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05.李叔叔
</p><p class="ql-block">李叔叔初來大院時(shí)，五多尚在稚齡，剛滿三歲。李叔叔年輕時(shí)征戰(zhàn)南北，身上留下大小幾處傷痕。他膝下有一兒一女，女兒早已在當(dāng)?shù)爻杉伊I(yè)，妻子身體不好，他們都想葉落歸根，執(zhí)意從云南回到了家鄉(xiāng)所在的小縣城?；蛟S姥姥舍不得自小帶大的外孫，或許女兒想讓兒子代替自己在母親跟前博她歡心，外孫也隨姥姥一同遷回，安頓在這一方小小院落里。
</p><p class="ql-block">李叔叔面容冷峻，鮮有笑意，眉間常年鎖著幾道深紋，仿佛刻滿了歲月的沉重。五多總分不清他老伴姓“岳”還是“藥”，只知那“藥”阿姨終日與湯藥為伴，家中四壁皆浸著苦澀的草藥氣息，經(jīng)年不散，如影隨形。
</p><p class="ql-block">“藥”阿姨精神尚可時(shí)，常坐在院中與院里的阿姨閑話家常，可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旁人也跟著紅了眼眶。五多懵懂不解，不知那些絮語中藏著多少生之艱難。后來，她漸漸不出房門，唯有每日倒掉的藥渣日漸增多，像無聲的倒計(jì)時(shí)，一點(diǎn)一滴，耗盡生命的余燼。
</p><p class="ql-block">每逢家中做了稀罕吃食，母親總差五多送去些。她雖不情愿，卻不敢違命。每次登門，“藥”阿姨便用枯瘦如柴的手緊緊攥住她，一遍遍喃喃“好孩子”，繼而訴說對(duì)女兒的思念、藥的苦楚、對(duì)家人的愧疚，淚水無聲滑落。五多低著頭，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能默默聽著，任那悲涼滲進(jìn)年幼的心底。
</p><p class="ql-block">“藥”阿姨走在一個(gè)秋日的黎明。五多躺在床榻上，聽見鄰居低聲對(duì)母親說：“十多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四天都在喝藥，如今總算熬出頭了，解脫了，再也不疼了?！蹦锹曇衾锞褂幸唤z釋然，仿佛死亡不是終結(jié)，而是久病后的安眠。
</p><p class="ql-block">出殯那天，五多悄悄溜到第三排過道張望，那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死亡，心中既好奇又懼怕。院中人影穿梭，有人料理后事，有人低聲啜泣?！八帯卑⒁痰耐鈱O躲在廚房門口嗚咽，母親朝五多招手，讓她帶那孩子回家吃飯——活著的人，終究要繼續(xù)活著，日子不能停歇。
</p><p class="ql-block">“藥”阿姨一周年祭日剛過，李叔叔從老家?guī)Щ匾晃恢心陭D人，眉目端莊。聽聞她曾是大戶人家的姨太，一夫一妻制推行后被遣返娘家，兄嫂冷眼，父母早逝，孤苦無依。李叔回鄉(xiāng)辦事，經(jīng)人撮合，便將她帶回，替他操持家務(wù)，洗衣做飯。
</p><p class="ql-block">李叔叔的兒子極不情愿，接連數(shù)月冷臉相對(duì)，沉默如石。五多不知她姓甚名誰，便隨眾人喚她“李阿姨”。李阿姨言語不多，卻手腳勤快，家務(wù)活整潔利落，縫補(bǔ)織布、納鞋紡線，樣樣精通，仿佛將一生的委屈都化作了指尖的針線與灶臺(tái)的煙火。
</p><p class="ql-block">日子緩緩流淌，李叔叔臉上終于浮起久違的笑意，兒子也漸漸與李阿姨開口說話。“藥”阿姨的外孫在大院孩子們的嬉鬧中，重拾了童年的活潑與笑聲。三年孝期一滿，青哥成婚生子，李阿姨肩上的擔(dān)子更重了，卻從無怨言，將一家老小的冷暖細(xì)細(xì)安頓。
</p><p class="ql-block">李家的灶火日日升騰，飯香四溢，屋檐下晾著新納的鞋底，窗臺(tái)上擺著腌好的咸菜，處處透著人間煙火的踏實(shí)與溫情。人們常說，一個(gè)好女人撐起一個(gè)家的福氣，這話在李家，竟如院中老樹，根深葉茂，真實(shí)不虛，歲月無聲，卻將溫情融進(jìn)一日三餐和鞋帽衣衫里。
</p><p class="ql-block">又過一年，青哥家二閨女降生，粉嫩如春桃，眼眸清澈如泉。五多被這小生命深深吸引，常往李家跑，一有空便抱起孩子逗弄。青哥的媳婦待她親如手足，言語溫軟，笑意盈盈，仿佛她真是自家的小妹。兩家的親情，便在這點(diǎn)滴往來中，織成一張溫暖的網(wǎng)。
</p><p class="ql-block">李叔叔的外孫比五大多三歲，論輩分卻得喚她“小姑”。五多總拿這點(diǎn)打趣他，惹得他漲紅了臉。這大侄子功課平平，講起武俠來卻頭頭是道。他朋友家開了租書店，借一本要一毛錢。五多知道，向母親討錢看“閑書”絕無可能，可那江湖夢一旦燃起，怎肯輕易熄滅？
</p><p class="ql-block">無奈之下，五多只得找大侄子求助，還威脅要告訴他舅舅——那是他最懼怕的人。在“小姑”的威逼之下，大侄子只得妥協(xié)，將《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白眉大俠》《天龍八部》等書，包上語文課本的封皮，偷偷送至她家。
</p><p class="ql-block">一本本翻過，五多沉醉于那快意恩仇的江湖，癡迷于“一簫一劍走天涯”的豪情。俠者仗義，不畏強(qiáng)權(quán)，愛憎分明，如明燈照亮她懵懂的少年心。她雖身在小院，心卻早已隨郭靖闖漠北，隨楊過躍斷崖，隨蕭峰飲烈酒于塞外風(fēng)沙。
</p><p class="ql-block">有人說，武俠是成年人的童話。可對(duì)五多而言，那些故事不只是幻想，更是一束光，照亮了她心里的“愛憎分明”，讓她種下了一顆不滅的“壯士情懷”。</p>