱告,盼著樹能顯靈幫襯一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到了現(xiàn)在,來給樹掛紅的人就更多了。紅布的尺寸也沒個定數(shù),有短到三尺的,有長到六尺的,還有人特意備了一丈二的,鄭重地系在枝椏上,風(fēng)一吹,滿樹紅綢晃悠悠的,倒成了樹下一道特別的景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沒人說得清這“靈氣”究竟是真是假,但看著這棵熬過千年風(fēng)雨的老樹,再瞧著人們虔誠的模樣,倒真讓人愿意相信——是這古樹的靈氣,像母親一樣,一直默默護佑著在這片土地上生息的人們。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每次回村,第一站必然是村口那棵皂角樹。樹還是老樣子,只是樹干上的紋路又深了幾分,枝椏間的喜鵲窩,也還是早年那熟悉的模樣——春天新葉依舊嫩黃,秋天皂角依舊飽滿,仿佛時光在它身上走得格外慢。</p> <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變化卻藏不住。舊時的碾麥場改成了文化廣場,坑洼的泥濘路鋪成了平整的水泥路,一塊“故長舉縣遺址”的石碑,穩(wěn)穩(wěn)立在村子正中間。就連常在樹下聊天的老人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只剩下模糊的記憶,可閉上眼,還能想起他們布滿老繭的手,和刻滿歲月滄桑的臉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的村子格外靜。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有些為了孩子讀書方便,干脆搬去了集鎮(zhèn)。我望著這棵千年皂角樹,忽然想起從前——每日清晨和午后,在樹下海闊天空瞎聊的一群年輕人,如今竟都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坐在皂角樹下的石凳上,夕陽把樹影拉得老長。抬眼望去,嘉陵江邊立著幾個垂釣人,夕陽斜斜灑在江面上,碧綠的江水泛著粼粼波光,倒像一塊被揉碎的碧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樹下,幾個孩子追著跑著,清脆的笑聲裹著風(fēng)飄遠(yuǎn),老人們坐在一旁,手里端著茶缸慢悠悠地喝,瞧見孩子鬧得歡了,便偶爾插句嘴,語氣里滿是縱容。風(fēng)一吹,皂角樹的葉子沙沙響,像是在應(yīng)和著這滿院的熱鬧,又像是在低聲絮語,講著藏了千年的故事——它見過古驛道上的商旅歇腳,聽過駝鈴混著馬蹄聲,見過嘉陵江上的帆船往來,送過行客也迎過歸人,見過縣衙的更迭、村子的興衰,最后把所有光陰,都釀成了這樹下歲歲年年的人間煙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徹悟,這棵皂角樹早已不是尋常的樹了。它是柳智感當(dāng)年勤政愛民的鮮活見證,是古長舉縣千年歷史的“活化石”,更是刻在長峰村人血脈里的牽掛。它把歲月沉淀的厚重藏進一圈圈年輪,把人間煙火的溫情織進一片片枝葉。無論時光如何流轉(zhuǎn)、村子如何變遷,只要這棵樹還立在那兒,村子的根就不會斷,游子的鄉(xiāng)愁就總有處安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每當(dāng)生活讓我感到疲憊時,我總會想起家鄉(xiāng)的皂角樹,想起春日里綴滿枝椏的嫩黃新葉,想起秋日里沉甸甸墜著的深褐皂角,更想起樹下漫著的清苦茶香、裹著的老人閑話與孩子笑聲。一念及此,心里便涌進一股暖流,仿佛又跌回那個陽光正好的午后:我坐在樹下的青石板上,看細(xì)碎光影在地面緩緩流動,聽風(fēng)穿過枝葉時沙沙作響,連時光都變得格外緩慢溫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無論你走多遠(yuǎn),那棵皂角樹都會在村口等著你。它守著的不只是千年流轉(zhuǎn)的光陰,更是每一個長峰人心中,最安穩(wěn)、最踏實的歸處。</p> <p class="ql-block">強懷,略陽縣白水江鎮(zhèn)人,生于1962年2月,中共黨員,大專文化,政協(xié)漢中市文史研究員,政協(xié)略陽縣文史研究員,中華姓氏研究學(xué)會研究員。</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