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起來，院子里金色的欒樹花落了滿地。秋至衣衫薄，突然驚覺，已是中元節(jié)了。</p><p class="ql-block"> 故鄉(xiāng)有農(nóng)歷七月間叫老輩子，為故去的親人燒紙錢的習(xí)俗?？刹恢赖降资俏业募胰藢τ谏揽吹脴O為涼薄，還是知道小孩子怕鬼，怕嚇到了孩子。在我幼時(shí)的記憶里關(guān)于家里過中元節(jié)的情形便寥寥無幾。</p><p class="ql-block"> 惟記得某一年，母親從鄰居處借來一方黑色的大印板，墻磚一樣敦實(shí)沉重。晚飯后，母親將家里的餐桌擦凈，然后端出一碗墨汁，將一摞草紙?jiān)谧郎箱侀_，再把印板涂上濃稠墨汁，小心翼翼地在草紙上印出黑色的方形圖案。我問母親這是什么。母親說，是印給親人的紙錢。一旁的父親便將印出來的錢，一頁頁裁開，用白紙封好，再用黑色的鋼筆一筆一劃地寫上：今逢中元之期......幼年的我尚未經(jīng)歷過生死，只覺得那黑夜里的印板和草紙，太令人毛骨悚然，可父親寫的那幾行字，卻又莫名地詩意。</p> <p class="ql-block"> 小時(shí)候的中元節(jié)，完全就是鬼的代名詞。一切只是覺得那般陰森恐怖，鬼氣森森。直至二十年前，祖父去世......</p><p class="ql-block"> 那亦是我此生第一次真正經(jīng)歷生死。第一次那樣明白無誤地知道，親人們都會離去，會永遠(yuǎn)離別，永遠(yuǎn)消失，以后再也不得相見......在祖父的葬禮上，從小都怕鬼的我哭著告訴姑母，我好希望世上真的有鬼呀。</p><p class="ql-block"> 或許，也正是從那時(shí)起，我開始喜歡上了中元節(jié)。雖說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大多與祭祀相關(guān)，可無論是春節(jié)還是清明，都是我們?nèi)グ菁老热?，面對一座荒蕪的土墳，如同面對著一段永不可逾越的距離。惟有中元節(jié)這一天，逝去的親人們仿佛終于可以掙破陰陽之隔，然后像往常一樣歡歡喜喜地回家，坐在家里日常的餐桌上，吃一頓簡簡單單的家常飯菜。沒有生死大限，亦無人鬼殊途，一切都是那般溫柔恬靜，自然而然。</p><p class="ql-block"> 那個在孩子心里，曾經(jīng)陰森恐怖的中元節(jié)，細(xì)想來竟是這般美好。人們把一年中第一次月圓的日子給了人間親人團(tuán)圓的上元節(jié)，卻把下半年第一次月圓的日子給了先人歸家探親的中元節(jié)。有人說，其實(shí)還有下元節(jié)，我是不以為然的。元，亦是開始的意思，中元，可以說是下半年的開始，那又何來下元呢？</p> <p class="ql-block"> 祖父過世以后，家里便開始認(rèn)真地過中元節(jié)。每年農(nóng)歷七月里，母親總要找一天，一大早出門買菜做飯，也告訴我們這一天要早回家。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叫老輩子這天，不能有外人闖入，于是一家人早早關(guān)上門，做好一桌上好的飯菜，擺上杯盤，請老輩子們?nèi)胂?，再一輪一輪地斟酒，勸酒、添飯、盛湯。一切都那樣有禮有節(jié)，小心謹(jǐn)慎，仿佛老輩子們真的圍著席桌，閑聊家常，把酒言歡。</p><p class="ql-block"> 吃完飯，母親洗碗，父親便擦凈餐桌，認(rèn)認(rèn)真真地在紙錢的封面上寫老輩子的郵寄地址。而我，總是歡天喜地跑來跑去為父母打下手。一家人在一起，祭奠逝去的親人，那一刻，仿佛先人們早已活過來......忽有故人心上過。故人入心的那一刻，又何嘗不是先人們靈魂回歸之時(shí)呢？</p><p class="ql-block"> 世上最美的事，莫過于用心。一家人用心地祭奠先人，也是一家人用心地在一起。用心地對待時(shí)間，亦是用心地對待自己?；蛟S很多年以后，當(dāng)我再來回想此時(shí)景況，亦會忍不住唏噓一聲，當(dāng)時(shí)只道是尋常。</p><p class="ql-block"> 近些年，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為了就醫(yī)方便，亦為了安心地將養(yǎng)身體，母親便和父親搬回了老家。想起之前，父母和我住在一起，彼時(shí)女兒也還在家，其樂融融的一家人。而今，父母回鄉(xiāng)，女兒又赴遠(yuǎn)方求學(xué)，偌大的房子，卻只留下我，空蕩蕩的一個人。猛然明白，天下原本沒有永恒，離別，方是人間的主題。所謂成長，不過是每一個尋常朝暮的變化。人生的每一天，每一段歷程，都是單行道，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這樣想來，世上最為珍貴的，莫過于這當(dāng)下的每一天，莫過于與親人在一起的每一刻。</p> <p class="ql-block"> 有朋友發(fā)來短信，說是母親去世很難過。我說不用悲傷，你的母親只是先過去打點(diǎn)一切，到時(shí)候她會來接你跟她一起去，你們終會于彼岸團(tuán)聚。</p><p class="ql-block"> 中國人似乎總是忌于談死。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呢？想起三十歲那年，曾和朋友酩酊大醉。到第二天醒來，猛然便悟了醉生夢死這個詞。生如夢，醉如死。那死，又有什么可懼怕呢？</p><p class="ql-block"> 窗外依舊下著細(xì)雨，金色的欒樹花融進(jìn)了地下的泥濘。看著那些落花，我只覺心底無比的平靜安寧。舊時(shí)日本有句俳，原句記不得了，大意就是落花再難返枝?？墒菫槭裁捶且蟹抵Φ膱?zhí)念呢?；蛟S死，只代表生命的下半場才剛剛開始，像是這下半年第一次月圓的中元節(jié)。那就安心地把此生交付給這個世界，化為塵，歸于土，或是顛沛流離，浪跡天涯，皆是歷程，皆是際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