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父（上） <p class="ql-block">父親是1923年生人，1992年因病去世，終年69歲。</p> <p class="ql-block">這張照片是1956年元旦，父親和同事的合影，右一是我的父親。</p> <p class="ql-block">這是1957年的家人合影，那時小弟弟還沒有出生，我依偎在母親身旁，右一是還不會獨立行走的大弟弟，從母親腳上穿的時尚球鞋看出家境不錯。父親喜笑顏開，用雙手護著騎在木馬上的弟弟。</p> <p class="ql-block">我們是五口之家，有父母，有我，還有兩個弟弟。我們姐弟三人之間每人都相差兩歲半。</p><p class="ql-block">父親是鐵路職工，從我記事起就是每天騎車帶午飯上班，因單位離家較遠，所以中午不回家。</p><p class="ql-block">（一）父親命運多舛</p><p class="ql-block">父親山西人，當年的家境并不貧窮且十分富有，父親的爺爺是朝中的一品官人，父親的奶奶自然是一品夫人。父親有一個姐姐，他是家中老二，還有一個弟弟，生活富足無憂無慮。父親兩兄弟的名字是他們的爺爺給起的，父親名字寓意世代昌盛，父親弟弟的名字寓意世代紅火。多響亮的名字??！但命運捉弄人，父親姐弟的媽媽因病早早離開了他們。因幼年喪母，失去了母親的呵護，之后疼愛父親姐弟的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又因繼母的到來，父親姐弟從此失去了童年原有的幸福富足的快樂生活，開始在繼母的嫌棄下小心翼翼的度日。繼母有個親生女兒帶在身邊，所以便讓父親的姐姐早早出嫁，在姐姐被迫出嫁后，15歲的父親也無奈離家出去自謀生活，家中孩子只剩年齡尚小父親的弟弟和繼母的女兒。當年正值日本入侵的戰(zhàn)亂時期，一個15歲的孩子離開家庭的呵護，獨自外出謀生，在那兵荒馬亂的非常時期，生存的艱難可想而知。后來父親想家了，想親人了，因此在離家大半年后的那個年三十的下午，父親心懷忐忑的回到了家里，心中盼望著能與家人一起過年，卻萬萬沒有想到看到的竟是繼母那張冷冰冰的臉和極不友善的眼神，而且還出言不遜的嫌棄父親回家。接著就是親爹為迎合繼母而對父親的責罵，最終在那個年三十的晚上，父親在萬家燈火鞭炮齊鳴的大年夜里，在無奈中又離開了那個想回又不能回的家。直到走出院子很遠還能聽到弟弟叫哥哥的哭喊聲和繼母嚴厲的呵斥聲。那時父親還不足16歲，這段年三十的記憶便是父親心中無法磨滅的烙印之痛。</p><p class="ql-block">離開家后便以漂泊為生，給人家放牛，放羊，或者在農田里幫工，只為白天能夠混口飯吃而不被餓著，只為夜里有個藏身之處而少受風寒。從此再無登過家門。</p><p class="ql-block">天無絕人之路，漸漸長大的父親曾被鄉(xiāng)親帶到原平，通過做苦力讓自己得以生存，后又輾轉大同，仍憑著吃苦耐勞和一把力氣在艱難困苦中生活。經過幾年的不斷奔波，終于在內蒙古的集寧市暫時安下了身，在集寧靠打零工免強生存，直至解放后經過鐵路部門的招工才正式參加了工作。在集寧有了穩(wěn)定的職業(yè)后，由于當時國家建設的需要，調轉到了包頭鐵路部門工作，剛剛到包頭時被統(tǒng)一安排住在東河區(qū)勝利路39號院，那是專門為鐵路職工家屬最初的安置處，簡稱鐵路大院。后來建好了新的鐵路家屬宿舍，我們就搬離了鐵路大院。因此，父親非常感恩社會給了他工作的機會，給了他穩(wěn)定的居住定所，使他的生活狀態(tài)有了很大的改觀，所以一生對國家忠心耿耿，對工作任勞任怨，對同事友好和善，直至退休從無怨言。</p><p class="ql-block">（二）父親吃苦耐勞</p><p class="ql-block">記得60年代的非常困難時期，我們正是長身體階段，城市所供應的糧食不足以讓全家人飽腹，父親便與同事合伙在單位附近鐵路坡下的空曠處開墾出一片地，聽父母親交流時說約有一畝地，那時我不明白一畝有多大，但就是這一畝地，父親和同事合伙播下了土豆的種子，然后又共同用樹枝在靠近家屬住宅處做了個簡單的柵欄，以防附近住戶的家禽吃了苗子。每天騎車上下班的路上都要去地里看看，期待著土豆快快結果，盼望著土豆收獲就可以緩解糧食欠缺的困境。</p><p class="ql-block">后來的日子里，父親每天都回來說土豆苗多高了，土豆苗開花了，土豆結果了等等……，說這些話時父親的口氣是輕松的，表情也是欣慰的。秋季到了收獲土豆的時候，那時我們還小，無法去幫父親刨土豆，我稍微大點也只是6、7歲的樣子，被囑咐在家看護兩個弟弟，父親和母親及同事和他們的家屬相約去收割自己種的那塊土豆地，父親用鐵鍬挖，母親跟在后面撿，就這樣，土豆解決了缺糧困境。收回來土豆父親就在院子里挖了一個菜窖，把土豆放到了窖里，又找些草袋子把窖口蓋嚴實，然后再用磚頭壓在草袋子的四周，雙手插腰圍著窖口檢查了一圈，這才滿意的收工。到了冬天，我們經常把小點的土豆埋在火爐子下面的熱爐灰中烤著吃，吃的那叫一個香甜。土豆終于緩解了我們的饑餓之苦。</p><p class="ql-block">父親不止種土豆，還種糧食。有一次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些黍子種（去殼后就是現(xiàn)在的黃米），秋天也收了些，收回來的全是帶殼的米穗，父母親在空閑時用兩只手邊搓邊吹，后來又放到案板上用搟面杖輕輕的搟，生怕勁大會把米粒壓碎，最后把留在手心里和案板上的米粒收在盆里，覺得這樣脫殼太慢，母親又去石碾上脫殼，然后再用石碾把脫殼的米加工成黃米面（那時姥姥家住的院子里有一盤石碾），回來給我們蒸成粘糕，因沒有多余的油不能吃油炸糕，母親蒸熟后揉在一起再揪成一塊一塊的，我們就沾著菜湯吃，聽大人們說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意思是粘糕消化慢耐饑餓，我們都會高興的吃著。那個年代，父親在工作之余永遠在不斷的想辦法，不停的勞作，只為解決全家饑餓的燃眉之急。</p><p class="ql-block">到了夏季青草茂盛的時候，在前幾天剛剛下過雨后的星期天，早上吃過早飯后，父親便會帶上干糧和咸菜，那時家里有個舊軍用水壺，帶上一壺水，約上一兩個同事去結伴打草，我不知道打草的地方，但是聽父親回來說草賣8厘錢一斤，這一天人均打草約2000斤，能分15元左右。那時父親的月工資是67.3元，已經屬于較高工資了，但是父親仍然放棄休息日去打草賺錢。因為下過雨之后草就會瘋長，一個月如果能有一個下過雨草又瘋長之后的星期天去打草，憑借著打草收入，家里生活也可以寬松很多。2000斤鮮草，摞起來那需要多么大的一個場地？現(xiàn)在想想，在無遮無掩的烈日炎炎下，父親頭上只戴個舊草帽，不停的去找新草地，回家后我看到父親背上是一個完整的背心印記，那要有多大的忍耐性和堅韌不拔的決心才能堅持下來？如果不是家庭責任感的壓力，又有誰會去吃這個苦，受這個累呢？</p><p class="ql-block">記憶中，父親在鐵道邊種過土豆，胡蘿卜，個頭很大的圓白菜，毛豆，葵花（葵花籽可賣錢），糧食等等，總之為了讓我們吃飽，為了緩解生活的經濟壓力，父親不遺余力的總是在想盡一切辦法，似乎把自己當做一只陀螺，一直在不停地轉動，不停地勞作，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辛勞與期待中守護著我們漸漸長大。</p><p class="ql-block">（三）父親溫馨陪伴</p><p class="ql-block">父親從小讀過私塾學堂，因家庭變故離開家后再無書讀，但是父親卻非常喜歡看書，我清楚的記著，每天晚上全家躺下準備睡覺時，父親就給我們講故事，講《武松打虎》，講《林海雪原》，講《西游記》等等，這都是父親讀了小說后再講給我們聽，其中我們最愛聽的是《武松打虎》和《西游記》，漸漸的我們便成了習慣，每晚準備睡覺時必須磨著父親講故事，全家人躺在床上，父親輕輕的講，我們靜靜的聽，在聽故事的過程中，我們知足的進入夢鄉(xiāng)。</p><p class="ql-block">在父親的影響下，我也漸漸的喜歡上了讀書，放學后到處找書讀，二分錢一本的小人書地攤便是我經常的去處。學校假期我在家無事可做時，父親便給我一毛錢讓我去小人書地攤看書，一毛錢可以興致勃勃的選5本自己感興趣的小人書，在不知不覺中度過幾個小時，非常愜意。然后我就有了向同學和鄰居孩子們炫耀的資本，巴不得把自豪刻在腦門上。后來又開始和同學互借書讀，父親也不斷的從外面借書，我們交換著看，遇到生字就查字典，雖然生活不富裕，但是仍然很開心。</p><p class="ql-block">（四）父親思鄉(xiāng)念親</p><p class="ql-block">父親自幼離家，尤其是那個年三十晚上被打罵出家門，多年來自己在外面摸爬滾打，從少年成長為青年，從青年過度到中年，從生活無著落到工作穩(wěn)定生活安穩(wěn)，從孤身一人到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在這期間有太多的艱辛與不易，也曾多次思念家鄉(xiāng)，想念親人，但每當濃濃的思鄉(xiāng)念親之情涌上心頭時，都會不由自主的回憶起那個年三十被親爹和繼母趕出家門那一幕，所以始終沒有勇氣與家人聯(lián)系。我記得家里有一只黑色的長蕭，父親經常用那只長蕭吹奏歌曲，吹奏最多的曲子是《在那遙遠的地方》，悠揚的曲調似乎在敘述著對家鄉(xiāng)的眷戀。父親那放不下的思鄉(xiāng)之情，只能用這支蕭來寄托自己心中的想念。后來在母親的多次勸慰下，父親終于憑著腦海中的模糊記憶，懷著忐忑的心情試著給老家的爺爺寫了封信，在不安的等待中，終于收到了來自家鄉(xiāng)爺爺?shù)幕匦?，并隨信寄來一張爺爺?shù)恼掌?。我看父親讀完信后，眼睛盯著照片，低頭沉默了一陣子，深深的嘆了口氣，然后和母親說：“我姐姐因病已經不在了，我弟弟去當兵，在解放石家莊的戰(zhàn)役中也犧牲了?！苯又州p輕低語：“姐弟們就剩我自己了，就剩我自己了，唉……?！?lt;/p><p class="ql-block">（五）父親回家</p><p class="ql-block">那時我剛剛上一年級，收到了爺爺?shù)幕匦藕螅改妇蜕塘恐鴽Q定回老家去看望爺爺，我不懂父親當時的內心想法，只知道父親早早就為全家開出了鐵路職工家屬的乘車免票，母親也在為此次行程積極地做著充分準備，并為我們三個孩子每人做了一套只有過年才能穿上的嶄新衣褲。父親多年不曾回家，老家人從來沒有見過我們，父母親都想讓我們一家以最佳狀態(tài)展現(xiàn)在老家親友的面前。學校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們便乘上了回老家的火車，因此我感覺當時的父親是迫不及待的想回到離別20多年卻一直心心念念的家鄉(xiāng)。</p><p class="ql-block">那個冬季老家下的雪特別大，下了火車后地面上的雪非常厚，腳踩下去就是嚓嚓的聲音，我感覺從未見過地上有這么厚的雪，父親似乎特別興奮又特別有力氣，一邊肩上扛著一個大行李包，一只胳膊還抱著小弟弟，母親一只手拉著大弟弟，一只手也拎著一件行李，我則是緊跟在他們后面深一腳淺一腳的一路小跑。后來父親巧遇一個趕牛車的同鄉(xiāng)，便把行李和我們三個孩子放在牛車上，父母則繼續(xù)踩在雪地上的車轍印步行。我們很好奇，坐在牛車上興奮地看著白茫茫的雪地，還蠻有興趣的聽著牛車碾壓在路上咯吱咯吱的聲音。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終于牛車進村了，父親把我們從車上抱下來，繼續(xù)找著自家的院門。</p><p class="ql-block">因為是官邸大戶人家，高墻大院自然與眾不同，終于找到自家院子，院落陳舊不再顯貴，似在默默敘述曾經。院里空房很多，已有很多鄉(xiāng)親都來等待20余年沒回過家，宮家唯一幸存的大兒子。我看到熱情的鄉(xiāng)親分別接過父母手中的行李，看到爺爺滿臉的驚訝和無法識別的神情，聽到繼奶奶往屋里招呼的聲音。還看到了爺爺家里比我稍大的兩個小姑，只見她倆用好奇的眼神望著我們，而我們則是傻傻地看著他們每個人的神情，聽著他們七嘴八舌的招呼，看著父母在回答著他們的詢問。這時村里的干部得知父親回家的消息也相繼趕來，我聽到他們在說因為叔叔的犧牲，爺爺家是光榮人家，是烈屬，政府和村里每年都會給爺爺家里糧食和錢的補助?，F(xiàn)在回想起來，我感覺那時候父親的表情是欣慰的，是政府對爺爺生活照顧的欣慰，是終于回家見到親人的欣慰。</p><p class="ql-block">不知父親請了幾天假，在老家住了幾天后我們就走了。在春節(jié)過后爺爺便來到了我們家，住了很長時間才又回到老家。從那以后父親便會在每次年節(jié)時往老家匯款，我記得每次寄15元錢。而且爺爺也經常在冬天來我們家住上一段時間再回老家。</p><p class="ql-block">（六）父親很欣慰</p><p class="ql-block">看到父親終于聯(lián)系上了家人，圓了思鄉(xiāng)之夢，家里那個黑色長蕭再也不是父親思鄉(xiāng)念親的唯一寄托，以后的日子里，父親會時不時的給老家寫信問候，也會經常給我們講述小時候家里大宅大院的童年生活。在這之前父親的回憶永遠是那個年三十被趕出家門那一刻的悲傷，這之后父親摒棄了之前所有的不快記憶，話題換成了兒時被祖輩疼愛的故事?？梢娪H情是對傷口最好的彌補和撫慰，可見父親對親情的渴望期待了多久，可見父親的心胸是如此的寬容。看到父親流露出來的輕松與如愿，母親為父親不再孤獨而高興，也為自己當初曾多次勸慰父親尋親的主張并有了圓滿結果而欣慰，所以父親每次給老家匯款時母親從無異議。不僅如此，母親還在爺爺來之前會提前給爺爺和兩個小姑做好新鞋新衣，等爺爺返程時帶回老家。在當時那個票證年代，市民的布票是按人頭供給的，因為給爺爺和兩個小姑做鞋和衣服用了，我們就沒有了，可母親從無怨言。只是每到快過年時，母親就去姥姥家申請，把姥姥家的布票要回來，然后再給我們做過年的新衣服。母親常說：兩個小姑也是不大的孩子，看著可憐，可是自己親生的孩子穿不上更是心疼，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娘家求援。姥姥心疼母親，更愛我們，只能心甘情愿的把布票讓母親拿去。</p><p class="ql-block">爺爺每次來住時，盡管是60年代最困難時期，母親都盡最大努力讓爺爺吃好喝好，爺爺喜歡喝個小酒，我經常拿個酒瓶去供應站給爺爺打酒，我清晰的記得，散白酒1.26元一斤，每次打半斤，回來讓爺爺喝，過幾天再去打酒，一直到爺爺回老家為止。那個時候，看到母親特意給爺爺做的僅有一小碟的下酒菜，我們都很眼饞，眼巴巴的在旁邊直咽口水，母親看出了我們吞咽口水的神情，就哄著讓我們出去玩，直到爺爺吃喝完畢，酒足飯飽后才喊我們回家。</p><p class="ql-block">因篇幅有限，未完待續(xù)。</p><p class="ql-block">此稿完成于2025年9月1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