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邊境線手記（21）解碼室韋小鎮(zhèn)三色煙火

米粒

331邊境線手記（21） 解碼室韋小鎮(zhèn)“三色”煙火 一覺醒來，晨光已鍍亮北鹿酒店的窗欞。趕緊起床早餐。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室韋小鎮(zhèn)。 發(fā)動機一聲低吟，劃破了林區(qū)晨間凝固般的寂靜。老水雙手穩(wěn)穩(wěn)握著方向盤，操控著我們那輛忠誠的SUV駛上了與莫爾道嘎河并行的公路。 發(fā)源于大興安嶺北部原始森林深處的莫爾道嘎河，澄澈見底，水流湍急，在陽光照射下似一匹脫韁的銀練飄然在森林草原之間，鵝卵石躺在河底，像一顆顆被歲月磨亮，卻從不肯老去的星辰。沿岸便是那條蜿蜒起伏引人著迷的325縣道。 那河并不總是與路并行，在峰回路轉(zhuǎn)處，它時隱時現(xiàn)，一會兒粼粼波光倏然映入眼簾，一會兒又被白樺林攔住視野，一會兒駛過石灘濺起碎銀無數(shù)，一會兒在較為開闊的河床上舒展開來，一會兒河面倒映著兩岸無邊的翠色，一會兒又被山包隔開各行其道，合合分分，流光瞬息，猶如行進在斗轉(zhuǎn)星移的幻境之中。 老水全神貫注地駕駛著，目光不時掃過沿途的景致，時而點評兩句，從容而愜意，悠然而自得。 我倆就這樣追逐著一條河的足跡，在大興安嶺寬闊的臂彎里穿梭。路旁“邊境禁區(qū)”的標識牌默然矗立，提醒著我們此行獨特的緯度。但這份肅穆很快被窗外流動的畫卷沖淡：一片的白樺林剛掠過，一片點綴著野花的草甸又撲面而來。前方路牌指示著室韋的方向，也預(yù)示著莫爾道嘎河最終的去處。我們與河水一道，向著那片更為開闊的天地，奔涌而去。 　　室韋小鎮(zhèn)的街道，是一條流動的、關(guān)于血脈交融的鮮活展廊。這里的居民，以其獨特的體貌特征，無聲地講述著一段跨越種族與國界的百年通婚史。 若仔細觀察，便能從不同世代的人身上，看到這種融合的層次與演進。 中老年男子多是這片土地堅實的中流砥柱。他們的身軀往往結(jié)合了蒙古式的寬厚與哥薩克式的粗壯，肩背尤其開闊，像能扛起整個草原的風(fēng)雪。長年的勞作賦予他們一種精悍的結(jié)實，而非臃腫。皮膚是風(fēng)雨和日色共同染就的深銅色，皺紋深如刀刻，記錄著歲月的嚴酷與慷慨。他們的眼神常是銳利而務(wù)實的，是獵人與牧人的眼睛，但偶爾一笑時，眼尾漾起的皺褶里，又會流露出一種屬于農(nóng)民的質(zhì)樸溫和。 與之相對，中老年婦女的體態(tài)則更顯露出融合的痕跡。許多人到了中年，身體會呈現(xiàn)出一種肥沃土地般的圓融與安穩(wěn)，她們的身板寬闊，臀部豐滿，步伐卻依舊沉穩(wěn)有力。她們的臉色往往是健康的紅潤，雙頰常帶著被北地風(fēng)霜與廚房爐火烘出的兩團高原紅。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們的眼睛——許多人是典型的 “斯拉夫式眼型” ，眼窩微陷，但眸子的顏色卻是東方人的深棕或黑色，眼神里混合著俄羅斯式的開朗潑辣與東方式的堅韌勤勉。她們的嘴唇通常薄而抿緊，顯露出持家的精明與剛強，但一旦開口說笑，又能瞬間變得無比寬厚溫暖。 年輕一代，則更像是造物主精心優(yōu)化的杰作。小伙子們往往繼承了母親一方的身材（許多超過一米八）和父親一方的精悍體格，骨架勻稱，肌肉線條流暢。他們臉上褪去了老一輩的風(fēng)霜色，膚色更均勻，呈現(xiàn)出健康的小麥色或淺白色。五官的搭配常常出人意料：在一張東方面孔上，卻配了一只高挺筆直的鼻梁；或是擁有一頭烏黑的鬈發(fā)，眉眼深邃如歐羅巴人，但笑起來的爽朗勁兒又完全是本地少年的模樣。 而這里的姑娘們，無疑是這片土地最動人的詩篇。她們的身材高挑而豐韻天成，不是纖細的瘦，而是一種飽滿、健康、充滿生命力的曲線美，肩臂圓潤，腰肢有力。她們的皮膚得益于多元的基因，多是細膩的奶白色或蜜合色，透著年輕的光澤。臉龐的線條柔和了東方的圓潤與西方的立體，鼻梁高而秀巧，顴骨不再如祖輩那般突出，而是流暢地融入面部輪廓。但最抓人的是她們的眼睛——往往是灰藍色、湖綠色或深棕色，鑲嵌在長而濃密的睫毛下，眼波流轉(zhuǎn)間，既有異域的風(fēng)情，又蘊含著東方姑娘特有的溫婉與靈動的笑靨。她們的嘴唇常是飽滿的菱角形或花瓣形，唇色鮮潤，未施胭脂而自帶笑意，為整張臉平添了嫵媚與熱情。 即便是孩童，也像是一顆顆混血的“小糖果”，臉蛋紅撲撲的，頭發(fā)顏色從烏黑、深棕到亞麻色不等，眼睛大而明亮，像清澈的湖水，奔跑嬉笑間，匯聚了這片土地上最無憂無慮的生機。 這一切都不是靜止的肖像，而是在動態(tài)中愈發(fā)鮮明：當她們俯身從列巴爐中取出金黃的面包，當她們揚手驅(qū)趕馬群，當她們在街角用一種奇妙的、混合了俄語詞匯和東北腔調(diào)的方言高聲談笑時——那種由內(nèi)而外迸發(fā)出的、健康而蓬勃的生命力，便構(gòu)成了室韋小鎮(zhèn)獨一無二的“三色”煙火氣。 　　室韋的街道，不僅人群靚麗多彩。被燈光悄然點亮的建筑，更是呈現(xiàn)出與白日迥異的魔幻光色。遍布小鎮(zhèn)的木刻楞房，既完美的繼承了俄羅斯鄉(xiāng)村建筑的浪漫基因——粗壯的原木層層疊疊，以精巧的榫卯結(jié)構(gòu)咬合在一起，結(jié)實地仿佛從大地生長而出。又絕非異邦的簡單復(fù)制，鮮艷的色彩應(yīng)用流露出蒙族與漢民族對生活的熾熱情感——明凈的天空藍、燦爛的鵝蛋黃、生機勃勃的翠綠被大膽地勾勒在窗欞、檐口和門廊之上，在暖色燈帶的映照下，于夜色中煥發(fā)出一種溫暖而歡快的生機。 走近細看，每一座木刻楞都極具個性。有些老屋的木墻已被歲月染成深沉的煙褐色，紋理粗獷，仿佛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者，述說著早期開拓者的艱辛。而一些經(jīng)過修繕或新建的房屋，則木材黃亮，彩漆新鮮，精美的雕花窗框和掛著流蘇的窗紗，顯露出主人對待生活的熱忱與匠心。幾乎每家每戶的窗臺都成了小小的舞臺：盛開的鮮花、憨態(tài)可掬的套娃、一盞復(fù)古的馬燈，在室內(nèi)燈光的烘托下，構(gòu)成一幅幅溫馨的生活靜物畫。 夜晚的燈光是這一切的最佳催化劑。串燈如珠鏈般纏繞在廊下，勾勒出建筑童話般的輪廓；溫暖的燈光從窗戶流淌出來，潑灑在木板路上，與深藍色的夜空形成溫柔的對比。光，讓這些沉默的建筑瞬間擁有了呼吸和溫度。 我倆在一座檐角雕刻著精美花紋的木刻楞前停下腳步。老水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那被歲月打磨得溫潤的木墻，指尖劃過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紋路。"你摸摸看，"他回頭對我說，"這木頭里像是藏著故事。冰冰涼涼的，卻又覺得有點暖意。"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將手掌貼上去，果真觸到一種奇妙的溫潤，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匠人手工刨削時留下的溫度。 老水輕聲感嘆道：“這木頭房子，看著花哨，里外卻都透著實誠。就像這里的人一樣，把日子過得又扎實又熱鬧。”我點頭表示贊同。這些建筑之美，絕非浮于表面的異域風(fēng)情，其內(nèi)核是移民先輩為適應(yīng)嚴酷環(huán)境而創(chuàng)造的實用智慧，歷經(jīng)演變，最終沉淀為一種獨屬于室韋的、既浪漫又堅韌的建筑美學(xué)。 　　漫步良久，饑腸轆轆的我倆被空氣中一股愈發(fā)濃郁的麥香牽引著，不知不覺停在了一間掛著中俄文招牌的列巴房前——“奧利婭列巴房”。暖黃的燈光從擦得锃亮的玻璃窗傾瀉而出，推開門，飽含酵母與焦糖的溫暖香氣，瞬間將我們包裹。 就在這氤氳的熱氣中，一位女子從柜臺后迎了出來。只一眼，便讓人心生驚嘆。她約莫三十多歲年紀，身量高挑，體態(tài)豐腴勻稱，像一株結(jié)實而優(yōu)美的白樺樹。她肌膚細膩白皙，雙頰透著健康的紅暈，仿佛剛被爐火烘過。一張臉盤飽滿而生動，鼻梁高挺秀直，眉眼間帶著幾分蒙古式的開闊英氣，可那雙眼眸卻是清透的灰藍色，眼波流轉(zhuǎn)間，顧盼生輝。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雙唇，豐潤而輪廓分明，未語先含笑，為她整體端莊的氣質(zhì)里，平添了一絲不動聲色的嫵媚。 “歡迎光臨，想看點什么？都是剛出爐的?！彼_口，普通話帶著一點柔軟的東北腔，語調(diào)卻爽利干脆。她系著潔白的圍裙，動作間流露出干練與自信。 我說想買些列巴當晚飯，她便熱情地介紹起來。原來她叫溫娜，是這家列巴房的店主，也是當?shù)亓邪椭谱骷妓嚨姆沁z傳承人?！斑@老面是從我太奶奶那輩傳下來的，用的是河對岸的老方子，但面粉和火候，還得是咱們這兒的水土養(yǎng)出來的才好?！彼哉Z中充滿了對自家手藝的自豪。 正說著，我的目光被她身后吸引。在柜臺最里側(cè)的椅子上，坐著一位極其肥胖的老婦人。她簡直像一尊用柔軟面團精心發(fā)酵、蒸烤而成的俄羅斯套娃。她的身軀龐大而松弛，安穩(wěn)地填滿了那張?zhí)刂频膶挻筇僖?，一層層飽滿的脂肪柔和地堆積著，將她勾勒得圓潤無比。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碎花長裙，臉龐寬闊紅潤，眼窩深邃，藍色的眼睛在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得異常清澈，一頭銀發(fā)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小髻。 溫娜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笑著介紹：“這是我姥姥，柳波芙·伊萬諾夫娜。她可是我們這兒的‘鎮(zhèn)店之寶’?！崩咸牭矫?，抬起眼，朝我們露出一個極其慈祥溫和的笑容，用帶著濃重俄語口音的漢語緩慢地說：“你們……好呀?！彼穆曇艉裰囟鴾嘏窕_的黃油。 老水好奇地問：“老人家是俄羅斯人？” 溫娜點頭，“姥姥年輕時從對岸嫁過來的，嫁給了我爺爺，一個山東闖關(guān)東來的木匠?！彼f著，語氣里滿是溫情，“姥姥常說，是咱們黑土地上的糧食和愛情把她喂得這么‘富態(tài)’的！”話音未落，她自己先爽朗地笑了出來。那胖姥姥似乎聽懂了關(guān)鍵詞，也跟著笑起來，渾身的肉都在快樂地輕輕顫動，眼睛瞇成了兩條細縫，模樣可愛極了。 “您二位看，這最大、最圓潤、外殼焦硬的，是我們的‘招牌’，傳統(tǒng)俄式大列巴?！彼p拍了一下那敦實的面包，發(fā)出沉沉的“梆梆”聲?！坝玫氖莻鞒邢聛淼睦厦姘l(fā)酵，椴木烤爐烘烤。您別嫌它硬，這殼鎖住了里頭全部的麥香和水分，掰開來，組織綿密有韌勁兒，入口是純粹的酸香和回甘，越嚼越香?！?lt;/p> 她手一偏，指向旁邊一款造型精巧、色澤更深、表面綴滿了南瓜籽和葵花籽的列巴?！斑@是 ‘堅果豐收’列巴。面團里揉進了炒香的核桃碎和燕麥，外皮沾滿了果仁。吃起來香脆可口，營養(yǎng)也足，很多游客都喜歡。” 接著，她引我們看一款體形修長、似紡錘狀的面包。“這是 ‘葛縷籽’列巴，您看它身上撒的這些深色小籽兒?？镜臅r候味道竄得很，有種特別的辛香，有些人可能吃不慣，但這可是最正宗的東歐風(fēng)味?！?lt;/p> 正說著，服務(wù)員端出來一盤還冒著溫熱氣的果脯面包，卷成胖乎乎的旋渦狀，截面露出晶瑩的果干。溫娜介紹道：“這是 ‘草原甜蜜’列巴。咱們呼倫貝爾的野莓果干、藍莓干，和面揉在一起了，酸甜口的。趁熱吃，里面的果肉還是潤的，配奶茶是一絕。” 最后，她指了指角落里一種個頭較小、顏色偏白、形狀更接近現(xiàn)代面包的品類。“這些是 ‘軟芯牛奶’列巴，加了更多牛奶和黃油，發(fā)的更暄軟，適合牙口不好的老人和小孩兒，也更合咱們現(xiàn)代人早餐的習(xí)慣?！?lt;/p> 這時，門口的風(fēng)鈴響了，她扭頭看了一下沒人，又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給我倆介紹說：“您別看形狀、口味這么多花樣，但萬變不離其宗，好列巴的魂兒就三點：好老面、好面粉、好爐火。對面粉的筋性、發(fā)酵的火候、烤制的時辰，都得掐得準準的。咱這兒的水土和氣候，養(yǎng)出來的麥子，配上這老手藝，才是別地兒復(fù)制不來的味兒。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們最終選了一個巨大的傳統(tǒng)列巴和一個裹滿了堅果的果脯面包。溫娜利落地為我們包裝，柳波芙姥姥則一直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偶爾嘟囔一兩句俄語，像是在祝福。離開時，我們懷里抱著溫熱噴香的面包，心中卻裝下了一段關(guān)于跨越國界的愛情、家族傳承與溫暖人生的鮮活故事。這間列巴房里的滋味，遠比面包本身更加豐厚綿長。 　　翌日上午，我們信步走向鎮(zhèn)邊的額爾古納河。站在岸邊的草坡上，額爾古納河如同一匹巨大的、波光粼粼的藍綢緞，在廣袤無垠的草原懷抱中蜿蜒鋪展，寧靜而磅礴。幾個牧馬人的身影在綠海中躍動，一隊隊駿馬正被驅(qū)策著奔跑，馬蹄踏過淺淺的河灣，濺起一串串晶瑩的水花，那畫面野性而自由，充滿了史詩般的磅礴氣息。而在河面之上，一艘藍白相間的觀光游艇正緩緩犁開平靜的水面，它的現(xiàn)代感與牧馬的原始奔放形成了奇妙的對照，一靜一動，一古一今，在這同一條界河上和諧共奏。 我們沿著緩坡登上河岸的至高點。微風(fēng)拂來，帶著河水濕潤的涼意和牧草被陽光曬暖后的清香。從這里俯瞰，河流的弧線優(yōu)美如一道新月，對岸俄羅斯的村莊靜謐地臥在綠蔭之中，紅色的屋頂依稀可辨。 老水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仿佛要將這浩瀚的景色擁入懷中。我和他并肩而立，沉默地享受著這份遼闊與安寧。 我們久久佇立，直至陽光變得滾燙，將這幅嵌在邊境線上的壯麗畫卷，深深地烙在了記憶的最深處。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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